豐富深邃的詩意表達——雁翼十四行詩思想內(nèi)涵初探

郭 紅

（邯鄲學院中文系，河北邯鄲 056005）

雁翼的十四行詩閃爍著痛苦思索后的理性之光，具有豐富深邃的詩意內(nèi)涵。20世紀50年代雁翼對十四行詩進行第一次嘗試，將長于抒發(fā)個人情感的十四行詩改造成了描寫工業(yè)建設的詩篇。雁翼的那次“冒險”探索被認為是反對毛澤東詩歌民族化道路而受到批判。80年代以后，在極為寬松的創(chuàng)作語境下，具有三十多年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雁翼對十四行詩進行了再度改造：他融合了中國宋詞、散曲和小令的寫作技法，對十四行詩進行了形式上的大膽創(chuàng)新；與此同時，雁翼沒有拘泥于西體十四行詩狹窄的題材限制，在內(nèi)容上進行了廣泛的開拓，將個體生命獨特的感悟和體驗融入到詩歌中，使十四行詩擁有了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和哲理思辨色彩。正是此次創(chuàng)作嘗試將他的詩歌藝術(shù)推向了一個高峰。雁翼將20世紀80年代以后創(chuàng)作的十四行詩收入到詩集《女性的十四行詩》中。閱讀雁翼詩作會發(fā)現(xiàn)，《女性的十四行詩》是雁翼38部詩集中蘊涵語義最豐富的一部，也是最具個性特征的一部。那樸實凝練的文字讓人們感受到詩人內(nèi)心激烈的矛盾沖突與對生命的思考。本文擬就雁翼80年代后創(chuàng)作的十四行詩復雜的思想內(nèi)涵進行探討。

一、對歷史的深刻反思

雁翼嗜書如命。他說：“讀書如同吃飯，是一天也離不開的”［1］。歷史書籍是雁翼最愛讀的圖書之一。雁翼閱讀史書范圍極廣，從正史到野史，以及省志縣志無所不包。雁翼有驚人的記憶力。這位只進過一年多學堂的人靠自學讀了成百上千位作家的書籍。讀雁翼的十四行詩能夠感覺到他凝練樸實的語言背后的歷史厚重感。和中國七八十年代反思文學所不同的是這些詩歌關(guān)注的是中國古代歷史。并且，每一首詩都是在對歷史文物游覽過程中有感而發(fā)的真知灼見。“我不是歷史學家，不習慣用歷史觀念觀察和考究歷史上的人和事。我只是詩人，喜歡動情又動思?！保?］雁翼善于通過鮮明的對照表達自己對歷史的獨特思考和內(nèi)心的復雜情感。如在十四行詩《參觀故宮》中，雁翼將皇帝與懦夫進行了比較，嘲諷了外表強悍的皇帝筑起又厚又高的宮墻來掩蓋其內(nèi)心的恐懼和虛弱的本質(zhì)。站在故宮的龍椅前，雁翼并未把玩金龍銀鳳的精美和羨慕宮廷的榮華富貴，他透過曾經(jīng)繁華的表象揭示出了血淋淋的宮廷爭權(quán)奪利的內(nèi)幕：“浪費了太多的心思／眼淚、血、和／精致的詭計／漫漫歷史原本是演了又演的／搶椅子的游戲”（《故宮的龍椅》）。雁翼的歷史觀中包含著濃郁的民本思想和平民意識。他不慕權(quán)貴，不羨奢華，對于王朝更替和歷史變遷有著清醒的認識，彰顯著理性的光輝。雁翼高度贊揚了為民造福的李冰的智慧：“最有資格被尊為神的是李冰／因為他把黎民百姓／視為神靈”（《題李冰廟》）。李冰在治理岷江水患的過程中，遭到了秦王的親戚華陽侯的嫉妒，然而他面對著謠言和惡意中傷，排除了種種阻撓，用科學的方法修筑了都江堰，對當?shù)厣鐣?jīng)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雁翼認為李冰才是值得敬仰和尊重的好官。再如，雁翼對輔佐劉備建立蜀國立下汗馬功勞的諸葛亮的評價新穎獨到，他說：“世界上一顆最聰慧的腦袋／做下最糊涂的糊涂事”（《題武侯祠》），這種觀點和歷史上對諸葛亮的評價大相徑庭。雁翼并不否認諸葛亮的聰明和智慧，但他認為諸葛亮沒有正確選擇他的人生道路。雁翼認為諸葛亮所做的“糊涂事”主要是指他走出隆中步入仕途而“鞠躬盡瘁”的經(jīng)歷，最終“只收獲了一聲無奈的嘆息”（《題武侯祠》）。如此評價諸葛亮在歷史上還是第一次。雁翼對諸葛亮的評價具有理性地批判精神。

