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與個人主義的雙重悲劇——淺析曾樹生的人生選擇

季珊珊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巴金先生是我國現(xiàn)代文壇的巨匠。正如陳思和先生所寫“巴金的人格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一個胚胎—形成—高揚—分裂—平穩(wěn)—沉淪—復(fù)蘇的壯麗輪回”［1］，他的人格發(fā)展過程同時在他的著作中體現(xiàn)出來，可謂是著作等身；陳丹晨說“巴金，不僅屬于中國的，也是屬于世界的”［2］。可見巴金先生的創(chuàng)作能量之大！他始終以很強的使命感和戰(zhàn)士的姿態(tài)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且擅長用單純與酣暢的筆法形成以情動人的風(fēng)格?！逗埂肥前徒鸾夥徘皠?chuàng)作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動筆于1944年秋冬之際的重慶，幾經(jīng)周折停筆，最終于1946年底在上海完成，并在李健吾與鄭振鐸主編的《文藝復(fù)興》雜志連載。

《寒夜》講述的是一對夫婦在戰(zhàn)亂時代的悲情生活。最讓我觸動的是女主人公曾樹生這個人物形象，我認(rèn)為她承受著來自家庭和社會的雙重壓力，并且她迷失了自己的方向，難以重拾和丈夫汪文宣在大學(xué)期間所構(gòu)筑的宏偉教育理念，救人濟世的宏遠也都沒有了蹤跡；她頂著“花瓶”的頭銜在大川銀行里供職，沉迷于榮華與虛榮，但是在國民黨黑暗統(tǒng)治下她同樣難以擺脫厄運。曾樹生這個人物有很多研究的價值，同時她也被提升到女性個性解放的高度，就像蘩漪那樣“這個舊式女人瘦弱的手已經(jīng)把個性解放和反封建的旗幟舉到自己所能達到的最高度”［3］。她的人生選擇是充滿悲劇性的，與個性解放并不是十分相關(guān)，無論是時代社會，家庭還是個人因素都對她的人生選擇有影響，就在此分析一下影響曾樹生人生選擇的問題，并揭示其中的悲劇性。

一、黑暗的社會，走不出的陰霾

《寒夜》的故事發(fā)生背景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重慶，范智紅說“如果說‘四十年代’的時代特征可以用一兩個簡單的字眼來概括的話，最適合的或許是‘戰(zhàn)爭’，它包括了‘抗戰(zhàn)’和‘內(nèi)戰(zhàn)’”［4］。汪文宣和曾樹生這兩個小知識分子以沒有地位，沒有背景的生活狀態(tài)，在重慶艱難的過活著。開篇就是“緊急警報發(fā)出后快半點鐘了，天空里隱隱約約地響著飛機的聲音，街上很靜，沒有一點亮光?！保?］這就是全篇的感情基調(diào)，沒有一點亮光，男主人公在街上游蕩，腦子里一片混亂，當(dāng)聽到別人說話的聲音的時候，才弄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忽然記起昨天晚上打三更的事情，原來是警報剛解除，他們一家人回家，而回家后便和妻子曾樹生吵了起來，都是些無所謂的小事，妻子生氣了，便離家出走了，從這里開始，全文幾乎都是在曾樹生的回家然后又逃離中展開的。離開又回來，是因為她還有些許離不開這個家，還記得汪文宣給她的僅有的溫存，外面的世界讓她感到疲憊；回來又離開，是她舍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厭煩了貧窮的生活。這就是兩個卑微的小知識者的生存狀態(tài)。

在充滿戰(zhàn)亂的生活里，曾樹生的人生選擇有了更多的外部因素。

即使在和平年代里夫妻之間亦會有爭吵，更何況在戰(zhàn)爭時期。抗戰(zhàn)時期，在國民黨統(tǒng)治下，人們的生活是如此的不幸！汪文宣在路上遇到的行人說“我賣掉五封云片糕，兩個蛋糕，就是這點生意！”［5］看來每個平凡人的生活都是充滿不幸，不得不歸咎于這個時代，如果是和平安定的時代，人們的生活也不至于如此貧困。生活確實把人壓的太苦了，汪母深知“不打仗，我們哪里會窮到這樣！”［5］汪文宣的公司由于受到戰(zhàn)亂影響，可能會遷到蘭州去，可他只是最普通的小職員，哪有資格跟隨公司搬遷，而曾樹生就不同，她利用自己“花瓶”的身份，可以跟隨銀行搬遷，并且生活會有很好的保障，她在大川銀行里過慣了這種繁華的生活，已與自己的家庭格格不入，在躲防空警報的時候竟可以不顧丈夫和婆婆自己出去躲警報，這些都是環(huán)境的影響，在關(guān)鍵的時刻才能看出一個人的真實心理狀態(tài)，她沒有和丈夫一起共苦的勇氣，因為再回到那個窮苦的家庭里她已是難以適應(yīng)，她不得不選擇跟隨陳主任離開，離開她的丈夫、兒子和婆婆，去尋求她想要的生活——榮華與虛榮。

