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人走了,留下美名,就如同還活在人間。
著名作家雷加于2009年3月10日下午3點走的,享年94歲,算得上高壽了。他女兒劉甘栗說,本來要扶他坐起來喂點兒雞湯,但他要堅持自己坐起來……可是沒有成功,并平靜地閉上了眼。他這樣離開人世,未免讓人遺憾,然而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做什么事情都習慣自己努力去做,盡量不給人添麻煩。
2007年初夏,我出國前夕到他右安門寓所相聚,他已坐在輪椅上,行動很不方便。他要去衛(wèi)生間,從輪椅上移動出身體,雙手扶在一個木凳上,慢慢向前挪動,還要登上衛(wèi)生間的水泥臺階。我上前扶他,他連聲說:“我自己行,我自己行……”
幾十年來,他跑遍了祖國的江河、高原、海島、雪山,都是自己打點行囊,解決自己的住宿、就餐,還要親自整理筆記、錄音,像一個淘金者,仔細尋找閃光的沙?!路f的思想、動人的語言。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協(xié)助他編輯延安文藝叢書《散文卷》,無論去住在東郊垂楊柳的副主編李納同志家,或去后海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開會,我們都是從右安門騎車結(jié)伴而行;相處多年里,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是個享受副部級待遇的高官。
名人走了,人們習慣尋找他走過的腳印,寄托自己的思念——
延安抗大校園記得他,他在舞臺上扮演了一個愚蠢的鬼子兵,毛主席在臺下觀看,會場里爆發(fā)出笑聲一片。
陜北的老鄉(xiāng)記得他,同住一個窯洞、同拿一把鋤、同吃一鍋飯;山溝的小路熟悉他——這里走過百遍。
東北丹東造紙廠老職工的后代記得他,他在這里當廠長的故事,一代又一代都在流傳……
北京日報的一個青年記者記得他,“文革”中下放同一個村子里,每月發(fā)下工資后,是“作家雷加”都給自己20元,叮囑他寄給鄉(xiāng)下困難的母親——那時的20元,可以買140斤米面。
一個有腿疾的干部應記得,雷加把自己坐的汽車讓給她,他自己騎車上班。
北京文聯(lián)健在的老人記得,“文革”中他捐了自己從工資和稿費中積攢下來的5000元。當初妻子說:“孩子多,留點吧?”他說:“捐了,最珍貴的是精神不是錢……”
他走了,又好像還在身邊,如同天上的明月,說近也近,說遠也遠……
人都說最珍貴的是生命,但仔細想一想,比生命更珍貴的卻是尊嚴。
人有了尊嚴就有正氣,站在人面前,就像一座高山。
少年人的心里,都充滿著夢幻。15歲的雷加,想當一名飛行員。
那時,他是沈陽馮庸大學預科的學員,看到校長馮庸先生駕機升上天空,他的心也一同飛上藍天,“航空救國”就成了他最大的心愿。平日里,他總愛在操場上全神貫注地觀看那架銀色的飛機,盼望著有一天自己也駕駛它升空,顯示著祖國領土的威嚴。但是,九一八的炮火響起,將他的夢想撕成了碎片——
裝載日本兵的卡車開進了學校,砸爛了同學的書櫥、抓走了校長、掠走了飛機和槍彈;面對侵略者的猖狂,政府軟弱、軍隊裹步不前……
作為一個少年,他可以躲避風險;作為一個名中醫(yī)的兒子,也不難找到避難的港灣……“歸來吧,你還小……”——他似乎聽到母親的呼喚。
