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稱謂語的語用變遷

吳瑩瑩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3）

一、引言

本文所講的稱謂語是指“其指稱對象是人的，由于身份、職業(yè)、性別等而得來的，反應(yīng)了人們的社會關(guān)系的一套名稱”。［1］從總體上來講，漢語的稱謂語可以分為兩個系統(tǒng)，一個是親屬稱謂語，此系統(tǒng)的稱謂語，主要在具有親屬關(guān)系的人中間使用；另一個是社會稱謂語，此系統(tǒng)的稱謂語主要是在不具有親屬關(guān)系的人中間，在社會交際中使用。語用學簡單來說，就是研究語言應(yīng)用的，語言應(yīng)用的一個特點就是“意會大于言傳”?！耙鈺辈粌H要體會語言的意義，還需要聯(lián)系使用的語境。社會稱謂語是基于社會交際產(chǎn)生的，稱謂者和被稱謂者以及稱謂情景的變化都與語用的變遷息息相關(guān)。而分析社會稱謂語的語用變遷也能讓我們更好地理解社會文化的根基和發(fā)展。

二、社會稱謂語的分類

漢語的社會稱謂語是極其復(fù)雜、極其講究的，沒有復(fù)雜的定式供人選擇。年齡、輩分、地位、職業(yè)、親疏關(guān)系和交際場合都是必須考慮的因素。有時就是中國人自己都搞不清該如何稱謂才恰當，但這也不是說完全沒有規(guī)律可循。只要我們掌握好社會稱謂語的各種形式和各種形式所包含的文化內(nèi)涵，再結(jié)合它在特定時期的特殊意義，要了解它的語用變遷也并不困難。

2.1 社會稱謂語的分類

由于社會稱謂語的范圍太廣，我們將它按照適用范圍分為以下四類：通稱，職業(yè)稱，特征稱，專稱。簡單解釋一下，通稱指的是一般不嚴格區(qū)分被稱呼者的年齡、職業(yè)、身份等，在社會上廣泛使用的稱謂語；職業(yè)稱指的是與被稱呼者的職業(yè)有關(guān)聯(lián)的稱呼語；特征稱指的是反映了某類人共同特點的稱謂語；專稱指的是專門用于某個特定人物的稱謂語。所謂的適用范圍就是被稱謂者的范圍，之所以沒有舉例說明，是因為接下來就要講到同一個社會稱謂語在不同時期的不同指稱范圍。

2.2 社會稱謂語的泛化

用具有一定社會關(guān)系特征的稱謂語指稱不具有這種社會關(guān)系的人，是社會稱謂語的泛化。

2.2.1 “老師”的泛化

“老師”原來是屬于職業(yè)稱，現(xiàn)在幾乎變成了通稱。老師的原意是指教授生徒，在學校從事教育工作的人。近些年，科教興國政策的提出使得尊師重道的氛圍日益濃厚，人們開始對有資歷的一些前輩尊稱老師，這種現(xiàn)象在文學界、演藝圈尤為常見。這使得“老師”一詞的適用范圍和使用頻率得到極大的提高和推廣，稱謂義項也隨之擴大。

在公司或娛樂節(jié)目中，被稱謂者在聽到這個稱謂時，體會到的是對方對自己的尊敬，自身將產(chǎn)生一種成就感，他不會認為這是對方誤解了他的職業(yè)。但在家長會自由交流期間，一個家長被陌生人稱呼老師時，他就會是另一種反應(yīng)了。這就是話語情景不同造成的語用差異。

2.2.2 “美女”和“親”的泛化

“美女”和“親”是近兩年迅速流傳的稱謂形式。本來“美女”是特指外表靚麗的年輕女性，是個復(fù)合詞，而今的“美女”是復(fù)合式偏義詞，偏重“女”而不是“美”，基本等同于過去的“小姐”了。這個詞的褒貶色彩隨之由褒義變成了中性，它的夸贊色彩已大幅弱化，僅僅成為了陌生人的搭訕用語。某些商業(yè)場所，如商場、旅游大巴、服務(wù)人員常用這個稱謂來稱呼青年女性，令其染上很濃的商業(yè)氣息，漸漸地反而不為人們所接受。

“親”可以理解為“親愛的”的縮略語，最初使用在淘寶網(wǎng)的賣家對買家的稱呼中。由于網(wǎng)店店主和網(wǎng)購人員大多為年輕女性，“親”的使用更像是女孩們套近乎的方式，讓人感覺親昵友善。后來，“親”進入到人們現(xiàn)實生活的交際中，并成為年輕人間相互稱謂的主要形式。