環(huán)境確實能造就人的性格，細想一下，在那樣的時代里，人們的精神始終是處在異常壓抑狀態(tài)下，并且神經(jīng)會相當(dāng)緊張，時刻都要提防著日軍的空襲，生命安全已經(jīng)受到威脅，有時候可以說是自顧不暇，長此以往，終究會造成人的性格扭曲、變形。失去“常性”的人，再加上其內(nèi)部的種種矛盾沖突，這無疑是雪上添霜，讓一個本應(yīng)該幸福的家庭走向破敗，最終家破人亡，就算是存活下的人也不能安定的過完此生，留在內(nèi)心的是無限悲涼。

二、家庭的冷漠，逃不開的無奈

家庭是我們溫馨的港灣，累了的時候可以讓我們靠岸。中國人更重視家庭的力量，尤其是四世同堂的生活更是讓人心生羨慕，這種群居的生活形式，必然也是矛盾滋生的場所，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扯不清楚。曾樹生的家庭生活不盡如人意，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她與丈夫、婆婆、兒子的關(guān)系非常奇怪，不像是普通家庭那樣可以一家老小，其樂融融，他們不能相互交流，更不能知道對方在想什么，不知道對方需要什么，因此產(chǎn)生了許多的誤會，從而誤解越來越深，這種隔閡永遠也無法彌補，終將釀成悲劇。

汪文宣和曾樹生是經(jīng)過自由戀愛而結(jié)成的夫妻，他們沒有登記而是同居，他們?yōu)榉磁褌鹘y(tǒng)，追求自由而走到一起，也有了愛情的結(jié)晶，年少的他們只能選擇用這種方式與舊的婚姻制度相抗?fàn)?。可是煩擾的生活讓他們失去了當(dāng)年的溫存與理想，剩下的只有爭吵。男主人公汪文宣是一個心地善良、忠厚老實，而懦弱無能的知識分子。第一章里汪文宣很羨慕的看著住在二樓的方經(jīng)理與他夫人的親密關(guān)系，而相對比，自己與樹生已是那么生疏，曾經(jīng)他們肯定也有過那么相愛的畫面，可那只是從前，一切都變了。在第七章他們的關(guān)系有了些緩和，汪文宣醉酒了，被曾樹生遇到，曾樹生很溫柔的把他送回家，這也是難以看到的溫暖畫面了。

汪文宣心里明白“他覺得她同他相差的地方太多，他們不像是同一個時代的人”“她需要娛樂”［5］，況且他并沒有去盡力挽回和曾樹生的感情，只能放縱，第四章里，汪文宣看到妻子和一個有錢的男人在一起，并且那個男人故意把膀子靠近曾樹生，汪文宣心里生氣，可是他并沒有勇氣去制止他們的行為，作為一個正常男人，看到自己的妻子如此，怎么會如此沉住氣！他愛曾樹生，他生怕把曾樹生給惹生氣了，所以他不敢管教自己的妻子；與此同時，曾樹生從而也不敢確定自己的丈夫到底愛不愛自己，所以，她會選擇一個關(guān)心她的人。汪文宣有很多話要跟曾樹生說，可是他不敢開口，話到嘴邊總會被什么東西給壓回去，他們沒有交流，這種生活最容易產(chǎn)生誤解，然后是隔膜，最后是分道揚鑣，這也是愛情的悲劇。這種悲劇，汪文宣沒有能力去挽回，因為他的身心都不太健康，總喜歡胡思亂想，心里沒有一點陽光，曾樹生也覺得這種生活太壓抑，離開也是在所難免。因此，她的悲劇性的人生選擇，在丈夫這里可以找到很大的原因。

