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焦慮的時代”展開輕松詩*
——論普利策詩歌獎得主W.H.奧登的《致拜倫的信》

徐立錢

(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北京100083)

在“焦慮的時代”展開輕松詩*
——論普利策詩歌獎得主W.H.奧登的《致拜倫的信》

徐立錢

(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北京100083)

進入二十世紀之后，一個新的“焦慮的時代”對輕松詩的寫作提出了新的要求。應和著這一要求，英國詩人威·休·奧登在輕松詩的文本實踐和理論闡釋上做出了一定的貢獻。從文本實踐來看，他寫作的輕松詩代表作《致拜倫的信》將私人世界和公眾世界嵌入了同一個詩歌文本，既保持了輕松詩寫作基于個人體驗的真實感，又帶來了歷史的縱深感和現(xiàn)實的厚重感，這一雙重聚焦的寫作策略大大開拓了輕松詩的發(fā)展空間。而在理論闡釋上，奧登從詩人和讀者關系的角度深刻地剖析了輕松詩的過去、現(xiàn)狀和未來，提出了一個“真正的公共社區(qū)”的存在對于輕松詩寫作的重要性。奧登的這些努力無疑為輕松詩的更生提供了諸多有益的借鑒和啟發(fā)。

《致拜倫的信》;私人世界和公眾世界;雙重聚焦;公共社區(qū)

憑借著活潑的語調(diào)和幽默的語言，輕松詩曾經(jīng)在英國詩壇風云一時。無論是描寫上流社會的輕佻詩，還是面對稚童的通俗兒歌，輕松詩都曾展示過自己作為文學輕騎兵的獨特優(yōu)勢。然而“時運交移，文質(zhì)代變”，新的時代總是在不斷地召喚著更有效的文學內(nèi)容和形式。進入二十世紀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經(jīng)濟蕭條等人類面臨的災難接踵而來，一個“焦慮的時代”(奧登詩集的題名)全面降臨，人們恍然之間置身于艾略特所描述的荒原里。面對著這樣一個時代，人們不禁要問:輕松詩是否還有存在的價值?如果輕松詩繼續(xù)在追求輕盈，甚至輕浮的道路上前行，僅僅以戲謔喧鬧與文字游戲來吸引讀者的目光，那么輕松詩是否會走向衰亡?相反，如果輕松詩要實現(xiàn)新的發(fā)展，又應該怎樣從這個“焦慮的時代”獲取新的審美武器?凡此種種，成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英國輕松詩發(fā)展的重要議題。本文將以《致拜倫的信》為個案，分析英國詩人威·休·奧登之于輕松詩詩體的貢獻，并試圖論述輕松詩的未來之路。

一

威·休·奧登(W.H.Auden，1907－1973)是1930年代崛起于英國詩壇的重要詩人，曾先后獲得美國普利策詩歌獎、博林根圖書獎、全國圖書獎和全國文學勛章。受艾略特等同時代詩人的影響，奧登早期詩歌不乏晦澀與艱深之作。但他同時又是“詩壇的頑童”，善于寫作詼諧幽默的輕松詩。其不同時期的輕松詩作品主要包括1937年出版的長詩《致拜倫的信》、1940年出版的詩集《另一種時間》中收入的輕松詩以及1950年代的《學術涂鴉》等。與此同時，奧登1938年還編輯出版《牛津輕松詩選》并為之撰寫序言。這些文本實踐與理論闡釋在很大程度上更新了人們對輕松詩的印象，極大地豐富了輕松詩的內(nèi)涵。而從詩歌的篇幅和產(chǎn)生的影響來看，《致拜倫的信》應該是奧登輕松詩的代表作。

《致拜倫的信》是一部游記性質(zhì)的作品，源于1936年奧登的愛爾蘭之行。這一年6月至9月，奧登受費伯和費伯公司的委托前往愛爾蘭訪問并寫作有關游記，同行的還有奧登邀請的好友麥克尼斯，該詩就是奧登在游覽途中陸續(xù)寫下的。詩作后來和麥克尼斯的游記一起以《愛爾蘭來信》為名由費伯和費伯公司于1937年8月出版發(fā)行。在后來的再版中，奧登曾經(jīng)對《致拜倫的信》做過小規(guī)模的修改。和費伯平裝版《愛爾蘭來信》相比，1966年企鵝版《當代長詩》中收入的《致拜倫的信》顯得更為凝練(Fuller，John:203)。

