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的真實，異化的悲哀——卡夫卡《變形記》的“現(xiàn)代性”主題再認識

葉如祥

（安徽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淮南，232001）

奧地利小說家弗蘭茨·卡夫卡被奉為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奠基人之一，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作品“哲學化”傾向和“寓言式”敘事對同時期和后來的現(xiàn)代主義其他作家的深遠影響。他的短篇小說《變形記》發(fā)表于1912年，既是卡夫卡成名作又是代表作。在這篇小說里，卡夫卡以冷峻、樸實的筆觸描繪了一幅現(xiàn)代人之間隔膜、疏離，難以溝通的“異化”圖景。小說的篇幅雖然不長，語言也不復雜，但自問世以來，在世界各國產生了強烈反響。本文試圖從小說的“現(xiàn)代性”主題角度出發(fā)，對其作簡要評述。

一、真實而荒誕的“變形”

很顯然，《變形記》的主題是反映西方現(xiàn)代人的“異化”狀態(tài)，這也是絕大多數現(xiàn)代主義作品共同的主題。而它的這種“異化”主題又是通過對主人公的心理真實描寫和荒誕的故事整體框架體現(xiàn)的。

小說的主人公格里高爾·薩姆沙是一個公司的旅行推銷員，收入較豐厚，是全家的經濟支柱，而他本人也視其為自己的神圣職責。因此，當故事的開始，“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一只巨大的甲蟲”時［1］55，他是何等焦急與不安。而對自己變成甲蟲的事實，格里高爾只表現(xiàn)出輕微的驚訝，過不多久，他就坦然接受了。作者這種簡潔平實的敘述風格是典型“卡夫卡式”的敘事，但這種平靜的背后，帶給讀者的是深沉的思考。作者這里顯然在暗示人變成甲蟲似乎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事。故事的展開以格里高爾變成甲蟲后的心理—情感流動為主線。首先，他做出種種努力來適應這一生理上的變故?！案窭锔郀栆呀洶寻雮€身體晃到床外，這種新方法與其說是吃苦，還不如說是游戲，他只需要一下一下地搖晃自己的身體”［1］59。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格里高爾一直沒有放棄適應這種狀況的努力。慢慢地他能夠讓“他的眾多細腿踏踏實實地踩在地上了，他很高興地注意到，它們完全聽他使喚；他想到哪里，它們就會把他載到哪里，于是他想，最終消除這一切痛苦的時刻已為期不遠了”［1］66。再后來，他竟然“特別喜歡掛在天花板上；這么掛著和躺在地板上完全不同，它可以更暢快地呼吸，身體會輕微地晃動”［1］75。即使在家人對他恢復人“形”徹底失望，把他的房間當作貯藏室，他仍然能隨遇而安，“在這些破爛中見縫插針地穿行，后來則是帶著越來越大的興趣爬，覺得很好玩”［1］85。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身上的“蟲性”越來越來明顯。格里高爾最終完成他的“變形”。

加繆（Albert Camus）認為，“荒誕產生于人類的呼喚和世界的無理的沉默之間的對立”［2］。現(xiàn)實生活中，人當然不可能變成甲蟲，但這看似荒誕的現(xiàn)象，在讀者的閱讀過程中，又并不覺得離奇，反而有一種憂郁、悲涼的感慨。這是因為故事的整體框架是荒誕離奇的神話，但卡夫卡在細節(jié)的處理上細膩逼真、感人至深。這篇小說反映的故事是荒誕的，它的荒誕不僅在于人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巨大的甲蟲這一事實，更在于格里高爾變成甲蟲之后竟坦然接受的心理反應；同時，這個故事又是真實的，它的真實不僅在于細節(jié)描寫的真實，還在于每個讀者讀完這篇小說都會有身臨其境的切身感受?！叭俗兂纱蠹紫x只是現(xiàn)代人類精神世界的象征，是以象征式的表現(xiàn)追求真實中的荒誕、荒誕中的真實”［3］139，這也正是作者本人的意圖所在。在卡夫卡看來，盡管物質文明高度發(fā)達，西方現(xiàn)代文明對人性的壓制是空前的。令人沮喪的是，物質文明越發(fā)展，個人的價值越貶值，這構成了一對難以消除的悖謬。人類發(fā)展物質文明本來是為了人類更好地生存，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物質文明程度越高，人類離人性自由、追求自然的愿望實現(xiàn)越遙遠。因此，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是以人的“異化”為代價的。格里高爾的境遇顯然不是個別現(xiàn)象，而是西方現(xiàn)代文明世界里“每個人”的縮影。

