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冬天的鄉(xiāng)村土路,寂寞而清冷。路面被風(fēng)刮得白寡寡的,偶爾有一坨凍牛糞,幾塊青石頭,上面都落著一層青霜。我跟著媽媽在山路上走了很久,走得筋疲力盡。
有個騎馬的人從我們身邊噠噠噠地跑過去了。那個人在馬上一顛一顛的,馬尾巴飄逸在風(fēng)里。也有老牛車咯吱咯吱地,慢悠悠晃蕩。下坡的時候,牛車就快起來,踏踏踏跑遠了。
太陽當(dāng)空照著。頭發(fā)潮潮地粘在額頭,小小的臉也汗津津的。我的心跟著那牛車走遠了。路邊的黃土坡,結(jié)了冰的河,清寂的白楊樹,都在我眼里慢慢地一點一點后退。不見一個村莊。
我賴在路邊走不動了。媽媽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我,又看遠處的山。山有什么好看的,黃剌剌的,白霧霧的。她背著兩個籃球大的饃饃,方言里叫“燒鍋子”。面不是很白,饃饃里卷了深綠深綠的香豆子,看上去發(fā)青,不好看。還有兩塊磚茶,一件的確良的新襯衣。
“燒鍋子”是外奶奶做的。不是她手藝不好,而是沒有很多的白面,只好摻了青稞面。她的一個遠親要出嫁女兒,打發(fā)我們娘倆去賀喜。媽媽好像不怎么樂意,別別扭扭地牽著我出了門。
外奶奶的青布大襟衫上,是飯漬,油漬,孫子們的泥指頭印兒。是一層灰塵磨光后的閃亮。還有我的嘴印兒,我吃完飯直接就到她衣襟上蹭蹭,算是擦嘴了。媽媽在一邊氣急敗壞地罵著,壞啊,這個黃毛丫頭,不是個好東西。
外奶奶嘮叨著說:我去,總是顯得寒磣,還是你去吧。我這一輩子受苦的命,走不到人面前……
鄉(xiāng)里的女人,總是拿命來解釋自己的一生。苦就苦吧,窮就窮吧,都是命,只要家里平安,沒有個疾病就是福氣。不這么想,怎么活下去呢。真是悲慘,到現(xiàn)在,我家很多親戚也都是這么想的。命是一種蒼涼的大背景,逃不過,人生只是舞臺上一出戲里的一個角兒罷了。日子過得何等的灰心啊。
山里的路真是漫長。我不得不磨嘰著走。媽媽想讓我背那兩塊黑磚茶,七八歲的我真的背不動。我拖著哭腔拒絕了媽媽的預(yù)謀,她很生氣。
又累又渴。又有一輛牛車從我們身邊吱呀過去了。我抱怨說,外奶奶家怎么這么窮呀?連個破牛車都沒有,連一頭牛也沒有。媽媽累得沒有力氣罵我,干翻了兩下白眼。
外奶奶家的黑土小院里,只有一只老狗,在跑來跑去,不怎么吠,忙著過日子的樣子。還有一個草垛,一個牛糞堆。角落里是柴禾,雜物。外爺爺坐在門檻上,戴著氈帽。他劈柴,吸煙,哄孫子,忙得很。我把手伸進他的口袋里,摸不到一顆水果糖,一粒瓜子。指頭卻伸到口袋上的破洞外面。唉,那么破舊的衣裳。
日頭偏西的時候,終于到親戚家了。親戚家比外奶奶家闊綽多了。一溜子出廊的好房子,紅柱子上新刷了油漆,亮亮的。馬圈里幾匹棗紅的馬,還有黃牛,牦牛。就連她們家的大黑狗,也是膘肥體壯氣勢洶洶的,汪汪汪地大叫,底氣十足。
院子里幾棵大樹,雞兒在樹下刨食。兩個黃草垛在陽光里金黃溫暖??恐荻馐鞘畞韨€女人,在擇豆芽,切肉,切洋芋蘿卜。還有很大一輛木頭馬車,車上放了做酒席的盆盆罐罐。幾個男人靠在馬車上劃拳喝酒,聲音扯得嘹亮。一架梯子搭在房檐上,有人從梯子上爬下來,手里提溜著一捆子鞭麻柴。
