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铚《四六話》的聲律辭藻與氣格說

涂春芬

（江西現(xiàn)代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江西 南昌 330095）

王铚的《四六話》為最早的四六文話?！端膸烊珪喢髂夸洝芳吭娢脑u類說：“古無專論四六之書，有之自铚始?！薄端膸烊珪偰俊肪硪痪盼逵终f：“其書皆評論宋人表啟之文。六代及唐，詞雖駢偶爾格取渾成；唐末五代，漸趨工巧……宋代沿流，彌競精切。故铚之所論，亦但較勝負于一聯(lián)一字之間，至周必大等承其余波，轉(zhuǎn)加細密。終宋之世，唯以隸事切合為工，組織繁碎而文格日卑，皆铚等之論導之也。然就其一時之法論之，則亦有推闡入微者，如詩家之有句圖，未可廢也。”作為中國古代特有的以“文話”形式專論四六的開山之作，王铚的《四六話》在古代駢文理論發(fā)展史上的地位及其學術(shù)意義不可輕忽。本文專述其聲律、辭藻與氣格說。

一、聲律

在聲律方面，王铚提倡四六在對仗時要“協(xié)韻”，行文符合聲律規(guī)則，如：

王文恪公陶嘗言：四六如“蕭條”二字須對“綽約”，與“據(jù)鞍矍鑠”須對“攬轡澄清”，若不協(xié)韻，則不名為聲律矣。①

劉勰早就總結(jié)出駢文追求聲律和諧之美的特點，故《文心雕龍·聲律》云：“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yīng)謂之韻。韻氣一定，故余聲易遣；和體抑揚，故遺響難契；屬筆易巧，選和至難；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雹谒€說：“凡聲有飛沉，響有雙疊。雙聲隔字而每舛，疊韻雜句而必暌。沉則響發(fā)而斷，飛則聲揚不還。并轤轆交往，逆鱗相比?！雹?/p>

四六要“協(xié)韻”，有四個要素，一是整煉句式，二是協(xié)調(diào)平仄，三是句尾押韻，四是雙聲疊韻對偶和疊字對偶。唯其如此，駢文的美質(zhì)才趨完備。駢文的聲韻在初期還不太嚴格，自南齊沈約創(chuàng)為“四聲八病”之說之后，又遇上唐詩格律的日趨嚴整，到宋四六時，就更加整飭和諧了。這里節(jié)選王铚《四六話》唯一全文照錄的滕元發(fā)所作《陳情表》為例：

人情不問賢愚，莫不畏天而嚴父，然而疾痛則呼父，窮窘則號天，蓋情發(fā)于中，而言無所擇，豈以號呼之故，謂無嚴畏之心？……爰自偏州，漸移節(jié)鎮(zhèn)，昨因考滿，許赴闕廷。中書既不外除，交代又巳到任，官為近侍，理合朝參。實欲敘愚臣久蒙含垢之恩，謝陛下稍復善藩之賜。況臣素無黨援，唯祈一望清光，今者才入國門，復除江郡。戀闕之心徒切，見君之日無期?！?/p>

此表不僅每一句句尾音節(jié)都是平仄間用，而且一句之中也講究音節(jié)的調(diào)和，讀來婉曲和暢，抑揚有致。四六通篇句法，平仄相銜，與律詩、律賦同體。這正從另一角度證明了王铚“號為四六者，皆詩賦之苗裔”的觀點。

二、辭藻

崇尚文采，藻飾語言，是四六文的又一特色。而四六的語言修飾又跟用典緊密相關(guān)。雕章琢句，在沒有駢體以前，也是經(jīng)、史、諸子之文所所不廢之用。然而用典和藻飾之所以成為四六的特征并為論文者所公認，則是因為四六為美文、為麗辭，為排偶對仗之作，故引經(jīng)據(jù)典、煉詞造句，必須適合上下聯(lián)長短、平仄、虛實等屬對的要求?！叭羝涫路彪s，則裁剪為難，乃不免意晦辭艱，故作者必須精加雕琢，以成藻采”⑤。

