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早期（1859-1940）照相館肖像藝術風格探究

吳笑然 周婷

【摘要】肖像攝影是中國早期照相館經(jīng)營的主要業(yè)務，經(jīng)歷了以實用性為主導的紀念肖像、留念肖像到以審美性和娛樂目的為主導的各式肖像。其中，照片樣式、布景、人物服裝、造型姿態(tài)等元素共同構成了肖像攝影，能夠體現(xiàn)中國照相館肖像攝影的時代背景、社會階層、思想文化和被攝者的個人喜好追求。本文按照時間順序多個方面對早期照相館肖像藝術風格進行探究，梳理早期照相館肖像藝術風格發(fā)展的變化。

【關鍵詞】照相館；肖像攝影；攝影藝術

【中圖分類號】J4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1）04-175-03

【本文著錄格式】吳笑然，周婷.中國早期（1859-1940）照相館肖像藝術風格探究[J].中國民族博覽，2021，02（04）：175-177.

1839年8月19日法國公開宣布法國人路易·雅克·曼德·達蓋爾發(fā)明攝影術，攝影從此誕生。中國人在攝影術發(fā)明后不久就知曉了攝影術的存在，但是由于當時處于封建社會的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落后，國內幾乎沒有獨立的攝影師。1849年福建人林箴成為了第一個親歷海外學習攝影術并主動記錄下來的人，同時林箴也是第一個把銀版照相機帶回國的中國人。由于攝影設備和材料價格高昂，普通百姓難以承擔，因此除了林箴、鄒伯奇、劉半農、吳中行等大師的個人探索以外，照相館成為了中國最早的攝影主體。到了19世紀70年代，中國各地營業(yè)性的照相館開始設立，中國攝影史上“照相館時代”正式掀開序幕。攝影從發(fā)明之初就同肖像有著親密的關系，攝影為肖像提供新的載體和媒介，成為肖像繪畫藝術的延伸。

一、中國早期照相館肖像風格形成的原因

攝影術傳入以前，給活人畫的畫像叫作“小照”，給已經(jīng)去世的人畫的畫像叫作“影像”，“照像”一詞就由這兩個詞語合成。中國最早的照相館由外國人在華開辦，拍攝風格相較于后來中國人自己開辦的照相館更加貼近西方的肖像藝術風格。照相館發(fā)展到內地以后，由于傳統(tǒng)思想和文化習俗的影響，中國人還是更青睞中國人自己創(chuàng)辦的照相館所拍攝的肖像風格。

（一）早期中西方肖像攝影審美風格對比

1844年，中國人自己的照相館在大陸陸續(xù)開辦。攝影術傳入中國，國外拍攝肖像的理念卻沒有和攝影技術一樣被接納。自文藝復興以來，肖像“藝術”在西方一直受到很高的尊重。18世紀末開始，西方很多文章開始針對肖像攝影的姿態(tài)、姿勢和表情應該展現(xiàn)人物內心展開討論，認為肖像照應該超越記錄人物外表上升到揭示人物內心和靈魂的高度。受到西方肖像畫的影響，19世紀中葉的西方肖像攝影構圖與拍攝角度多樣，并且不拘泥于單人肖像。構圖有七分肖像、半身像、胸像等，拍攝的角度有正面、四分之三側等，人物的眼神也不全是平視前方，有低頭和抬頭之分。以單人肖像為例，肖像的構圖、拍攝角度、人物姿態(tài)的多樣安排，都是為了能夠突出體現(xiàn)被攝者的人物特性和性格，此時西方的肖像攝影具有較高的藝術性追求。

同時期的中國尚處在攝影術傳入、照相館成立的最初階段，人們對肖像繪畫和肖像照片的概念還停留在用于逝后紀念和祭拜的“神像”時代，因而在審美性和真實性的層面追求的是“眉目清楚，衣褶分明”的真實性。肖像照片還用于對逝者的緬懷或是給逝者逝世后畫師繪制肖像畫提供真實的容貌參考，所以在功能方面中國照相館肖像追求的是照片的實用性。中國人的視覺經(jīng)驗受到本土其他文化思潮的影響，主流審美看重精神表達，輕感官體驗。西方的油畫肖像先一步傳入并帶給中國人不同的視覺體驗，但西方的攝影美學卻未隨攝影技術一同深入中國，這給中國照相館的發(fā)展留下了較大審美探索空間。