二、無效的“個人反抗”

當然，作為理性主義時代“萬物靈長”的人，格里高爾并不甘于被“異化”，也進行了一番積極的抗爭。首先，他對自己過去五年的職業(yè)生涯進行了反思。抱怨自己“選了一個多么辛苦的職業(yè)??！成天在外面奔波，在外面出差”，不滿于“別的推銷員活得像后宮里的娘娘”［1］56，憤怒地控訴了公司經理和助理對他的不公正待遇。在父母和助理一遍又一遍催促他打開房門時，他嘗試種種努力，極力控制自己的發(fā)音，企圖以人的聲音與他們交流思想感情，從而不至于被人們視作“異類”，遭受唾棄、鄙視。然而遺憾的是，在他打開房門的一剎那，外面所有人的反應清楚地告訴他：他與他們不屬于同類，和平共處完全不可能。助理嚇得倉皇而逃，母親驚得昏厥于地，父親對他暴跳如雷，“發(fā)出尖利的噓噓聲，毫不留情地催逼格里高爾回到屋里去”［1］67。只有妹妹對他尚余一絲感情，同情并照料他。也許正因為這一點，格里高爾對自己恢復“人形”（或者至少自己在別人的眼里如此），重新被親人接納、被社會認可抱有少許希望。他的內心深處始終牽掛著家人，渴望像從前一樣和家人保持濃濃的親情。當妹妹和母親打算把它的房間整理一下，讓他有更大的活動空間時，他為了留住自己曾經為人的最后一絲美好記憶，竭力抗爭，不惜現(xiàn)出身形趴在掛畫上，以阻止母親和妹妹拿走它。不幸的是，他的這種善意舉動起到適得其反的效果，母親再一次被嚇暈。父親一怒之下用蘋果猛烈地轟擊他，差一點當場要了他的命。這一情節(jié)看似因誤會所致，實質卻是現(xiàn)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相互隔膜、相互敵視心理狀態(tài)的“寓言式”表達。格里高爾的家人為擺脫經濟困境，不得不整天忙于生計。妹妹對她越來越冷淡，對他的照料更像敷衍了事。父母為了增加收入，空出幾間房子租給房客，把格里高爾的房間當成貯藏室。小說的高潮階段，妹妹為了取悅房客，拉小提琴給他們聽?？杀氖?，這些房客對妹妹的琴聲絲毫不感興趣。倒是這個“非人的”格里高爾，在妹妹優(yōu)美琴聲的感化下，更增添了他對人類生活的熱愛和人間溫情的渴望。他循著優(yōu)美的琴聲，爬出灰暗的寢室，成了在場的唯一能理解琴聲的人。不幸的是，他的出現(xiàn)不僅沒有感動妹妹，反而因為驚嚇得罪了房客徹底激怒了妹妹。

格里高爾與家人理解、溝通的嘗試徹底失敗。那天晚上，妹妹和父母的談話“我們一定得擺脫他，我們已經仁至義盡……我們一直以為它是格里高爾，這是我們真正的不幸，可是他怎么可能會是格里高爾呢？要是他是格里高爾，他早就明白了，人和動物不能在一起生活，早就自動跑開了”［1］89-90，這讓他完全絕望，成了壓垮他生命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人心”依舊，但他的“異化”無法抗拒?！八錆M愛心、深情地回憶她的家人。他必須從家里消失，這個看法在他身上比妹妹還堅定”［1］91。就這樣，帶著對家人的眷戀，格里高爾悲慘、絕望地離開了讓他不解的世界。

格里高爾·薩姆沙對自身境遇的反抗，是作為“主體”的人對周圍世界“異化”狀況的積極回應。很顯然，他的這種回應并不成功，最終歸于無效。

三、無法抗拒的“異化”