總括王铚關(guān)于四六辭藻的論述，主要有以下幾方面。

（一）新語與舊意

在辭藻方面，王铚反對陳詞濫調(diào)，行文中反復提到“新語”：

沈存中緣永樂陷沒，謫官久之。元佑中，復官分司，以表謝曰“洪造與物，難回霜霰之余；圣恩及臣，更過天地之力”。又曰“雖奮竭之心，難伸于巳廢之日；惟忠孝之志，敢忘于未死之前”。皆新語也。⑥

王铚提倡推陳出新，但又并不完全求新，也可“用舊意為新語”⑦，要點則是“須古人好語，換卻陳言”⑧“四六尤欲取古人妙語以見工耳”⑨。

從這里可以看出，藻飾語言，其實跟用事（用典）切意密切相關(guān)。關(guān)于這一點，劉永濟先生有過很恰當?shù)母爬ǎ骸肮视玫渌F，在于切意，切意之典，約有三美：一則意婉而盡，二則藻麗而富，三則氣暢而凝?！雹狻耙馔穸M”，是說用典具有的象征和簡潔的特點，可以委婉、詳盡并恰如其分地表達作者的意圖，形成和諧的韻律美?！霸妍惗弧笔钦f用典富有裝飾性，典故經(jīng)過靈活改造以后，構(gòu)成了新穎別致的佳詞麗句，使文章形成典雅華美的語言風格?！皻鈺扯保瑒t是說情感暢達而又能自然收束，形成一種隨心所欲而又合于繩規(guī)的結(jié)構(gòu)美。因此，王铚把語言與用事切意聯(lián)系起來，正符合“三美”產(chǎn)生機制。

（二）他處不可用

王铚借其父之口，提出，四六文句只能在切合處用，具有唯一性，才是真正的有工之句：

先子嘗言四六須“只當人可用，他處不可使，方為有工”。邵篪自陜西運使移知鄧州，先子以啟賀之云“教實自西，浸被南明之國；民將愛父，竚興前古之歌”，乃邵氏自陜移鄧之啟也。［11］

劉勰說：“明理引乎成辭，微義舉乎人事，而圣賢之鴻寶，經(jīng)籍之通矩也，……經(jīng)典沈深，載籍浩瀚，實群言之奧區(qū)，而才思之神皋?！灿门f合機，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謬，千載而為瑕。”［12］所謂“用舊合機，不啻自其口出”，說的是雖用舊典，卻要用得精當如所用之人自己所出，正和王铚父親所說的“只當人可用，他處不可用”作文之論暗合。

三、氣格

（一）宰相氣骨、大臣氣象

王铚還注意品評作品的風格，他很推崇“宰相氣骨”、“大臣氣象”，如：

表章有宰相氣骨。如范堯夫《謝自臺官言濮王事責安州通判表》云“內(nèi)外皆君”，父之至慈出處，蓋臣子之常節(jié)。又，青州劉丞相《罷省官謝起知滑州表》云“視人郡章，或猶驚畏。諭上恩旨，罔不歡欣”。又云“詔令明具，止于奉行；德澤汪洋，易于宣究”。愛其語整，暇有大臣氣象。［13］

無論是宰相氣骨還是大臣氣象，又或者是“朝廷氣象”，都是文章的氣格。王铚認為氣格有高下之分，顯然他認為這種高下跟創(chuàng)作者的個性有一定關(guān)系。劉勰曾說：“才有庸俊，氣有剛?cè)?，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qū)云譎，文苑波詭者矣?！埃?4］指出了創(chuàng)作個性與作品風格的關(guān)系。他在《風骨》篇里對“風骨”或曰“氣骨”做進一步說明：“是以怡悵述情，必始乎風；沉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磺橹L，猶形之包氣。結(jié)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保?5］王铚所推崇的宰相氣骨、大臣氣象，從語言上來說，他是“愛其語整”，相當于劉勰說的“結(jié)言端直”；從思想情感上來說，宰相或大臣作為士子代表，既要有俊才，又要注重養(yǎng)“浩然之氣”，這與劉勰所謂的“意氣俊爽”的要求在內(nèi)涵上是具有一致性的。