長詩發(fā)表之后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被稱為奧登在喜劇詩上的主要實踐(Smith，Stan:103)。評論界認為這是奧登寫過的最好長篇輕松詩(David Garrett Izzo:149)。該詩傳入中國后也深受歡迎。詩人黃燦然初讀該詩時欣喜不已，認為奧登的長詩《致拜倫的信》妙趣橫生，并且連讀兩遍，他甚至為穆旦當年沒有翻譯這首詩而感到遺憾。該詩之所以廣受關注，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從它的游歷對象來看，愛爾蘭在相當程度上滿足了英國讀者異域想象的需要。長詩對愛爾蘭的地理形勢、氣候特征乃至風土人情多有介紹。比如，“在某些地區(qū)我已經(jīng)聽到一些傳言/說愛爾蘭人缺乏幽默感。我知道/這個國家山多路陡，氣候多變，時常冷氣襲人(Edward Mendelson，ed.:170)”;“在Seydhisfj·rdur每個男生都知道/夏季時白天從不會消失(Edward Mendelson，ed.:174)”。其次，長詩還繼承了傳統(tǒng)輕松詩注重詼諧、幽默的特點，在極其夸張、反諷和自嘲的語言中收獲了讀者的笑聲。有時他甚至不忘調(diào)侃自己的體貌特征:“在我的右臉頰上有一顆明顯的褐色的大痣”“我的腦袋就像是盤子里的一顆雞蛋/鼻子還算看得過去，就是不夠筆直/我的眉毛不夠方正，兩只眼睛/靠的太近，顯得不夠美觀(Edward Mendelson，ed:189)”。當然，僅僅這些因素還無法解釋《致拜倫的信》吸引讀者的原因，在筆者看來，長詩最引人注目之處在于詩人將私人世界和公眾世界嵌入同一個詩歌文本，既有效地保持了輕松詩寫作基于私人體驗的真實感，又為輕松詩帶來了歷史的縱深感和現(xiàn)實的厚重感，這一雙重聚焦的詩學策略，大大開拓了輕松詩的發(fā)展空間。

所謂私人世界和公眾世界，顧名思義，主要以作者聚焦和描述的對象為區(qū)分標準。當寫作者敘述的主要是個人的切身經(jīng)歷時，由此產(chǎn)生的美學世界即為私人世界，其最極端的內(nèi)容表現(xiàn)為最具私密性的情愛經(jīng)歷。而當寫作者專注于敘述牽涉普通大眾的公眾事件時，由此產(chǎn)生的美學世界即為公眾世界，其最極端的內(nèi)容表現(xiàn)為敘述最具公共性的政治事件。如果用敘述學的話語來闡釋，那么這兩者相當于私人敘述與宏大敘事，或者稱為小敘事與大敘事。當然，私人世界和公眾世界之間并沒有絕對的界限，尤其是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兩者的界限更趨模糊。