與“美女”不同的是，“親”的被稱謂者已經(jīng)不單單局限于女性了，它可以用于男男互稱，女女互稱，也可男女互稱，其流傳程度甚至可以和解放后的“同志”相媲美。在廣泛的使用中，“親”的親密意味已經(jīng)削弱了很多，但它還不如“美女”隨意，大多數(shù)人只對有一定了解的人稱“親”，比如同班同學或有生意往來的人。作為面稱，“美女”的使用者由男性變?yōu)榱巳w，“親”的使用者由女性變成了全體。這顯示了男女運用稱謂語時的互相融合。

2.2.3 “阿姨”的職業(yè)稱用法

“男阿姨”是一個來自幼兒教育行業(yè)的稱謂語，屬于職業(yè)稱。因為幼兒教師在過去都是由女性擔任的，為了拉近師生關(guān)系，使得幼兒較好地實現(xiàn)家庭生活和校園生活的過渡期，所以小孩子一般稱呼老師為阿姨。但隨著西方教育思想的傳入，人們逐漸認識到幼兒師資隊伍的性別偏頗也會對小孩的認知發(fā)展構(gòu)成障礙。于是，政府開始鼓勵幼兒師范院校招收男生，促成了男性幼教的產(chǎn)生。但民眾的認知模式一時卻很難更正，他們已經(jīng)形成了“幼教等于阿姨”的定式思維，因此，在見到男幼教時都會習慣性地稱作“男阿姨”，有些小孩甚至玩笑式地稱其為“胡子阿姨”。

在這里，“阿姨”是幼兒教師的代稱，已經(jīng)不再是與媽媽年紀相仿的女性通稱了，職業(yè)已經(jīng)取代性別成為它的主要意義指向。這一方面是出于語言表達手段欠缺，即語言的缺項和不對稱；另一方面也意味著群體對個別男性的承認與接受，受到褒獎和肯定的特質(zhì)，如細心、溫柔、愛護小孩等都是人們印象中女性所具有的正面特征。

2.3 “同志”的特征稱用法

建國初期同志一詞來源于蘇聯(lián)，意思是擁有共同志向的人。在國內(nèi)，同志也被廣泛地用作陌生人之間打招呼用的稱呼，類似“師傅”，屬于通稱。但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同志”具有了另一層含義，即男同性戀。將男同性戀的語義用“同志”來進行表達有三個出發(fā)點：性取向相同對應(yīng)于“同志”一詞志趣相同的義項；男同性戀在中國一直存在，但真正公開討論卻并不容易，用一個通稱作為暗示稱呼更易掩人耳目；由于同性戀是處于社會邊緣的少數(shù)人，所以這個群體更像是一個相互依靠、共同奮斗以獲取更多立足之處的革命隊伍，相互稱呼“同志”倒也合情合理。

通稱“同志”的特征稱用法反映了社會稱謂語的個性化，這同時也是詞語語用全盤顛覆的一個案例，言語者、受話者、話語情景和認知情境全部變化。

三、社會稱謂語的貶女現(xiàn)象

文化人類學家認為，在如今的工業(yè)化社會中，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制作方式機械化、自動化，體力不如男性的女性也可以加入生產(chǎn)的行列，因此男女還是比較平等的。但有的研究者也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文化均賦予男性角色以較高的社會價值，而對女性的角色有所輕視，以至于男優(yōu)女劣、男尊女卑，成為十分普遍的現(xiàn)象。這兩個觀點都有道理，卻不免有些片面。結(jié)合社會稱謂語的實際情況，男女地位的差距是一直存在的，但差距的大小卻是不斷變化的。

許多與女性相關(guān)聯(lián)的詞語都發(fā)生了語義貶降，主要有以下兩種情況：一是本身隨時代變化發(fā)生的意義轉(zhuǎn)變，二是用于男性時增加貶義色彩。

3.1 異性而呼

“異性而呼”是指用女性詞語稱呼男性，或用男性詞語稱呼女性。

3.1.1 女呼男的貶降色彩

用女性詞語來指稱男性表達親昵的感情色彩，多為女性所使用。例如在上海的川沙方言里，中、老年婦女，甚至年輕的媽媽往往稱呼小男孩為“阿妹”，一顯示親熱和疼愛。但是，無論如何男子都不會稱男孩為“阿妹”，而是叫名字，或者“阿弟”、“弟弟”等。如果男性用陰性形式來稱呼同性，就會使語言帶上明顯的嘲弄、貶低的色彩。例如用“娘們兒”諷刺懦弱的男子；用“政治娼妓”指為個人利益不惜出賣自我的人物；用“嬌氣包”指男人比指女人，要多一層蔑視的意味。雖然在這里“異性而呼”貶低的是男性，但實際上卻是所用的女性詞語的語義貶降。比如說“小精靈”，用于女性時是夸贊女性的活潑輕巧，用于男性卻多了一層娘娘腔的貶低色彩。