空氣里是炒肉和丸子的香味,引誘得我的小鼻子不停吸氣。簡直太餓了。
但是,還不能吃飯,要先搭禮。院子里一字擺開五六張八仙桌,桌子上鋪了大紅的被面,堆滿了親戚們送來的賀禮。
媽媽掏出了那兩塊黑磚茶。包著茶的紙皮已經(jīng)磨損得有皮沒毛了。那兩個籃球大的饃饃,經(jīng)過長途運輸也是破損不堪了,又黑又青,擺在桌子上好難看。最后,媽媽掏出了那件單薄的襯衫,叫做“添箱禮”。因為要出嫁女兒嘛,給她箱子里添一件陪嫁。
唱禮的人大聲報著媽媽的禮物,全院子的人都轉(zhuǎn)過來看。那件襯衫藏在了桌上一件毛呢大衣的背后,媽媽很局促地又擺了出來。一臉尷尬。我知道外奶奶為什么自己不來的緣故了。有個富親戚壓力簡直太大了。
外奶奶的那個親戚出來了,半老不老的老太太,臉上笑著,好像也沒有看媽媽的禮物。她請我們喝空茶??詹杈褪窍染床?,還沒有菜。我急著要吃飯,大聲地問,丸子在哪里?菜在哪里?媽媽訕訕地笑,笑得很難為情。
我眼熱地看桌子上的禮物,很多漂亮的衣服,頭巾,腰帶,鞋子。看得我?guī)缀跹刍潄y,立刻咕噥著想要一件,被媽媽狠狠擰了一下臉蛋。我的眼淚都擰出來了。媽媽心狠得很。
這個親戚家真是闊綽之極。我外奶奶家就幾間破房子,快要倒了的樣子。院子也是那樣狹小,連一棵樹也沒有,過年壓歲錢也沒有,炒菜的清油也沒有。親戚家的清油缸很大,比我高,比牦牛粗。滿滿一缸清油,勺子舀著。很驚訝,我長那么大從沒見過如此多的清油。
去看新娘。她穿著她們民族的傳統(tǒng)服飾,繁瑣得好看。戴了帽子。帽子上插滿了粉紅的大紅的絹花。脖子里是好幾串瑪瑙珠子的項鏈,手腕上好多銀鐲子,一動嚓啦啦地響著。
我覺得她不像個盛裝的新娘,倒是像一個裝扮好的角兒,戲簾子輕輕一挑,就要咿咿呀呀唱戲了。那樣繁美的繡花新娘裝,跟戲里的行頭太像了啊。我那時正是一個小戲迷,看什么都跟戲有點關(guān)系。
我常常在開花的季節(jié)里,摘來很多的花兒戴在頭上,別在衣襟上。披上床單,紗巾,當(dāng)做唱戲的行頭。整整能唱一下午,陶醉得不肯吃飯。
大眼睛的新娘不認識我,對我這么一個陌生的小孩也毫不熱情。但我喜歡她的衣服,黏在跟前看個不停。動動辮子,動動鑲邊的衣襟。她的腰里拴了一面碗口大的銅鏡兒,閃亮發(fā)光,我悄悄摸了一下,涼涼的,滑滑的。
帶著一面銅鏡出嫁,是風(fēng)俗。我那個姨娘出嫁時,也是有一面銅鏡的,不過很小,只有核桃那么大。我想我出嫁時,一定也要帶這么一面碗口大的銅鏡子呢。我也想要很多的銀鐲子,瑪瑙珠子,插滿絹花的帽子,還有這么漂亮的好衣服。
當(dāng)然,長大后出嫁的時候,桃大的銅鏡都沒有。什么都沒有,只穿著一身紅棉衣,笨的,難看的。進婆家的門時,小叔子攔著要踩門禮。我口袋里空空的,連一塊錢都沒有,只好送他一雙鞋墊。這件事被婆婆揭短罵了十四年。想想真是悲傷。
親戚家吃什么菜忘了。只記得一件事,印象很深。
盛裝的新娘要出門上馬了。鞭炮放過之后,門前唱禮的司儀也唱罷了禮儀,等新娘踏出門檻扶上馬。但是,新娘哭著不肯出門。不是因為留戀媽媽,而是嫌媽媽給的陪嫁衣服太少,相持不下。