私人世界，或者說私人經(jīng)驗，是傳統(tǒng)輕松詩吸引讀者的重要原因，在一定程度上，它可以滿足讀者獵奇的審美心理要求，有助于拉近作者和讀者的距離。私人經(jīng)驗是《致拜倫的信》的重要內(nèi)容。長詩的第四部分一開始，詩人就自述:“部分可以作為整體的象征:/所以當我在這些日子里沉思時，我就看見了/年輕時的畫卷在我眼前慢慢展開，(Edward Mendelson，ed.:188)”“在這樣一個秋高氣爽的九月早晨，/我開始敘述我自己的故事。(Edward Mendelson，ed.:P190)”接著詩作依次敘述了詩人本人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它涉及到詩人姓氏的來源、父母的生平、牛津讀書的經(jīng)歷、童年的叛逆以及職業(yè)的選擇等等。比如他在長詩中就談到了自己姓氏的來源。由于Auden與Audun Skokull十分相似，奧登的父親一直堅信自己的祖先來自愛爾蘭，是九世紀時愛爾蘭最早的挪威居住者。受父親影響，奧登從小就很向往愛爾蘭。他曾經(jīng)把自己描述為“純粹的日耳曼人”。因此在他詩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愛爾蘭的迦加和早期的愛爾蘭詩歌片段(Humphrey Carpenter:7－8，54，429)。他還談論了自己思想的變化，追溯了自己在柏林時所深受影響的幾位人物?！叭缓笪?guī)е改附o我的資助去了柏林，而不是迦太基/從此不再從詩歌的角度來看待世界。/我在柏林遇到一個叫做利亞德的人，他給我的腦海灌輸了新的信條。”“他們教導我表達我深深的憎恨，/如果我遇到這樣一個人，他喜愛藝術/甚于喜愛生命、愛和純潔的心。(Edward Mendelson，ed:195)”而在談論以寫詩作為職業(yè)的選擇時，詩作更是詳細地交代了涉及的人物、時間和地點，細致地描寫了詩人從有志于成為煤礦工程師到后來轉(zhuǎn)向詩歌寫作的來龍去脈:“我談到了傾心已久的職業(yè)，/煤礦工程師，但是有一段時間，我的心思/總是在不斷變化，未來的幻影時常出現(xiàn)在腦海;/熱情猶如一陣颶風，總是來去匆匆，/有時是摩托車和攝影，有時是巨鯨。”“但是在三月的某個下午三點半，/當我和一位朋友在田地里散步時，/所有的猶豫和徘徊都徹底消散了./踢著一塊小石頭，他轉(zhuǎn)向我/并問道:‘告訴我，你是否寫詩?’/我回答道從未寫過，但是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未來想要做的事情。(Edward Mendelson，ed:194)”為了凸顯真實感，私人世界的敘述往往要求作者注重細節(jié)描述，這兩節(jié)詩顯然遵循的正是這一策略。這種私人經(jīng)驗的真實性乃至被卡彭特經(jīng)常作為奧登傳記的輔助材料。在奧登傳記中，我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卡彭特引用《致拜倫的信》的詩句來證實奧登的生平?；蛟S這些私人世界比較細碎，但卻因其基于個人體驗的真實性而獲得了讀者的關注。

如果詩作僅僅停留停留在私人世界的敘述上，停留在“私語”的層面，那么《致拜倫的信》就只能是一首出色的傳統(tǒng)輕松詩。該詩的獨特之處在于，除了直接提到愛爾蘭和私人經(jīng)驗外，還把關注的焦點延伸到了當時的公眾世界，以公眾經(jīng)驗極大地豐富了輕松詩的內(nèi)涵。斯坦·斯密斯指出，“奧登1930年代的游記不僅僅談及我們是怎樣旅行的，還談及國家間，個人和國家之間的關系，談及我們對其它人的看法以及怎樣呈現(xiàn)它們?！?Smith，Stan:79)《致拜倫的信》共分為五部分。除了第四部分著重描寫帶有奧登本人自傳性質(zhì)的青年時期生活外，其他部分都與更廣闊的公眾世界有關，尤其是詩歌的第二部分和第五部分。在第二部分中，奧登以幽默的語言全面匯報了過去近一個世紀英格蘭的變化，他說，“我能夠確信的是你想從我這里 /獲知關于英格蘭的消息”(Edward Mendelson，ed:174)。在奧登認為拜倫可能感興趣的消息中，包括政治方面的變化:“你知道，我們越來越民主/每個人都可以攀登運氣的階梯”(Edward Mendelson，ed:177);技術方面的進步:“我們現(xiàn)在正進入前科技時代，由于電網(wǎng)公司和所有這些新合金的誕生”(Edward Mendelson，ed:175)以及宗教社會習俗的改變:“從愛爾蘭島到阿爾巴尼亞，歐洲彌漫著/哥特式文化的復興和對火車的狂熱”(Edward Mendelson，ed:174)等。而在詩歌的第五部分，詩人還全景式地描述了英格蘭令人擔憂的現(xiàn)狀:“我聽說伯明翰正蒸蒸日上，/但是我聽到的并不能讓我消除疑慮;/戰(zhàn)爭的傳言，英國廣播公司播報的一切，/表明未來的前景并不樂觀;沒有人相信/繁榮會持續(xù)，即使是溫徹斯特的學生教區(qū)”“勞資之間的沖突就像約翰基爾古德/臉上的鼻子一樣已經(jīng)十分明顯，(Edward Mendelson，ed:197)”詩歌接著敘述道:“英格蘭，英格蘭，盡管你有許多缺陷，我們依然愛著你?！遍L詩大量的篇幅被用來敘述英國乃至歐洲的時代狀況，這幾乎構成了英格蘭近一個世紀的全景圖。顯然，由于公眾世界的參與，輕松詩的時代感與現(xiàn)實感更加強烈，聲音也更加開闊和雄渾。