“她愛兒子，愛孫子，卻不喜歡媳婦。因此她對媳婦的‘出走’，雖說替她兒子難過，可是她暗中高興。”［6］從中可以看出汪母是有多么不喜歡她的兒媳婦，婆媳之間的爭斗從古至今是難以停止的，這是一種很微妙的關(guān)系。婆婆愛自己的兒子，這是必然的，愛自己的孫子，更是理所當(dāng)然的，而兒媳婦畢竟是別人的女兒，很有可能只被認(rèn)為是生孩子的工具。婆婆也做過別人的兒媳，媳婦終于熬成婆，必然會對自己的兒媳實施自己曾經(jīng)遭受過的不平等待遇，這也是女人普遍的復(fù)仇心理。就這樣一代代沿襲，婆媳的關(guān)系永遠是那么不和諧；另外，這也是新舊兩種思想碰撞的結(jié)果：曾樹生的婆母雖然是昆明才女，但她接觸的畢竟是舊的東西，她的思想受到封建倫理道德的影響，是舊的、落后的思想，她為了支撐這個貧窮的家庭，終日縫縫補補，做飯洗衣，沒有一點怨言，而曾樹生是接受了新思想的新人，她學(xué)會的是自主、是人權(quán)、是平等……那些應(yīng)該曾樹生干的家務(wù)活她都沒有承擔(dān)起來，她是不會在家里做賢妻良母的。汪母妄圖用“三從”、“四德”的原則來束縛曾樹生，用孝順父母的禮教來管制曾樹生，外加曾樹生和汪文宣的婚姻并沒有法律的保障，只是同居而已，并且還生了孩子，這更讓受過傳統(tǒng)教育的汪母難以接受。所以汪母對于兒媳刁難多于關(guān)心，這也讓曾樹生感受不到家庭的溫暖，試圖離開家庭也有了充分的理由，在家里她過不下去，多待一會就會覺得難受，面對婆婆，不是親切，而是反感。那么，她們之間的矛盾是無可避免的，曾樹生的出走也有了更多理由。

小宣在文中也是一個不善言語的人物，但是他對母親的人生選擇的影響也是巨大的。曾樹生說他更像他的父親，和自己也沒有很親切的關(guān)系。曾樹生把他送到貴族學(xué)校讀書，對于家境不富裕的他們，小宣在貴族學(xué)校受到的也不可能是尊重，雖然他很愛學(xué)習(xí)，但只是個書呆子，在那個唯金錢和地位是圖的社會，哪里會有尊重與平等，不過是有錢人的游戲！況且他的學(xué)費經(jīng)常拖欠，在學(xué)校肯定抬不起頭來，曾樹生如此的選擇，對小宣來說只能說是傷害，而不是疼愛；曾樹生也不懂得怎么樣去做一個好媽媽，她認(rèn)為去貴族學(xué)校就是對小宣最好的愛的表現(xiàn)，可是母愛不是這些功利的東西能替代的，小宣在曾樹生那里得不到母愛；由此可以分析出小宣的人格必然是不健全的，在家里從來不表達自己的觀點，對于父母親的關(guān)系也從不過問，不與父母親交流，代溝問題也會凸顯。反過來，曾樹生必然也得不到兒子的尊重與愛戴。因此我們發(fā)現(xiàn)，在兒子這一層里，曾樹生也感受不到溫暖。家庭實在是沒有讓她可以眷戀的人和物了，選擇離開又有了充分的理由。

丈夫、兒子、婆婆都不會讓她有留下來的欲望，所以，她選擇了離開，這個離開注定是充滿悲劇的。

三、個人主義的失敗，終究是難逃宿命的悲哀

西班牙大文學(xué)家塞萬提斯曾經(jīng)說過每個人的命運都是由他自己的性格決定的。曾樹生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新派女性，受過新思潮的影響，因此她的性格不像同時代的其他女人那樣懦弱、保守，反而有一股叛逆勁和倔強不屈的精神，這種性格決定了她不可能在家過著相夫教子、孝敬婆婆的生活，她需要跳舞，需要快活，她不能受到家庭的羈絆，如果在家里呆著，那就不是曾樹生的風(fēng)格了。巴金先生在自評曾樹生時說“她從來就不曾為改變生活進行過斗爭，她那些追求也不過是一種逃避?！保?］說的很有道理，我總覺得曾樹生不是在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而是在逃避責(zé)任，逃避生活，有個人主義、自私主義的傾向，如果她是一個人格健全的人，是不會拋開丈夫和兒子而自己逃離的。