雁翼對歷史上諸如屈原、杜甫、薛濤等才華橫溢卻命運多舛的詩人給予了關(guān)注。他在十四行詩中用極為簡樸的語言對他們的精神面貌進行了恰如其分的描繪。雁翼寫出了上下求索的屈原的無限哀嘆，“多情的汨羅江啊，不要再悲泣了／兩千多年的淚水，并沒有／把詩人的道路填平”（《題屈原祠》）；雁翼描繪了一生窮困潦倒的杜甫的小茅屋并未“為秋風所破”，在風雨飄搖中把漫漫的時間隔斷，歷經(jīng)千年之久仍然矗立在人們心中，“如他的詩，花在今日／根在唐朝”（《草堂》）。雁翼對唐代女詩人薛濤的悲涼命運給予了深切的同情，“深井里滴滴都是她的淚，卻不會浸濕仿制的詩箋”（《望江樓上》）。雁翼在同情詩人命運的同時，對他們?nèi)松缆返倪x擇進行了反思，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認識。他認為這些忠義耿介的詩人不應進入官場，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相互傾軋和欺騙。杜甫的官場失意，屈原的被貶謫使他們將主要精力轉(zhuǎn)向了文學創(chuàng)作，恰恰成全了他們的詩，更好地實現(xiàn)了他們的人生價值，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政治生命的終結(jié)，人生經(jīng)歷的落差既豐富了他們的閱歷也豐富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詩人們在對政治前途的幻滅中，賦予了詩歌以無限的愁緒和哀怨的情調(diào)，這成為詩歌最動人心弦、撼人心魄之處。因此，雁翼穿越時空勸慰杜甫：“惡竹不惡”，“楠林多嬌”，“比他／苦苦苛求的長安宮苑／不知美麗多少”（《草堂》）。而從屈子被貶的經(jīng)歷告誡后人：“詩人只能寫詩／并不懂從政的技能”、“詩人的心，卻太過耿直和明凈”、“呼喊后人，清醒”（《題屈原祠》）。雁翼對世人的勸誡正如《大戴禮記》的《盥盤銘》的古訓所說：“與其溺于人也，寧溺于淵。溺于淵猶可游也，溺于人不可救也?！边@句話對于在中國當代政治斗爭中屢遭磨難的雁翼來說，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雁翼十四行詩創(chuàng)作于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時中國新詩逐漸褪去理想主義的光環(huán)，許多詩人從關(guān)照民族時代轉(zhuǎn)向關(guān)注自身。中國現(xiàn)代新詩發(fā)展趨勢令人堪憂，洪子誠先生曾指出：“‘90年代詩歌’被描述為存在一種‘非歷史化’的傾向，即向著追求脫離特定時空的情感、經(jīng)驗或個人狹小情感狀態(tài)表達的傾向。”［3］面對中國詩歌“向內(nèi)轉(zhuǎn)”的走向，雁翼沒有隨波逐流。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沒有囿于個人的狹小圈子，而是通過對歷史人物或事件的描寫，對歷史進行了深沉的反思，對玩弄權(quán)術(shù)的官場表現(xiàn)出了極端的厭惡。繁華落盡終成夢幻，爭權(quán)奪勢終會休止，但精神和物質(zhì)的財富卻永久留存。雁翼以史為鑒，告誡后人，只有依靠智慧造福后人，才能為世代傳揚，不要在政治斗爭漩渦中耗費自己的才智和人生。這些獨到的見解表現(xiàn)出了雁翼獨立的思考精神和科學的評判態(tài)度，也表明了雁翼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二、對痛苦的切膚體驗