“馬后桃花馬前雪,個個爭得不回頭?!彼^未回,毅然沖向前。他從沈陽跟隨馮庸大學的師生從一個小站乘火車奔赴北平,決不在鬼子鐵蹄下殘喘。
弄潮兒獻出的是忠心赤膽,觀潮者擔心的是潮水打濕了自己的衣衫。前者是英雄,后者是懦漢。
上海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顯示了中華兒女捍衛(wèi)祖國獨立的決心和尊嚴。雷加和馮大的同學——包括女同學,以志愿者的身影出現(xiàn)在上海郊區(qū)的海邊,挖戰(zhàn)壕、掩體,不讓侵略者的魔爪伸進祖國神圣的海灘。
為避敵機轟炸,同學們白天住在老鄉(xiāng)家里,晚間出來夜戰(zhàn)。他用不慣锨柄鎬把,手上磨出血泡、汗水濕透衣衫,但他想到自己是馮庸大學“青青籃球隊”的成員,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用布纏住磨破的手指,汗水驅(qū)走嚴寒——多挖一個戰(zhàn)壕,就是對抗戰(zhàn)的一份貢獻。
日寇的飛機來了,低空盤旋,風浪震破了窗紙……此時不見政府軍防空的炮火,更不見政府的官員?;靵y中,有人哭、有人罵、有人喊……為脫險境,志愿者徒步蘇州,含著悲憤的眼淚乘火車回到北平的校園。
“我們前方抗戰(zhàn),官僚們卻與侵略者親善”——去南京請愿!鐵路受命拒絕了運送南下的學生,引燃了愛國青年憤怒的火焰。他們包圍了前門火車站。警民對峙中,忽然“臥軌”一聲呼喚,一批熱血青年橫臥鐵軌前——寧肯血濺古都,也不喪失尊嚴。
夜降臨,北風寒,被薄衣正單;鐵軌之上說正義,敢以熱血表肝膽。
“小兄弟,害怕嗎?”身邊的大哥問雷加。
“怕,但大家給我壯膽;纜繩擰在一起,就能系住大船!”
“小兄弟,想家嗎?”大哥問。
“想,夜里寒風吹得身上冷,也想到家的溫暖!但離開了這里,會感到孤單!”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表示稱贊。他感到很幸?!瓉肀蝗诵湃?、尊重,會讓人饑了不覺餓,冷了不覺寒。
抗戰(zhàn)的怒吼逼退了警察的槍桿,雷加與愛國青年乘著列車風馳電閃直奔石頭城,蔣介石從總統(tǒng)府走出來,不得不以禿頭頭賭抗戰(zhàn)……學生離去,不知道受了欺騙。
腐敗依舊、黑暗依然,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雷加已把文藝當作一支火把,想把人們的思想的火花點燃。他籌辦了一份刊物叫《薇蕨》,可惜未能燎原,一個少年,無論他做什么,只要用行動書寫“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誓言,本身就是動人的詩篇。
傳說中的杜鵑,為了喚春,竟累得口吐鮮血……一個以文藝為武器的愛國青年,其癡情不亞于喚春的杜鵑。
蘇俄文藝的火花,從日本折射到中國文壇,忽明忽暗;為了看個真切,留學東洋成了文藝青年追求的熱點。
雷加1935年來到日本東京,走進了帝國大學學習法律,但意在尋找文藝的光源。他翻譯了《高爾基四十年文學活動》,發(fā)現(xiàn)作家的生活與作品竟是相依相連;他參加了郭沫若出席的文藝青年集會,但掌聲未落,卻飛來了雞蛋……法西斯氣焰已在東京漫延。
右翼勢力囂張,連房主也登記自己的出入時間……東洋不是久留地,他不得不又踏上歸來的航船。他落腳在文化古都的北平,組織通訊社,想擴大抗日宣傳的陣線。
七·七事變爆發(fā)的第二天,他來到盧溝橋采訪,目睹了日本炮火毀壞的中國人民的家園。前來現(xiàn)場觀察的外國游客,染著紅唇、描眉畫眼、抱貓攬狗,像在游覽風景;強國與弱國、富人與窮人,心離得是這樣遠……