格里高爾·薩姆沙一夜之間變成大甲蟲，這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可能發(fā)生的，是荒誕不經的，只是作者利用神話為小說搭建的一種外在框架。毫無疑問，這種荒誕的外在框架是一種象征隱喻，是作者對所處時代特征的寓言式反映。二十世紀初，歐洲的科學技術飛速發(fā)展，刷新了西方文明的面貌，改變了人們對宇宙和人的看法［3］114。經濟的飛速發(fā)展，物質財富的迅速積累反而降低了人的自由度，加劇了西方人精神上的惶恐不安，非理性主義哲學啟發(fā)了人們對人性的重新思考，對人類的前途和命運悲觀失望、焦慮迷茫。

對尼采“價值重估”等哲學思想的推崇促使弗蘭茨·卡夫卡對人類社會不斷加劇的“異化”現(xiàn)象進行深遂的思考。他生活在孤獨中，同時對家人又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意識。正如《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雖然對旅行推銷員這一忙忙碌碌、為生計奔波的職業(yè)厭煩透頂，更不滿于老板的居高臨下、盛氣凌人，同事間的爾虞我詐、互相傾軋，助理的狐假虎威、落石下井。但當自己真的變成了一只大甲蟲，他又千方百計努力回歸人類社會，繼續(xù)履行作為家庭中“經濟支柱”的責任?？梢哉f，他的內心是充滿痛苦、充滿矛盾的，正如他生活的外部世界一樣，處處充滿了矛盾、悖謬。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異化”為純粹的經濟關系，格里高爾與公司經理的關系如此，和家人的關系同樣也是如此。格里高爾的悲慘際遇正是這個充滿矛盾、悖謬的“異化”世界的體現(xiàn)和最好注腳。

這是一個荒誕而悲哀的故事，這種悲哀是現(xiàn)代西方人喪失“主體性”、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悲哀；這種荒誕是喪失了“主體性”的現(xiàn)代西方人身處“異化”的世界而又無法擺脫的荒誕。格里高爾以死來主張自己的“主體性”，并不能換來家人的任何同情，而他們走向新生活并不能掩飾現(xiàn)代社會人的“主體性”喪失的冷酷事實：社會中的每個個體不得不以物質利益原則確定彼此之間的關系，即使是親人之間也不例外。

“社會生活中主體的危機把人逼向了一種極端的個人存在，并把這種孤立的、單一的自我作為主體來加以依托。但是這種孤立的單一自我本身也處于危機之中，因為這單一的、孤立的自我也并沒有真正的根基。這便是整個存在主義哲學面臨的人的狀況：人的荒誕”［4］。 卡夫卡筆下正是這樣一個世界，一個主體在異化的世界中消失、荒誕感隨即產生的世界?！蹲冃斡洝窞槲覀兠枥L了一幅西方現(xiàn)代文明重壓下導致人的“異化”、現(xiàn)代人喪失自我在絕望中掙扎的殘酷畫面。反映了卡夫卡對復雜人性的深度探索與冷靜思考，具有濃重的悲觀主義色彩和強烈的文化批判意識。

《變形記》最初發(fā)表于1915年，距今已近一個世紀，在此過程中，兩次世界大戰(zhàn)摧毀了人們對自然科學應引發(fā)的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信心，冷戰(zhàn)和兩極世界的對抗更加劇了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冷戰(zhàn)結束并未使人類看到理想世界的曙光，不同文明之間的分歧與沖突持續(xù)不斷，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相處依然遙遙無期，人越來越被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科技文明“異化”、“邊緣化”，人類的前途仍然有許多不確定性。因此，一百年前卡夫卡的這一“預言式”的寓言仍有著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值得我們當代人反省、深思。

［1］ 葉廷芳.卡夫卡短篇小說全集［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4.

［2］ 阿爾貝·加繆.西緒弗斯神話［M］//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文藝理論譯叢》編輯委員會.文藝理論譯叢.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5：331.

［3］ 鄭克魯.外國文學史《修訂版》（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4］ 牛宏寶.二十世紀西方美學主潮［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3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