雁翼的詩歌創(chuàng)作道路和人生旅程是極為不尋常的。他出生于動蕩的舊中國農(nóng)村的一個普通農(nóng)民家庭，家里只有三畝沙地，遇見旱災水禍就只有吃糠咽菜或者吃樹皮拌棉籽了。雁翼將童年的痛苦當作人生的財富，“這種饑餓和苦難鍛煉了我生命的韌性和不懼災難的硬度”［4］。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雁翼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屢立戰(zhàn)功，多次負傷而致殘。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雁翼以滿腔的熱情投入詩歌創(chuàng)作，然而，建國初期在“三反”、“五反”運動中被強暴自污。1956年他到重慶作協(xié)工作時受到排擠，成了一位不拿工資的專業(yè)作家；十年浩劫中和幼子一起被捕入獄，忍受了非人的折磨；新時期主持《星星》雜志和《文學報》遇到了派系斗爭，創(chuàng)辦《華人世界》和“世界詩人大會”遇挫……面對拉幫結(jié)派造謠誣陷，雁翼心中感到萬分痛苦。然而在人生的一系列挫折面前，雁翼百折不撓，極力維護著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和老共產(chǎn)黨員的人格與尊嚴。正如十四行詩《自尊，唯一的防線》寫道：

欺辱和強權(quán)再一次壓來

我也不愿改變——如

路旁小草綠色的笑

山頂青松雪中的傲然

心靈上多幾道箭痕

多留幾滴溫熱的血

總比失去誠實和天真

要百倍地完善

雁翼在長達六十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道路上艱難跋涉，不斷求索。在布滿了荊棘和泥濘的漫漫長路上，雁翼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了過來。他在十四行詩中表達了對痛苦的獨特體驗：“痛苦如影，躲不開也丟不掉／只有硬著頭皮鉆進去”（《小儀痛苦》）。在風景如畫的西子湖畔，雁翼想到的卻是“比寒天還重的心事”（《西湖月》）；當看到碧波蕩漾的北海湖時，雁翼卻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很重很重的一滴眼淚／落了下來／砸成一片?！?，“總是擦不干／淚水浸泡的／心事”（《北?！罚?；在冰雪寒天，雁翼抒發(fā)了刻骨銘心的苦痛：“因心冷，彼此發(fā)出呼喚，相約／在雪野會面”，“僅僅為了預防／冬寒過后再來冬寒”（《雪原小景》）；面對沉默的冰河，雁翼寫到：“由于失信太多等待太久／你絕望成一河冰鏡，以／深無底的沉默，嘲弄／太陽的世故月亮的虛情”（《冰河》）；花甲之年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人生起伏的雁翼，看到日出日落也會有不同于常人的感悟：“深嘗人生之痛之苦之累以后／就再也鼓不起興致／觀看日出的輝煌／蒙著歲月之霧的眼睛／投向日落的悲壯／多么豐滿多么瑰麗又多么從容……”（《日之落》）。雁翼一生特立獨行，歷經(jīng)磨難卻矢志不渝，屢遭迫害卻信念未移。他常常與孤燈相伴，“回到住處，對著孤燈／細細品嘗無奈”（《夜之風味》）；他時時與自然交流，“你說，感情的光點上／負荷過重，崩塌／是必然的結(jié)果／我說，大地的胸脯太肥沃／清清的小河沖洗黃葉／蜂蝶苦戀著花朵”（《冬的對話》）。總之，從以上詩篇隱晦的語句中可以窺見雁翼極為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即使痛苦如影如形伴隨著他，但他仍然能夠保有觀看悲壯的日落的那份信心。