黑暗中的雷加,終于遇到盜火者,把他引導到紅旗招展的陜北高原,他成為延安抗日軍政大學的一名學員。
剛當上一名新戰(zhàn)十,又被延安文協(xié)選為派往前線采訪的文工團員。他與戰(zhàn)友穿越同浦路、飛過敵人崗樓的封鎖線,來到晉察冀抗日的前沿。在群眾集會上,他一曲《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老鄉(xiāng)都淚滴落襟前;他從不寫詩,但卻常為詩人高敏夫調(diào)墨端硯,把抗日的詩句寫滿街頭場院……
在戰(zhàn)爭的煙硝中,寫出了《國際友人白求恩》、《一支三八式》、《黎明曲》,報告了抗敵前線的春天。
1939年春從前線回延安后,被任命為抗敵文化協(xié)會的秘書長。他沒有留戀這個“官位”,1942年初要求掛職下鄉(xiāng),當了3年村官?!稊堁蛉恕?、《沉默的黑懷德》、《“女兒墳”的最后一代》,是他筆下真實的陜北田園。
日本投降后,任東北丹東造紙廠廠長,他與工人群眾一起,使被廢棄的工廠重新運轉(zhuǎn)。東北人民政府授予模范廠長稱號,但他沒有躺在自己的功勞簿上停息,更沒有邀賞、期盼升官,而是醞釀《潛力》三部曲的長篇。他再次辭官,騰出手來,描繪新中國工業(yè)建設的畫卷。
剛剛脫稿《潛力》三部曲,傳來了治理黃河的呼喚。雷加聞訊趕來,并擔任了三門峽黨委辦公室副主任。他住工棚、跑工地,一身汗水、兩腳泥濘,長時間在開挖局蹲點,他收獲了《工地的早晨》、《桃汛》、《命名的傳說》、《書的主人》等佳作名篇。
從三門峽回來,剛整理完手頭文稿,又傳來中國科學院科考隊要考察西南四大雪山。他聞風而動,1960年春隨科考隊出發(fā)。他背著行囊與隊員一起過起了住帳篷、同煮飯的野外生活半年,終于征服了人跡罕到的雪山后凱旋。
科考題材新穎,更寄托著他對祖國山川的依戀……連同在三門峽的作品集成了《山水詩畫》。出版社很快排出校樣,但一個不諳業(yè)務的官員,以描寫的是“風花雪月”為由,將書稿打入深淵。粉碎“四人幫”后,書稿才以《從冰斗到大川》書名與讀者見面。
“作家要有自己的生活基地”——組織上做了決定,雷加回輕工部洽談,部領導歡迎老兵歸隊,安排他兼任辦公廳副主任,為他的寫作提供方便。但是,在人事部門安排干部中遇到了麻煩——他的工資是文藝三級,接近副部級那一欄。人事部門為難了……但是,在為了事業(yè),一切都變得那么簡單;他說:“將我改成行政十一級不就好安排了?”這樣,他每月的工資就減少了幾十元。
哪里有沸騰的生活,他就飛到哪里,像一只喚春的杜鵑。
最早成為杜鵑知音的是一位女士——延安女大的畢業(yè)生伊葦同志,分在延安《解放日報》編輯副刊。一個叫“雷加”的作者,文稿叫她迷戀……但不知道是何人,也不知是女還是男,于是寫信通知來談稿件……
雷加來到報社,給伊葦帶來驚嘆——是位帥氣的青年。他傾聽著她對文稿的建議,也感到文稿外的一絲溫暖,以后干脆不再寄稿,親自送上門來,也好見上一面……
幾十年后,回憶起往事,羞澀仍掛在她的臉上,提起當年事,她說:“他的文章那么感人,文字書寫的那么工整好看……”
“所以,你才把我叫到報社……”旁邊的雷加插話。
“我上當了,叫你來談稿子,你卻征求我對你的意見;你是作者,我是編輯,我能對你有什么意見?純屬上當受騙……”
“那么多作者,你偏把我叫來……”
雷加早期的文學活動,付出了創(chuàng)作的辛勞,也收獲了愛情的香甜。