（二）中國本土文化根深蒂固的影響

早期中國照相館的普及和發(fā)展程度遠遠慢于歐美，傳統(tǒng)思想、民間禁忌和肖像繪畫一直籠罩在肖像攝影的發(fā)展過程中。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業(yè)已成型的傳統(tǒng)習俗影響，中國的肖像范式普遍為單人的全身像：正面拍攝人物全身，使用平光。在中國的民間禁忌里，人物出現(xiàn)在畫面上只有半個身體是“腰斬”，只拍攝胸部以上的胸像像是被“砍頭”，兩者均為“不吉利”的構圖。拍攝全身像可以在腿部、鞋履的穿戴上下更多功夫。同樣，拍攝全身像身后背景更大，布景的選擇上有更大的空間，來達到烘托被攝人身份和表達被攝人意愿的目的。正面肖像的流行來自傳統(tǒng)文化中“端莊”的觀念，人們認為照相或是畫像被掛于墻壁之上日后供子孫祭祀膜拜，此時如若懸掛非正面肖像則顯得不夠威嚴莊重。早期肖像于陽光下拍攝時，也會使用補光板反射陽光到被攝者處于陰影部分的半張臉上，目的是為了避免“陰陽臉”的出現(xiàn)?！瓣庩枴笔侵袊赜械恼軐W觀念，“陰陽”為兩極，同時出現(xiàn)在一張臉上寓意著不和諧和不吉利。在攝影術傳入中國之初，攝影師也嘗試過西方肖像的拍攝方法，但國人接受程度較低，更受民眾歡迎的還是正面全身像。所以中國人在本土開設的照相館中，單人全身正面平光的“衣冠大像”是中國照相館肖像最早期較為典型的范式。

二、照相館肖像不同時期的風格發(fā)展具體探究

1846-1900是中國照相館的創(chuàng)立階段，照相館最初出現(xiàn)在香港，然后從東南沿海地區(qū)向內地繁榮。1900到1920是照相館的成型階段，受經(jīng)濟發(fā)展、思想進步和本土攝影技術研究等多種因素的影響，照相館深入農村腹地，成為平民百姓生活的一部分。1920-1940是中國照相業(yè)的繁榮期，這個時期的中國國門打開，西方的人的生活方式進入了中國人的生活，同時中國人的審美風尚和喜好都悄然發(fā)生了改變，照相則成為了這些變化的風尚標。中國的照相館發(fā)展盡管緩慢，也仍然按照它該有的軌跡平流緩進。

（一）肖像照布景——道具與背景

照相館的布景是中國照相館肖像攝影顯示被攝者意志情趣最重要的部分。1846-1900年間，“神像”時期的肖像照由最初的個人“神像”向漸漸出現(xiàn)的群體“神像”變化，照片的布景借鑒肖像繪畫中的景物來設計和擺放。最初是參考肖像畫中“行樂圖”“全家?！钡姆妒饺[姿勢和布景。常見的道具有桌子、茶幾、椅子、蓋碗、一套書和一本攤開的書等等，其中桌子以正方形長腿鏤空雕花桌最為常見。19世紀80年代左右，背景還沒有普遍使用，因此肖像背景多為素色。

為了體現(xiàn)風雅，還會使用琴、棋、書、畫、傘、鐘、花瓶、盆栽等道具，搭配亭臺樓閣、園林樹木、花鳥魚蟲等背景。每個道具背后都蘊有其特定的含義，或代表學問，或代表時尚，或代表某個階層的生活狀態(tài)等等。至此，人物、道具、背景一同構成了中國照相館的肖像基本圖式。