在西方，從古希臘的悲劇《美狄亞》開始，人們就關(guān)注女性在婚姻中的平等和自由問題；挪威戲劇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也在探討這個問題，女主人公娜拉曾經(jīng)是個離不開別人照顧的小東西，是一條靠大樹才能站立的葡萄藤，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和海爾茂的幸福是建立在沙灘上的，根本就不可靠，她需要獨立，需要自由，終于離開了這個“玩偶之家”。這些思想五四時期傳到我國以后，人們接受了娜拉的追求自由的舉動，并且也效仿她的壯舉，同時也在考慮娜拉走后會怎樣，魯迅先生的《傷逝》里子君和涓生的故事，告訴我們無謂的逃離是不會有幸福的！《寒夜》同樣也詮釋了這個問題，真正的自由和解放并不是過自己的好日子，而是要承擔(dān)責(zé)任，曾樹生的個性解放并不是真正的解放！

曾樹生的物質(zhì)欲望同樣很強烈，她想要外面的大蛋糕、美國咖啡、口香糖、巧克力糖這些五光十色的東西，憑借汪文宣的微薄的薪水哪里能給得起曾樹生，并且她自己也沒有太大的能力去得到，而銀行經(jīng)理陳主任都可以給她，她只能屈服于那個陳主任，從而滿足自己的欲望，可以說她是個虛榮的女子，她抵擋不住來自外界的誘惑。文藝復(fù)興時期偉大的戲劇家莎士比亞說過“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7］從中可以看出莎翁對女人的了解之深，同時他也預(yù)測到在未來的世界里，女人的本性還是如此，這也是一個讓人深思的問題。

曾樹生同樣有她的無奈，她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女人，雖然她需要獨立，需要生活的激情，但她在選擇去蘭州還是留下的時候，也并不是那么的爽快，她的心理也經(jīng)過很大的矛盾斗爭，猶豫、彷徨、反復(fù)，她要顧慮的也有很多，她不能撒手不管，她也不是那種狠心的女人，從而這使她的選擇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我在外面，常常想到家里?！保?］這其實也反映了五四啟蒙后的新女性非常尷尬的生存狀態(tài)。她的所作所為，也可以認(rèn)為只是一種壓抑狀態(tài)下的個人發(fā)泄，之所以不被別人認(rèn)同，是當(dāng)時中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控制下的人們的思想禁錮的表現(xiàn)。

曾樹生的悲劇可以說是個人主義體現(xiàn)在她身上的悲劇，文章結(jié)尾的時候她從蘭州回來尋找她的家人，已是“人去樓空巢別燕，不知何處覓新墳”，她一個人孤獨的在街上行走，那么的冷清，那么的凄涼，漫漫的寒夜她一個人該如何面對？她的人生悲劇值得我們?nèi)ネ椋谕橹幸部闯鏊⒉簧岬盟募彝?，她的家人，她還是一個善良的人，迫于那個黑暗的時代，她的人生際遇也被改變了。

結(jié)論

《寒夜》確實講述的是一個充滿悲劇性的故事，是一曲感人肺腑的哀歌。我認(rèn)為無論曾樹生怎樣選擇，她的人生都會是充滿悲劇的。她如果不離開，汪文宣還是會得病，會伴著勝利的鞭炮聲死去，剩下曾樹生他們孤兒寡母，更加貧困，這也是曾樹生不能承擔(dān)起來的責(zé)任，說不定還會離開；她離開了，必然注定還是一個人生活，陳主任不可能一直喜歡那個慢慢失去青春的她，一切都會改變，她不可能永遠頂著“花瓶”的頭銜過活，當(dāng)她慢慢老去，陳主任也會另覓新歡，她后悔已來不及了。文章的結(jié)尾是“夜的確太冷了。她需要溫暖。”［5］確實，在那個時代，那么冷的夜，孤單的女人是凄涼的。

她的人生悲劇是時代和個人的性格共同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我們也無法挽回什么，或許為她唱一曲挽歌能撫慰她受傷的心靈。巴金以此記錄這個時代，并與這個時代告別，讓我們?nèi)ビ右粋€新的時代的到來！

［1］陳思和.人格的發(fā)展—巴金傳［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46.

［2］巴金研究叢書編委會.巴金研究論集［M］.重慶：重慶出版社，1988：1.

［3］朱棟霖.論曹禺的戲劇創(chuàng)作［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6：55.

［4］范智紅.世變緣?！氖甏≌f論［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11.

［5］巴金.寒夜［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1，2，57，50，103，67，98.

［6］李存光.巴金研究資料（下卷）［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631.

［7］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5：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