也許有人會問，雁翼后期的十四行詩大部分創(chuàng)作于八九十年代，何以詩人有如此的痛苦？以筆者來看，依然是時代的苦難在詩人內(nèi)心的投射。雁翼始終是一個理想主義和具有浪漫主義氣質(zhì)的詩人。他一生親歷了戰(zhàn)爭革命暴力傷害和流亡等遭際，即使時代的車輪已經(jīng)碾過80年代，然而“文革”的余波未平，政治和派系斗爭仍未平息，思想的傳統(tǒng)保守和人心的狹隘自私成為人際交往的巨大障礙?！安坏笠砑みM主義思潮而且包括政治自由主義，甚至文化保守主義，都在民族主義情緒和現(xiàn)代性追求之間歷經(jīng)了心靈撕裂的折磨。”［5］人際關(guān)系的復雜以及精神的浮躁令雁翼從一種痛苦轉(zhuǎn)向另一種擔憂，為國家為民族也為個人的不被理解。這除了客觀的社會因素之外，也與詩人耿直的性格、愛憎分明的立場有很大的關(guān)系。桑逢康曾說：“像雁翼那樣做一個‘硬’的文人更不容易。所謂‘硬’就是正直，不向邪惡勢力低頭，不為保全自己做兩面派。正因為如此，詩人吃盡了苦頭”［6］。雁翼八九十年代的詩歌沒有沉溺于過去的傷痕中難以自拔的感傷色彩，也避免了盲目的樂觀主義，他將現(xiàn)實的冷暖和個人的體驗帶進了詩歌世界，表達了詩人對時代人生智性的把握和冷靜的思索。雁翼在十四行詩中抒寫了對痛苦的切膚體驗，想象著特定歷史背景下不和諧的現(xiàn)象與個人生活理想的矛盾，維護著個人尊嚴，燃燒著理想的激情，在痛苦中表達著內(nèi)心激烈的矛盾沖突和不屈服的堅定信念。

三、對詩歌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

作家能夠在逆境中始終保持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實屬不易。雁翼從一個只有小學一年級文化程度的農(nóng)家孩子成長為享譽海內(nèi)外的著名作家，這在中國乃至世界文壇都是一個特例。雁翼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即他以六十年的堅持打破了“詩歌屬于年輕人”的慣例。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開始于戰(zhàn)爭年代，最早發(fā)表于《修養(yǎng)》雜志。雁翼曾說：“我決定把心獻給詩神／用我誠實的血和淚／澆灌／就會有美麗的花／回報生命的忠耿”。雁翼傾其一生的精力和心血執(zhí)著于詩歌創(chuàng)作，并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然而，磨難沒有將其摧垮，反而成為詩人立志成才的動力和財富。宋哲學家張載在《西銘》中曾說：“貧賤憂戚，庸玉汝于成也”。成功總是惠顧歷盡磨難而不懈努力的人。的確如此，一次次的挫折成就了雁翼這位在逆境中執(zhí)著追求的詩人，使他贏得了“世界桂冠詩人”的贊譽，并在詩歌創(chuàng)作道路上開拓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雁翼是個理想主義詩人，他歷盡艱辛卻不屈服，源于他心中的一個立志當作家、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夢想，也源于他對這個世界真誠的愛。為了實現(xiàn)夢想忍受常人難以想象的苦痛。雁翼“幾十年的種種磨難，正是他創(chuàng)造愛、創(chuàng)造詩的源泉”。［7］雁翼自從選擇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就從未放棄過。他說：“把痛苦當做人生的樂趣吧／并且，用血淚滋養(yǎng)”（《小儀痛苦》）。雁翼詩歌創(chuàng)作道路是很不平坦的。初學創(chuàng)作時，面對別人的冷嘲熱諷，雁翼沒有退縮；當選擇詩歌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方向時，聽到了“詩歌是文學的文學，你的學歷層次低，還是創(chuàng)作散文”的好言相勸時，他沒有放棄；成名之后遭到嫉妒和人身攻擊時，他沒有畏懼。雁翼在十四行詩《心的呼喊》中寫到：“不要／回頭，回頭處總是／斷簡殘章的嘆息／血淚的哽咽。還是／向前走吧，走出你的詩行之外稿紙之外，甚至／走出電視熒幕的假發(fā)粉臉之外，但我／又知道沒有能力／走出血肉之外走出生命之外，追索／老莊的永恒”。正是這份堅持和不懈地努力，才使他不斷突破自我，創(chuàng)造了中國乃至世界詩壇的一個奇跡。