3.1.2 男呼女的褒義色彩

用于褒獎男性的“大丈夫”一詞用于女性，依然是一個褒義詞，被這樣稱呼的女性多是巾幗英雄。從語用的角度上來講，男性詞語和女性詞語的使用語境范圍不同，導致了它們各自的感情色彩的穩(wěn)定性不同。把指男性的詞用來指女性，通常不會冒犯對方，而反過來則會引起麻煩，對方會理解為侮辱。這是因為男性詞語的中心地位使其更適用于全人類。其中心地位可從宗教信仰中上帝、佛祖等信仰源頭的性別來管中窺豹。

（1）“先生”用于女性的純粹褒義

“先生”一詞在清末的西學東漸運動中，跟進世界潮流，詞義由古時候的“教師”變成了英語中的“Mr”，但實際上當時它的使用范圍僅限于有知識、社會地位較高的男子，與英語中的“gentleman”類似?；凇跋壬弊畛醯慕處熈x項，一些學識淵博、德智雙修的女性學者也被人尊稱為先生。如今，一些大學里的女教授依然會被學生叫做“XX先生”。隨著改革開放的到來，“先生”在南方已用得很普遍，稱呼男子都可用“先生”，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是全國所有成年男性都可以配上的通稱了?？梢赃@樣說，作為一個中性詞的“先生”在修飾女性時變?yōu)榘x詞，是男性詞語優(yōu)勢地位的充分說明。反之，要在女性稱謂語中尋找一個這樣的詞語卻是無果的。

（2）“爺”的女性話語語境

范冰冰這幾年演藝事業(yè)越來越紅火，國際化趨勢不容抵擋，私人工作室產(chǎn)值豐厚，被人們戲稱為“范爺”。范爺之所以為范爺，是因為她的女王氣場以及獨立自強。她的名言是，我不用嫁入豪門，因為我自己就是豪門。一個如此嫵媚性感的女星，由于知名度飛升成為大陸娛樂圈有史以來第一個被尊為“爺”字輩的女人。我們可以看出，在人們心里，強勢就是爺們兒。因此，一個國際女星被稱為“爺”其實應(yīng)該是值得自豪的。但其中隱含的性別歧視卻著實讓人心寒。

“爺”在這里不再是對長輩的尊稱，而成了強勢的性格特征的一種表現(xiàn)，無關(guān)于男女。稱一個成功女性為“爺”，不僅是對其高調(diào)處事風格的調(diào)侃，更是男權(quán)主義思想的體現(xiàn)。在職場中，由于資歷高人一籌而被稱謂“X姐”的大有人在，但被叫做“X爺”的女性絕對是少之又少。這既是因為“X爺”的氣勢要壓過“X姐”，又是該認知語境中女性地位低于男性的基準所導致的，只有極為突出的女性才能達到男性話語平臺的結(jié)果。

3.2 女性詞語更多地與貶義相連

表示同一概念的男女用詞，人們通常會把貶義和女性詞語聯(lián)系在一起。漢語中表示男性肥胖者的詞語有“肥仔”和“胖哥”（略帶貶義的昵稱）等等，表示女性肥胖者的詞則帶有明顯的貶義色彩，如“肥婆”、“老母豬”（人身攻擊的辱罵）、“胖妞”等等。

王德春根據(jù)對林杏光、白菲《簡明漢語義類詞典的》的統(tǒng)計，得出結(jié)論：表示“性生活”放蕩的詞條下，指稱女性的詞語有7個，指稱男性的有3個，男女均可使用的有八個；在“男人”詞條下收詞29個，除“仆”表示自謙外，其余28個均無貶義，“女人詞條下收詞52個，其中至少有27個帶貶低色彩。

這些表明語義的褒/貶標記在表示兩性的詞語里是不對稱的。也就是說，在構(gòu)成男、女性別對立的詞語組合中，褒貶意義不統(tǒng)一，表女性的詞語尤其具有貶化的趨勢。