作為輕松詩的代表作，《致拜倫的信》充分體現(xiàn)了奧登融合私人世界與公眾世界的努力。之后，奧登還陸續(xù)在其他輕松詩的寫作上實踐這一手法。1940年出版的詩集《另一種時間》中的七首輕松詩和五十年代寫作的《學術涂鴉》同樣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比如《另一種時間》中的《無名公民》敘述了一位無名公民平淡而無波瀾的一生。通過描述他那似乎“與世無爭”忍辱負重的一生，詩作表現(xiàn)了時代、社會和制度、社會組織、報社，警察等公眾世界對私人世界的壓迫。詩的最后不無深意地發(fā)出疑問，他自由嗎?他快樂嗎?《流亡者布魯斯》是流亡者的自述，通過他的自述，一系列荒誕的事情顯露無遺，比如“如果沒有護照，你就已經(jīng)死亡/但是親愛的，我們還活著，我們還活著”。

不難看到，對應著“焦慮的時代”的要求，以公眾世界或者說公眾經(jīng)驗來豐富輕松詩的內(nèi)涵，在輕松詩中容納私人世界和公眾世界是奧登一直堅持的輕松詩寫作的原則。這一雙重聚焦的詩歌理念，既有效地保持了輕松詩寫作基于私人體驗的真實感，又給輕松詩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歷史感和厚重感。

二

如果說意識到公眾世界對于輕松詩寫作的重要性，并將其嵌入同一個詩歌文本是這個“焦慮的時代”必然要求的話，那么將其上升到理論的高度，從歷史和藝術本身的規(guī)律出發(fā)來闡述這一詩歌策略的必要性則無疑充分體現(xiàn)了詩人自覺更新“輕松詩”的詩體意識。

奧登在寫作輕松詩的同時，還積極編選輕松詩集，撰寫理論文章，深刻地剖析了輕松詩的過去、現(xiàn)狀和未來，提出了一個真正的公共社區(qū)的存在對于輕松詩寫作的重要性。在為《牛津輕松詩選集》撰寫的序言中，奧登首先從藝術家的愿望談起，分析了輕松詩存在的前提。在他看來，任何藝術家的作品背后都有三個主要的愿望:創(chuàng)造事物的愿望;洞察事物的愿望，不管是外在的感官世界還是內(nèi)在的情感世界;以及和其他人交流自己這些洞察力的愿望。當詩人與它的讀者所感興趣的和所看到的事物相當一致時，并且他的讀者只是相當普通的讀者時，他就不會認為自己是與眾不同，他的語言就會是直接的并接近于日常語言。在這種情況下，寫出的詩歌就是“輕松的”。奧登接著具體分析了與之相對的困難詩出現(xiàn)的歷史背景及其局限。在他看來，工業(yè)革命之后，由于舊的社會社區(qū)破裂了，藝術家被迫檢驗他們自己的感情，他們開始內(nèi)向、含混，詩人開始從自己所處的時代的生活轉(zhuǎn)向自己感情的沉思和想象世界的創(chuàng)造。但是，因為私人世界是可以窮盡的，詩人如果不再與與讀者保持密切關系，詩人將會發(fā)現(xiàn)很難超越某個點繼續(xù)成長。最終等待他的只能是“對越來越少的事物知道得越來越多”。從這樣的歷史觀察出發(fā)，奧登最后指出了輕松詩的未來條件，即對于現(xiàn)代詩人來說，就像今天的所有人一樣，問題在于如何找到并形成一個真正的公共社區(qū)，在那里每個人都有珍視的地方都能感覺像在家里一樣。在這樣的一個社會，只有在這樣的社會，才可能讓詩人在不犧牲任何感覺的敏銳或者完整的情況下寫出簡單，清晰和快樂的詩歌(Edward Mendelson，ed:363 －368)。