雁翼十四行詩具有鮮明的理性色彩和現(xiàn)實批判意義。在八九十年代詩歌創(chuàng)作紛紛開始私人化的吟詠，表現(xiàn)和玩味個人的悲歡時，雁翼仍懷有理想主義的情懷抒發(fā)了他博大的胸襟與遠大的抱負：“我仍幻想用我的愛把你點著／燒毀人世間的一切冷漠”（《窗外的山》）；“一個夢和一千個夢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只要不把醒掐死，總要飛翔”（《不死的夢》）。理想主義激情恰恰是雁翼十四行詩的精神力量所在，它像一股潛在的激流，在冰河之下奔涌不息。正如他在十四行詩中所寫到的：“沉寂在／冰層之下，做著春夢”（《黃河之冬》）；“我將是一座雪塑／在火的懷抱／融化成一池春水”（《淚的十四行》）；“潔白的紅頂鶴遠航歸來的時候／我將用暴芽的枝頭相迎”（《夢未醒時》）。雁翼用“春夢”、“春水”、“暴芽的枝頭”等充滿希望和活力的意象表達了他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

四、對女性的獨到見解

自有人類之時，兩性之間就存在著矛盾與隔膜。如何對待女性可以從某一個側(cè)面折射出社會的進步和文明程度。女性和男性應該如何相處才能符合人類發(fā)展的規(guī)律？雁翼的十四行詩從女性性別特征和社會地位等問題切入對此進行了探討。劉揚烈在《雁翼創(chuàng)作論》中也指出：雁翼《女性的十四行詩》“雖然也寫女性，卻包含著整個社會人生”。［8］雁翼對女性的分析是客觀理性的，也是獨特的。

雁翼認為兩性之間是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他說“男人是離不開女人的，正如／黑夜離不開燈”（《女性的十四行詩》之四）；“刀槍難入的男子漢，往往／被一幅畫攻破”（《女性的十四行詩》之二）。兩性之間既不應是敵對關(guān)系，也不應為依附關(guān)系，而是相互依存、相互補充的關(guān)系。正如女性主義學者所認為的那樣：“兩性在差異中相依相生，在溝通交流中互補互利，方可營造符合人類整體利益的性別文化生態(tài)?！保?］既然兩性之間是相依相生的關(guān)系，就不存在誰輕誰重，就應當是平等的，應該相互尊重。但女性解放并不意味著女性在社會上承擔和男性同樣的工作，女性仍應保持自身的性別特征，失去了女人味也就失去了女性魅力。因此，雁翼反對女人去做女強人?！芭畯娙说纳罾铮星榈穆废蚧剞D(zhuǎn)／轉(zhuǎn)回小學一年級／第一次坐在課桌前的位置／人，一旦進入戰(zhàn)場／全部的細胞／都活躍在／武器的純度和利度”。他認為女人將自己塑造成女強人之后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成了真正的弱者?！皬娕巳跖硕荚谘荼瘎。驗?，都是半個女人”（《女性的十四行詩》之六）。

在雁翼看來，女性應該不斷完善自我，不僅僅在外表上也包括心靈。雁翼十四行詩對女性外表和內(nèi)心世界進行了細膩的描寫“每一天早晨都來修補自己／人類才會越來越美麗”（《女性的十四行詩》之七）。雁翼更為關(guān)注的是女性心靈世界的充實，如果女性“借用香煙的燃燒點綴美麗／但絲絲縷縷／全是寂寞”，女性心靈的花朵凋謝了就會永遠失去快樂。