19世紀末20世紀初晚清開埠，伴隨著國際貿易的發(fā)展，洋貨開始進入老百姓的生活。西洋的鐘表、洋傘、洋眼鏡、洋痰盂等替代了部分中式擺件，西洋靠背椅、貴妃皮榻替代了中式椅凳。背景中出現(xiàn)羅馬柱、巴洛克帷幔和波斯地毯等元素。此時背景布也不全是純色，背景布的樣式有中式的山水畫，也有西方的幾何抽象繪畫。有些擺件以背景布繪制的方式代替了實物擺放，但無論是背景布的繪制還是實物的擺放，總體的擺件種類和風格都大同小異，可見“中國式照相館布景模式”影響之深遠。在這一時期，照相館背景道具更加多樣和豐富，有飛機、汽車、輪船、馬匹模型、自行車、動物模型等。

（二）肖像照人物姿態(tài)

人物姿態(tài)是展現(xiàn)個人風貌的關鍵，但是在中國照相館最早的肖像攝影中，人物的姿態(tài)更像是一種固定程式。“神像”時期是人物姿勢程式化最嚴重的時期，受傳統(tǒng)肖像畫的影響，被攝的男性幾乎千篇一律為正面端坐，兩腿打開，腳尖分別朝向斜前方。雙手或內扣放在大腿上，或一手扶桌一手放在大腿上，或兩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手部動作略有不同，但頭頸、軀干、下肢的動作大致相同。1872年約翰·湯姆遜（John Thomson）在《英國攝影期刊》上發(fā)表了一篇名為《香港攝影師》的文章，虛構了一個攝影師的故事，以諷刺的口吻描述了“中國式”肖像照的刻板姿態(tài)，并手繪了一張插圖來說明。

在合影照中，年齡大和地位較高的人為坐姿，年輕人和地位稍低的人為站姿。女性人物的站姿雙手交疊置于小腹前或是手搭在擺件上，坐姿為雙腿并攏或腳踝交叉。而正面站立，兩手自然下垂，兩腳微微分開的姿勢則男女適用。

民國時期人們的思想得到了極大解放，肖像姿態(tài)不再千篇一律，肖像風格也不像從前一般莊嚴死板，出現(xiàn)了蹲姿和席地而坐的坐姿，男子也出現(xiàn)了蹺二郎腿的坐姿。

“臥女”是早期照相館肖像攝影中青樓女子的代表性圖式，妓女是封建時期唯一可以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的女性，作為一種相對“前衛(wèi)”的女性，她們懂得“被觀看”的重要性。因此在名妓的影像中，她們往往斜倚在臥榻或西洋皮沙發(fā)上，身體扭轉向鏡頭，露出微笑，這種姿態(tài)蘊含著凝視欲望。這種姿態(tài)最早源自西方維納斯（Venus）的流行圖式之一，在繪畫發(fā)展的過程中繪畫對象由維納斯到普通女性乃至妓女。在西方類似的油畫作品中，畫家也慣于采用同樣的姿態(tài)去描繪妓女這個群體。此外，出于展示都市時尚生活來創(chuàng)造某種身份階層的聯(lián)想的目的，名妓肖像照使用的背景和道具也更加復雜多樣。

在1920-1940照相館的繁榮階段，照相館已經(jīng)開始著重研究被攝者的姿態(tài)，尤其是女性姿態(tài)。照片更多地去追求藝術審美，不再像19世紀照片追求纖毫畢現(xiàn)。此時無論是構圖，還是服飾著裝、人物姿態(tài)，均是為更好襯托女性氣質服務。

1930年前后，?？税l(fā)中國公司為了宣傳自己的博羅維納（BROVIRA）相紙產品制作了一本廣告樣本冊，用不同的相紙沖洗中國風景和美女的照片，其中有多名女子肖像?！读加选樊媹?931年第60期中，刊登了榮華照相館拍攝的同一女子的全身和特寫各五種姿勢的寫真照片。