（二）用景不失朝廷氣象

王铚認為寫景與氣格緊密相關(guān)，寫景太多，文章氣格則難免低下。

四六貴出新意，然用景太多而氣格低弱，則類俳矣。唯用景而不失朝廷氣象，語劇豪壯而不怒張，得從容中和之道，然后為工。［16］

這里講的“氣格”也就是文章的氣韻屬性，王铚認為四六文追求的氣格應(yīng)該是“用景不失朝廷氣象”。所謂“朝廷氣象”和前面所說的“宰相氣骨”、“大臣氣象”屬于相同內(nèi)涵范疇。四六的形式之美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氣韻生動之美，孫德謙在《六朝麗指》中說：“六朝文之可貴，蓋以氣韻勝，不必主才氣立說也?！保?7］《南齊書·文學傳論》認為駢文“放言落紙，氣韻天成”［18］?？梢?，這里所謂的“氣韻”實來自駢文所表現(xiàn)的雄壯、高潔的情志。王铚說“語劇豪壯而不怒張”，也就是從容中和的朝廷大氣，這應(yīng)該屬于劉勰所說的“情文”的范疇。“情文”之對“形文”、“聲文”的決定意義，由此可見一斑。

（三）氣勝與語勝

四六話舉王安石《慈圣皇后山陵使掩壙慰表》說氣勝與語勝：

“雁飛銀漢，雖閱景于千齡；龍繞青山，終儲祥于百世”。滕元發(fā)《乞致仕表》云：“云霄鴻去，免罹矰繳之施；野渡舟橫，無復風波之懼?！眳翁尽吨x賜神宗御集表》云：“鳳生而五色，悵丹穴之已遙；龍藏乎九淵，驚驪珠之忽得”。凡此之類，皆以氣勝與語勝也。［19］

又記蘇軾兄弟與李吉甫舊事，言蘇軾對吉甫雖有嫌隙，但對其為表文則仍佩服，實際上就是對“終會作文字”的吉甫其顯露的氣的認可：

子瞻與吉甫同在館中。吉甫既為介甫腹心進用，而子瞻外補，遂為仇讎矣。元佑初，子由作右司諫，論吉甫之罪，莫非蠧國殘民，至比之呂布。自資政殿大學士貶節(jié)度副使，安置建州，而子瞻作中書舍人，行謫詞。又劇口詆之，號為元兇。吉甫既至建州，謝表末曰“龍鱗鳳翼，固絕望于攀援；蟲臂鼠肝，一冥心于造化”。以子瞻兄弟與我所爭者，蟲臂鼠肝而已。子瞻見此表于邸報，笑曰：“福建子難容，終會作文字?！保?0］

在吉甫看來，他與蘇氏兄弟的個人恩怨不過如“蟲臂鼠肝”，實不足道，如此大氣，以東坡之曠達終能心領(lǐng)意會，贊其一聲“終會作文字了”。如果說在這一回合“較量”中，吉甫勝子瞻兄弟一籌，不為語勝，真“氣勝”也。

注釋：

①王水照編.歷代文話》［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19.

②③［梁］劉勰.文心雕龍義證·聲律［M］.詹瑛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208.

④王水照編.歷代文話［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15-16.

⑤姜書閣.駢文史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12.

⑥［13］王水照編.歷代文話［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9.

⑦［宋］王铚.四六話［M］.見王水照編.歷代文話［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14.

⑧［宋］王铚.四六話［M］.見王水照編.歷代文話［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12.

⑨［宋］王铚.四六話［M］.見王水照編.歷代文話［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7.

⑩［梁］劉勰.文心雕龍義證·麗辭［M］.詹瑛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291.

［11］王水照編.歷代文話［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12.

［12］［梁］劉勰.文心雕龍義證·事類［M］.詹瑛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404.

［14］［梁］劉勰.文心雕龍義證·體性［M］.詹瑛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009.

［15］［梁］劉勰.文心雕龍義證·風骨［M］.詹瑛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041.

［16］［19］［20］王水照編.歷代文話［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18.

［17］見王水照.歷代文話［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8413.

［18］［梁］蕭子顯.南齊書［M］.卷五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72：8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