奧登在這里提及的“與讀者保持密切的關系”以及“形成一個真正的公共社區(qū)”實際上是他根據(jù)時代的變化對輕松詩提出的具體寫作要求。換句話說，如果作者僅僅停留在“私語”的有限空間里，不去關注外在的世界，那么輕松詩的發(fā)展就面臨著極大的危機，同樣，如果社會的發(fā)展無法創(chuàng)造出“一個真正的公共社區(qū)”，輕松詩的發(fā)展就會面臨著極大的瓶頸。而這些也正是傳統(tǒng)輕松詩的主要缺陷所在。按照艾布拉姆斯的看法，輕松詩主要采用平常談話的口吻，表達輕松自在，主題描寫風趣暢快，或變化離奇，或略含幾分溫和的諷刺。其類型主要包括“上流社會輕佻詩”和童謠或兒歌等。前者主要表現(xiàn)上流社會的關系，人們關心的事與事件，后者主要為維多利亞時期的兒童輕松詩(艾布拉姆斯:167)。從這一概括不難看出，傳統(tǒng)的輕松詩或者是上層貴族的游戲詩，為上流社會服務?；蛘呤窍聦悠矫竦膬焊?，以兒童的閱讀為依據(jù)。這樣一種相互隔離的寫作狀況顯然很難創(chuàng)造出真正的公共社區(qū)。因此，傳統(tǒng)的輕松詩在題材上往往顯得單一，形式上則難免雕琢。以讀者對象是稚童的兒歌為例，愛德華·李爾曾經(jīng)寫過廣為流傳的諧趣詩《貓頭鷹和小貓咪》。詩作主要講的是貓頭鷹和小貓咪的愛情故事。兩人帶上蜂蜜出海玩耍，與火雞為伴，在月亮下翩翩起舞。詩作想象力豐富，十分適合兒童閱讀，但是其“不及物”的局限也是十分明顯的。