（三）服裝造型和人物妝容

服裝造型和人物妝容是最能夠體現(xiàn)被攝者的身份地位或是想要扮演的角色的因素。拍照有保存?zhèn)€人風貌的功能，在拍攝常規(guī)肖像時被攝者會穿著最能夠代表自己身份地位的衣服，或是盡可能地華麗。男子著新衣，女子施粉黛，展現(xiàn)最好的一面給鏡頭。在中國宗法制背景下服飾能夠體現(xiàn)階級貴賤，在照相館普及的年代服飾的階級制度已經(jīng)沒有那么嚴謹，因此在拍攝中人們會選擇穿上不同的服裝來跨越出自己原本的身份、地位、性別，甚至跨越時間。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古裝”照中，配合布景，被攝者會穿上明清等封建王朝的服飾。在“洋裝”照中，被攝者穿著西方的禮服、連體長裙或是日本的東洋宮裝來體驗異國風情。在“易裝”照中被攝者打扮成相反的性別，女子著男裝，男子著女裝，但總體上以女扮男裝為主。易裝照體現(xiàn)了當時人們對男女平等、解放女性地位的追求。

在“喬裝”照中被攝者打扮成漁夫、樵夫、農民、讀書人、和尚、道士的模樣來體驗不同的社會角色?！皯蜓b”照是從梨園名伶開始的，出于廣告宣傳或是個人留念的目的，很多戲子選擇穿著戲服化好妝容在照相館留念，背景是照相館而非戲臺。后來戲裝照受到民眾的歡迎，越來越多普通人選擇打扮成戲劇名角的模樣拍攝照片。

民國時期肖像的服飾風格除了與明星照、化裝照這些照相館推出的“扮演”性質的肖像有關，民眾的日常服裝風格變化在照相館肖像中也得到了體現(xiàn)。中國人的服飾由傳統(tǒng)復雜的長袍長褂變成了簡潔大方的旗袍、短袖上衣和短褲，同時西方的服飾進入中國人的生活，西裝、襯衫、大衣等成為年輕人追求的時尚。

在照相館的初創(chuàng)階段，在受“中國式肖像”根深蒂固影響的19世紀，肖像攝影無論場合無論男女，照片大多數(shù)都是人物面部都沒有表情的“呆照”，其成因一方面是當時的技術曝光時間較長，追求照片清晰度為第一位，同時對于道具、背景、服裝的追求弱化了對于被攝者本身的關注。另一方面是受到文化習俗與思想習慣的影響，人們追求肖像呈現(xiàn)的“莊重”，更多的還是習慣于沒有表情的肖像照片。民國以后人們思想逐漸開放，更多的西方文化觀念融入肖像照藝術風格中，照片關注被攝者本身，通過表情、服飾來襯托氣質，照片中出現(xiàn)微笑等人物表情。

三、結語

最初的照相館肖像攝影布景模式由西方傳入，在20世紀前中國照相館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初創(chuàng)與探索之路，在探索的過程中形成了中國特有的攝影文化。到了民國時期照相館肖像攝影在國內大小城市繁榮起來，無論是布景還是人物服裝造型都發(fā)生了很大程度上地改變，藝術風格多樣，逐漸向現(xiàn)代人們所熟悉的“照相館”靠攏。

肖像照片藝術風格的發(fā)展歷程是科學技術、政治因素、思想文化等多個方面變化共同作用的結果，每張照片都包含了豐富的歷史信息。肖像圍繞時代在人身上留下的特殊印記展開記錄，一個時代的肖像照片是那個時代特有的觀念和審美的集中體現(xiàn)?；仡欀袊障囵^肖像藝術風格的發(fā)展史，從肖像攝影走進尋常百姓家這一過程體現(xiàn)了百年間中國社會的發(fā)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進步；從一開始的“呆照”到后來的藝術寫真體現(xiàn)了人們對于“自我”概念的覺醒與關注；從傳統(tǒng)的背景道具、服裝到中西結合體現(xiàn)了國門打開、西方社會生活與中國人民生活方式的交融......除了照片畫面中最直觀的變化，更多值得注意的是表象之下深層的社會歷史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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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吳笑然（1997-），女，漢族，安徽阜陽，南京師范大學攝影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方向為攝影藝術；周婷（1979-），女，漢族，江蘇南京，碩士，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攝影理論及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