娘倆都在哭。做母親的斷然拒絕再添一份嫁妝。后來,新娘哭得抽了風(fēng),又是灌糖水,又是掐人中,就是不肯醒來。母親無奈之下,腋下夾著一個包袱出來,新娘才蘇醒過來。醒來,還是不肯,還是哭,母親又去拿來一個包袱,才出了門。
新娘騎在馬上。馬是棗紅的,也掛了紅,很威風(fēng)。做母親的卻又蹬著馬不讓走,嚎啕大哭。原來她們的鄉(xiāng)俗里,女兒陪嫁的包袱里要有碗筷,米面,饅頭,鞋子。另外還有一束香柴。
香柴在方言里諧音“箱財”,是引火的好柴禾。寓意是日子紅火,箱子里有財。這個香柴是不能少的。
怕女兒把娘家的財帶走,紅火帶走,所以陪嫁的香柴要留下一點,不能全部帶走。新娘上馬之后,要給娘家門前撒下半把香柴。但這個新娘卻緊緊抱著包袱,一根也不留,就是不肯撒手。
母親哭得暈死了,直撅撅地躺在地上。眾人亂紛紛地勸說,新娘掏出那把香柴,扔在地上,一路哭嚎著走了。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
她們鬧騰著的時候,我媽媽竊竊地笑,很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
后來外奶奶說,這個親戚家舊時是財主。后來經(jīng)歷了運動,但是銀元都藏在窯洞里,只交出了一小部分。所以包產(chǎn)到戶后,就忽閃閃地富起來了。
外奶奶的意思是,她們雖然富,吃的是祖業(yè),不是自個兒苦著掙巴來的。她有點嫉妒和無奈。其實生活就是這樣的,暗藏了無數(shù)奧秘。外人看到的,只是皮毛。誰也說不清,她家的財富到底是怎樣堆積起來的。
那天回來的路上,我看到了一個被大風(fēng)吹落的鳥巢??輼渲Υ┎褰诲e著糾結(jié)在一起,織得很牢實。最里面是一窩軟軟的細草,還有一層羽毛,手摸上去很綿軟。地上的鳥蛋都碎了,蛋液濺在碎石子兒上。
多好的鳥窩。鳥兒一定在大風(fēng)里牢牢守護著自己的巢,可是風(fēng)太大了。我說,是風(fēng)的手摘走了鳥巢,又扔在了地上。媽媽還是漫不經(jīng)心地看看我,又想她的事情。
她從來沒有想過,我長大會不會是一個詩人。她只是想,我長大后她要不要多陪一點嫁妝,不要像親戚家的女兒一樣哭著鬧著不肯出門上馬,丟她的人。
回頭看那個寂落的村莊,親戚家是最顯眼的人家。房舍浩大,院子周正。門前的燃過的火堆,還在冒著青煙。
冷風(fēng)一波一波地刮來,刮在臉上,刮得清鼻涕都下來了。山上的殘雪也被風(fēng)刮得跑來跑去,雪會不會冷呢?我們過河的時候,冰面上落了霜,踩上去就滑倒了。我坐在一塊石頭上,在冰面上哧溜溜滑著,大聲喊著,我要飛了——
媽媽依舊沒有在乎我,小心翼翼涉冰過河。她從來不知道,我是個想飛的孩子。她坐在河邊歇氣時,突然笑著說,這家人不像嫁女兒,倒像是演戲一樣,娘倆演得多么熱鬧啊。
我也想起來,初看見新娘時,覺得她就是一個盛裝的戲子,要去唱戲,不是出嫁。也許,她真的是去唱戲呢,那匹棗紅的馬正馱著她趕赴下一個戲臺。
現(xiàn)在想,人生真的像一臺戲。四周看,都是黑壓壓的觀眾。若是有盛裝的行頭,就在戲臺上唱。沒有行頭,就披了紗巾戴了花朵,在自己的院子里唱。日子,就是一折子一折子的戲連綴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