元朝的嚴忠濟說:“寧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無權(quán)。”有人說他道出了官場真諦,有人罵他一派胡言。
雷加有三次做官的經(jīng)歷,但三次辭官。他做官為人民所需,辭官為了更好地貢獻。
雷加1939年被任命為延安文協(xié)的秘書長,但他沒有沿著仕途奔走,要求下鄉(xiāng)當了村宮。農(nóng)村雖然貧窮落后,但那里才是民眾的精神家園。
為民者,總是邁著辛勤的腳步;為官者,更容易想到車馬鞍韉。
日本投降后,雷加在綏德鄉(xiāng)下,聽說延安組織了一支赴東北文化工作隊——還要經(jīng)過綏德這條路線。他找到地方領導,要求參加東干隊,為家鄉(xiāng)的建設作貢獻。但他是下放干部,需有中央組織部的批準,才能成為其中的一員。從綏德到延安再返回來,行程近千里,沒有車馬,又有溝壑的阻攔……他邁開了雙腿,去征服腳下的困難。當他返回綏德的近郊,體力嚴重透支,癱倒在沙灘。
“雷加,你怎么躺在這里?”畫家朱丹與妻子李納同是下放干部,出來散步相遇,使他避免了野外過夜的風險。
“東干隊走了嗎?”他睜開了眼。
“剛到……”這消息像春風,吹開了他的笑臉。
就這樣,他加入了東干隊,經(jīng)過漫長的行程,來到丹東,當上了丹東造紙廠的廠長,與工人一起,用勞動與技術(shù),讓工廠恢復了生產(chǎn)。
“咱們的廠長辛苦了,咱們的廠長累瘦了”——老工人贊嘆,然而女工們卻不饒他:“廠長,都八月節(jié)了,你也不請請我們?”
“去我家包餃子,吃啥有啥”——機器的轟鳴伴著笑聲,他們不像是工人和廠長,像是晚輩和長輩在笑談。
全國解放了,他被調(diào)到國家輕工業(yè)部做官。此時,他提出辭職,想把《潛力》(《春天來到了鴨綠江》、《站在最前列》、《藍色的青 木 岡 》 ) 三部曲的藍圖落實成三部長篇。
輕工部部長、政務院副總理黃炎培先生,拄著拐杖來到北京西城絨線胡同的輕工部雷加的辦公室,熱情挽留,并說:你要考慮到自己的升遷……德高望重的黃副總理的話語重心長,但做官不是他的心愿。
作家王愿堅生前與筆者聊天時說:“雷加從政的話,是很好的管工業(yè)的省委書記人選”。也有人說:雷加還在輕工部工作,早當了部長。人各有志,在一個人手中隨便溜走的機遇,對另一個人來說,也許就是終生的期盼。
到了年過花甲的時候,受老作家的擁戴和北京市委領導的委托,粉碎“四人幫”后,他再次出山,擔任了北京市文聯(lián)的秘書長、黨組書記,收拾被破壞了的一個文化爛攤。
有一輛臥車,接送他上下班。但是,一條腿瘸了的老同志舍不得離開崗位,讓人問他:“你不用車的時候,XXX是否可以用一下?”
“……以后不要再接我,我可以騎車?!弊尦鲎约鹤能嚕敲锤市那樵?。
文聯(lián)、作協(xié)搭建起新的架子,但如何開展工作,上上下下,各有自己的藍圖……雷加沒有描寫官場的寫作計劃,更沒有想在官位上頤養(yǎng)天年,他再次辭官,又開始了筆耕,進入別有天地的洞天。
他不愿意涉足爭論,并不等于他不公開表示自己的意見。比如說,寫傷痕、揭黑暗,他就主張:不如寫光明,更能引導人們向前。
在人生的最后歲月,并完成了四卷本的《雷加文集》的籌劃,給社會留下寶貴的遺產(chǎn)。古人說“良馬不念秣,烈士不茍營”,是對他一生最好的贈言。
我的寓所外有一池清水,不邀明月來,夜夜長相伴。此情此景,我就想起雷加同志,說近也近,說遠也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