中國歷史上一直對女性存有偏見。雁翼以一種對傳統(tǒng)觀念顛覆性的大膽設想來表達他的獨到認識：“變作沒有成見的云朵，從高宇／俯視人世，不帶感情的判斷／女人的偏見女人挑起的一切糾紛／就會悔悟，全是男人長達萬年的／搶奪／女人縮小再縮小的選擇／造就成意識之里之外／人類的病癥／該怎么樣醫(yī)治／可否來一個矯枉過正之法／把世界交給女人管理／從法官／到總統(tǒng)”（《女性的十四行詩》之八）?！芭瞬粌H僅是女人的時候／男人才知道怎樣做男人”（《深圳的女人》）。

雁翼從歷史的角度分析女性的認識問題，他認為造成偏見并非是女性自身的原因，主要是長期男權(quán)統(tǒng)治的直接后果。在中國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由于男性對女性的占有、搶奪，女性的生存空間越來越狹小，思想也受到了禁錮。雁翼以歷史批判精神和客觀分析態(tài)度為女性鳴冤正名，深刻挖掘了男女不平等的深層歷史文化根源。在人類歷史的進程中，女性發(fā)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不僅僅表現(xiàn)在對人類的繁衍上。女性靠自己的智慧創(chuàng)造著人類的文明，長期以來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邦^發(fā)長見識短”、“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等論調(diào)長期用來貶低女性。然而，“社會環(huán)境似乎決定了人們認識某些審美評價的可能性，但卻不能決定審美價值本身?！保?0］

五、對生命的哲理思考

雁翼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從戰(zhàn)士到詩人，雁翼完成了生命中重要的轉(zhuǎn)型，而事實上他始終沒有脫離一個戰(zhàn)士的身份和情結(jié)。盡管雁翼已經(jīng)成為一名優(yōu)秀詩人，但未能擺脫十一年的軍旅生涯給他帶來的影響。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他看到了太多的死亡：“我的這些同齡戰(zhàn)友的死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親眼看到這些跟自己有著切實感情關(guān)聯(lián)的人死去，對我的觸動很大?！彼J為是戰(zhàn)爭的深犁將他的心靈耕耘，為詩歌創(chuàng)作埋下了一顆種子，這顆種子在歷經(jīng)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霜雪雨之后終于長成了一棵大樹。親歷了戰(zhàn)爭的血腥與殘酷，歷經(jīng)了文化浩劫的生死考驗，雁翼對生命有著深沉的思考，尤其到了晚年，對生命的覃思成為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他利用十四行詩的形式表現(xiàn)對生命的思考：“人的生命形式是一次性的／一次性的完成／一次性的結(jié)束／完成的方式永遠重復著原始”（《生命之考察》）。正因為生命的不可重復性，人生才留下許多無法彌補的遺憾。懂得回望過往的人會在遺憾中反思自我，從以往的過失中接受教訓，引以為戒。雁翼在十四行詩《逝去的歲月》中寫道：“不會懺悔的生命不叫生命／如一棵果樹不會開花”。然而，人既不能一味沉緬于過去的輝煌，也不能被以往的挫折嚇倒，應該在反思中不斷前行。他在一首送給友人的十四行詩中寫道：

倘若哀嘆后面還是哀嘆命運的道路上

仍是千里荒蕪

任狐貍作窩

野豬虎豹比武

花朵在無奈中凋殘

倘若哀嘆后面乃是放膽大笑

生命的航程上

不再只有空漠

風是為帆而生

浪從來只喜愛

為征人送行

愚蠢的生命為昨天而苦

聰明的生命為明天而爭

——《題給K君》

這首詩表達了雁翼對苦難的認同與超越。如何面對生命的苦難？是沉淪還是奮起？雁翼選擇了后者，他對生存苦難表現(xiàn)出了深切的關(guān)注和體恤，“人生如漫不經(jīng)心的水／嚴寒才能成型”（《霞語》）?？嚯y是生命的生存境遇，面對生存的苦難，不能逃避，也不是一味承受，而是在認同中不斷超越。