3.3 泛指男女的貶義詞向女性轉(zhuǎn)化

漢語中有許多貶義詞最初是泛指男女兩性的，但慢慢地就變成女性的專用詞了。

第三者，中國法律上含義是置傳統(tǒng)婚姻家庭觀念于不顧，憑自己個人喜好，肆意侵犯他人家庭，直到拆散他人家庭的人；在學術(shù)定義是通奸姘居的行為；在民間稱呼為“小三”、狐貍精（意思像狐貍那樣迷惑男性的女性）、邪花。其中前兩個概念還是男女通用的，到了民間，第三者就專指女性了?！靶∪薄ⅰ昂偩?、“邪花”都是女性詞語，絲毫未提及男性，可見在社會上，人們認為這種感情上破壞別人家庭或介入別人戀情的人都是女性。這一現(xiàn)象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源于人們對女性性道德的不信任，一方面是古代具有話語權(quán)的男性對自身權(quán)威的維護，一方面是長期封建生活中“女主內(nèi),男主外”的家庭模式，使得人們忽視了女性的家務(wù)勞動，覺得她們是依附于男性的存在，進而認為只有女性才會依靠迷惑男性來獲得利益。從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造成該現(xiàn)象的主要因素還是我國歷史積淀下來的社會文化的根基。

3.4 同樣的詞的不同含義

同樣的句子里的詞的含義隨著所指的性別的不同而發(fā)生變化。請看下面一組例句：

①他是一個單身主義者。

②她是一個單身主義者。

表面上看來是一樣的詞，其含義卻是完全不同的。①句中的單身主義者會讓人聯(lián)想到“鉆石王老五”，即很有錢的單身男人，追求自由生活，有足夠的物質(zhì)享受基礎(chǔ)。②句中的單身主義者因為“她”的出現(xiàn)而讓人聯(lián)想到“老處女”，也就是已過一般結(jié)婚年齡的或者好像不可能要結(jié)婚的女子，或是古板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對無關(guān)緊要的瑣碎事感到煩躁、懊惱的女人。雖然都是單身狀態(tài)，但直覺中我們會認為男性是自主選擇這種生活方式，而女人則是由于自身條件不夠優(yōu)越導致嫁不出去，變成老姑娘。這正是對女性的貶低思想在社會稱謂語的上下文意義上的反映。

3.5 女性詞語的地位轉(zhuǎn)化

有些指女性的詞語最開始為地位高的女性所擁有，但逐漸就被大眾化甚至貶低化了，而男性詞語卻沒有改變。比如世界通用的稱呼“先生”和“小姐”，自民國時期開始，“先生”地位一直穩(wěn)定，而“小姐”卻幾經(jīng)起伏。

“小姐”在清代是指出身富貴人家的未嫁的女兒，辛亥革命后，自由平等的思想深入人心，“小姐”成了對年輕未婚女子禮貌的稱呼。1949年直到文革結(jié)束，由于階級感情，人們排斥隱含“嬌生慣養(yǎng)”、“寄生蟲”意味的“小姐”稱呼，不分男女的“同志”取代了“小姐”的位置。改革開放讓人們的思想跳出政治的框架，接受新事物的積極性高漲?！靶〗恪币辉~重新回到了人們的日常交流中，并成為對成年女性的首選稱謂語。隨著城市的進一步開放，上世紀九十年代夜生活更加豐富，各種酒吧、舞廳的興隆也帶動了色情行業(yè)的發(fā)展。“娼妓”、“三陪女”等等的禁忌語由于對從事色情行業(yè)的女性的輕視意味，遭到了夜生活人群的摒棄，他們開始選擇“小姐”作為替代，這是已有的語音形式與已有語義的新結(jié)合。時至今日，社會開放程度提高，女性地位進一步鞏固，“小姐”的泛尊稱用法和“三陪女”的用法已經(jīng)很好地區(qū)分開來，重回大眾視野。

“小姐”一詞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的意義變化反映了社會生活及人們觀念的變遷。這也是社會稱謂語的語用變遷的典型范例?，F(xiàn)在，“小姐”這一語音形式，其用作對年輕女性的尊稱及用于指三陪女的用法并存，影響了人們的語言使用，并在更深層次上影響了人們對女性群體的劃分標準。通過聯(lián)系史實，我們發(fā)現(xiàn)“小姐”在公眾視野中的低潮期也正是女性地位保障稍顯不夠的時期，比如清代（男尊女卑）和建國初期（忽視男女性別差異，通過共同參與重體力勞作達到男女平等）。

四、結(jié)語

只要我們掌握好社會稱謂語的各種形式和各種形式所包含的文化內(nèi)涵，再結(jié)合它在特定時期的特殊意義，要了解它的語用變遷并不困難。社會稱謂語的語用變遷最大的原因是社會文化的影響。分析社會稱謂語的語用變遷能讓我們更好地理解社會文化的根基和發(fā)展。要想改變女性詞語的貶降現(xiàn)象，首先要改變的是人們對女性的社會態(tài)度。隨著社會的不斷發(fā)展，兩性在社會地位等方面的差距正在逐步縮小。男女性別差異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反映在稱謂語中，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1］馬宏基，常慶豐.稱謂語華出版［M］.北京：新華出版社，1998年6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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