面對新的時代，奧登認為，輕松詩不應作繭自縛，受限于傳統(tǒng)定義圈定的范圍，而應深入感受時代的變化，吸納更多的經(jīng)驗。因為從根本上說，輕松詩取決于詩人本人的立場和詩人與受眾之間的關系。如前所述，當詩人與讀者建立了公共的空間，并且詩人以這些普通的讀者為寫作對象時，詩人就會專注于運用直接的接近于日?？谡Z的語言。在這種情況下，詩人寫出的詩歌就會是“輕松的”。因此，奧登所想象的“輕松詩”不僅僅包括兒歌、童謠，還包括用來閱讀的詩歌，只要它的主題是那一時期的每日社會生活或者是作為普通人的詩人的經(jīng)歷。比如喬叟、蒲伯和拜倫的詩歌。輕松詩可以是輕松的，也可以是嚴肅的(Edward Mendelson，ed:364)。奧登的《致拜倫的信》正是遵循這一寫作原則，將輕松詩從宮殿拉到了民間，既立足于私人經(jīng)驗的真實感受和實際體察，同時又聚焦公眾世界，構筑宏大敘事的背景，從而解決了傳統(tǒng)輕松詩脫離實際，情感浮泛與篇幅短小，無法有效容納時代的缺陷。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世界已不再是戰(zhàn)前人們所置身的世界。一切都與政治生活聯(lián)系在了一起。政治生活將所有人卷入其中。意識形態(tài)和商業(yè)邏輯的觸角延伸到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私人世界與公眾世界的界限逐漸模糊。如果說十九世紀之前，人們還可以不問世事，沉浸在自己的私人世界的話，那么在一個一切都已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地球村，遠離政治，遠離公眾世界顯然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叭粘龆鳎章涠?，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的世界逐漸成為遠逝的背影?！暗拇_，和我們同在的公眾世界已經(jīng)變成私有世界了，私有世界已經(jīng)變成公眾的了。我們從我們旁邊的那些人的公眾的多數(shù)的生活里，看我們私有的個人的生活;我們從我們以前想著是我們自己的生活里，看我們旁邊那些人的生活。這就是說，我們是活在一個革命的時代。這一時代，公眾生活沖過了私有的生命的堤防，像春潮時海水沖進了淡水池塘將一切都弄咸了一樣”(阿奇保德·麥克里希:89)。奧登1967年回憶《致拜倫的信》的寫作時也說道:“雖然這首詩的帶有一種度假的氣息，但是它的作者卻始終意識到來自外部的對于他們郊游的威脅——世界范圍的失業(yè)，希特勒的勢力越來越強大，世界大戰(zhàn)的不可避免。”(Fuller，John:202)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致拜倫的信》不僅在拓展輕松詩的內(nèi)涵上提供了新的啟發(fā)，而且在實現(xiàn)私人世界和公眾世界的有效聯(lián)結上也提供了有益的借鑒。他沒有像葉芝一樣，運用神話來實現(xiàn)私人經(jīng)驗公眾化和觀看公眾事件的個人化視角，盡管他借鑒了葉芝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即將某一類型的應景詩，從正式的非個人的技藝精湛的表演或者是瑣碎的社會詩轉(zhuǎn)變?yōu)橐皇讎烂C的反思的既是個人又是公眾的詩歌。奧登聯(lián)結私人世界和公眾世界的詩學策略是致力于尋找兩者的相通之處，在兩者的轉(zhuǎn)換處創(chuàng)造出巨大的期待視野落差。比如，在從公眾世界向私人世界轉(zhuǎn)化時，奧登就十分善于捕捉兩者的相通之處。當他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這一公眾事件的敘述轉(zhuǎn)向私人事件時，他說，“偉大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始:但是對于我們來說，/真正的戰(zhàn)爭來自主人的監(jiān)視和大男孩的拳頭(Edward Mendelson，ed:192)”當讀者讀到第一句并急切地期待著詩人繼續(xù)描述第一次世界戰(zhàn)爭的圖景時，奧登筆鋒一轉(zhuǎn)，卻回到了私人空間的描述。

從以上的分析不難看到，奧登《致拜倫的信》中的雙重聚焦以及聚焦方式并非奧登一時的沖動之為，而是有著深刻的理論意識作為支撐的。

三

在一個“焦慮的年代”，奧登不僅堅持寫作輕松詩，為輕松詩撰寫理論文章，而且還編選英國輕松詩選，為輕松詩的發(fā)展搖旗吶喊。他寫作的這些輕松詩僅僅是一曲回光返照的挽歌，還是一篇揭竿再起的戰(zhàn)斗檄文?是自信的愉悅還是苦澀的自嘲?這些都是值得我們深入探討的問題。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致拜倫的信》既具有自傳色彩，又涵蓋社會眾相，這一即聚焦于私人世界，又聚焦于公眾世界的“雙重聚焦”努力無疑為輕松詩的發(fā)展提供了十分有益的啟發(fā)。而奧登之后，輕松詩并沒有銷聲匿跡，包括卡明斯、納什、畢曉普和中國詩人杜運燮等在內(nèi)的其他詩人沿著奧登的道路繼續(xù)創(chuàng)作出了值得注目的詩篇，這或許可以作為輕松詩光明前景的一個有力佐證。

［1］David Garrett Izzo.W.H.Auden Encyclopedia［M］.McFarland ＆Company，Inc，2004.

［2］ Edward Mendelson，Ed.The English Auden:Poems，Essays and Dramatic Writings，1927 －1939［M］.London:Faber and Faber Ltd，1977.

［3］Fuller，John.W.H.Auden:A Commentary［M］.London:Faber and Faber，1998.

［4］ Humphrey Carpenter.W.H.Auden:A Biography［M］.Boston:Houghton Miffin Company，1981.

［5］Smith，Stan 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W.H.Auden［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

［6］［美］艾布拉姆斯(Abrams，M.H.).歐美文學術語詞典［M］.朱金鵬，朱荔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

［7］阿奇保德·麥克里希.“詩與公眾世界”《新詩雜話》［M］.朱自清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2012－03－03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

徐立錢(1977－)，男，福建甫田人，博士，美國堪薩斯大學訪問學者，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