雁翼對生命中的“永恒”進行了思考。由于生命是會終結(jié)的，人類才追求思想的永恒。然而在雁翼看來，任何永恒都是不存在的。我們認為宇宙是永恒的，但“星球最后的嘆息／寫下了永恒的否定”（《永恒》）；人類的情感和任何思想都不可能永恒，“永恒也是膠質(zhì)的并含有磁性／吸引火就軟，吸引冰就硬”（《永恒》）。在時間的鏈條上，生命只是一瞬。雁翼認為在這一瞬間的生命中“水與火合謀、編織／生與死榮與辱”（《隨想的十四行》）。

對生命意義的探討是雁翼十四行詩的重要內(nèi)容。生命是一種存在。雁翼在紛繁復雜的社會變革中體驗著生命的孤獨和力量的微薄，然而即使是微弱的生命也要綻放美麗的花朵：“一滴露水珠兒也會壓彎的／小草的新葉／破壞凍土的完整之后，宣揚／并且，在我的耳畔低語／大過宇宙的意愿”（《春芽》）。這首十四行詩表現(xiàn)了雁翼對生命價值的不斷追求?！盀榱藧刍蛘邽榱撕蓿彩且淮紊呢S富”（《夢語》）。雁翼認識到豐富的生命有愛也會有恨，在有生之年，不能碌碌無為，要活出自我。對如何完成生命的旅程，雁翼認為：“憎恨只能帶來相互殘害，唯有／愛才能鏟除邪惡”（《鹿回頭雕塑》）。愛成為雁翼生命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正是帶著對人類滿腔的愛，年逾古稀的他才放棄了寧靜安逸的晚年生活，為呼喚世界和平四處奔波。雁翼曾說：“把生命獻給詩，人死了詩活著。把詩裝飾生命，人活著詩死了。”［11］的確如此，雁翼的生命和詩歌事業(yè)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他自從選擇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道路，就像一只大雁，帶著愛和對詩歌的堅定信念在風雨中振翅飛翔。

雁翼十四行詩無論是對歷史的反思還是對生命的思考，無論是對女性的獨到見地抑或是對痛苦的獨特體驗，都表現(xiàn)了一位歷經(jīng)滄桑的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成熟與理性。雁翼透過歷史關(guān)照現(xiàn)實，在痛苦中感悟生命，放下偏見評判女性，使他的十四行詩充滿著知性的人文光芒。雁翼詩歌中表現(xiàn)出的詩歌理想和一如既往的探索精神使他的詩有一股精神的力量。從詩歌發(fā)展歷史來看，雁翼賦予善于表現(xiàn)寧靜沉思的十四行詩以嶄新的內(nèi)容，突破了十四行詩題材狹窄的束縛，豐富了十四行詩的思想內(nèi)涵。雁翼的十四行詩創(chuàng)作也為中國新詩打開了一條新的發(fā)展道路，提供了可供參考的實踐經(jīng)驗。

［1］雁 翼.我的讀書生活［A］.雁翼選集（文論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333.

［2］雁 翼.讀史小序［A］.雁翼選集（文論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371.

［3］洪子誠.如何對詩說話［J］.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1）：67.

［4］牛蘭學.衛(wèi)河詩魂［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10.262.

［5］劉松建.論中國現(xiàn)代詩學中的抒情主義：興起、流變與后果［J］.新詩評論，2010，（3）：131.

［6］桑逢康.《雁翼傳》序言［J］.重慶教育學院學報，2006，（1）：138.

［7］施 晗.愛的旗幟·序［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7.170.

［8］劉揚烈.雁翼創(chuàng)作論［M］.重慶：中國三峽出版社，2003.67.

［9］喬以鋼.中國女性與文學［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442.

［10］［美］韋勒克，沃倫.劉象愚，等，譯.文學理論［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115.

［11］雁 翼.詩人的宣言［A］.雁翼選集（文論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