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貽海
抗戰(zhàn)勝利的時候,沈從文說,像北平這樣一座歷史古都,最好由一位“治哲學、懂美術、愛音樂之全能市長”來管理。他的依據是:“設想有一極富美術之建筑,歸一無知之人負責保管,其人對此建筑史上具何意義,茫然不知,又不明此建筑于新時代有何價值……”
新中國成立后,梁思成不希望看到“從天安門上望去,下面是一片煙囪”,他試圖改變決策者的思想觀念,反復對試圖拆毀城墻的北京市領導說:“我們將來認識越高,就知道古代文物的寶貴,在這一點上,我要對你進行長期的說服。”否則,“五十年后,有人會后悔的?!?/p>
五十年后,我們后悔了嗎?很多人沒有去過北京,去過北京旅游的人也不知道原來的“老北京”是怎么個樣子的。所以,他們往往以一種崇拜與敬仰的心情,在“皇城根兒”感受北京這個國際性現代化大都市的耀眼光芒,與生俱來的震撼、感動與自豪溢于言表。那么后悔嗎?我們后悔去哪里了?在長城腳下的瓦礫里,在對梁思成無盡的緬懷與祭奠中。
梁思成是著名建筑教育家、古建筑文物保護與研究和建筑史學家,梁啟超長子,1928年創(chuàng)辦東北大學建筑系,是我國建筑教育的開拓者之一。梁思成對古建筑的保護維修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在抗戰(zhàn)時期為保護敵占區(qū)古建筑文物、在解放戰(zhàn)爭中為保護待解放地區(qū)古建筑文物,領導編寫了《全國重要建筑文物簡目》,在作戰(zhàn)地圖上標示出在戰(zhàn)爭中避免炮擊、轟炸的建筑文物的標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又為保護北京的城墻、牌樓、城樓、北海團城等等竭盡了全力。
沒有對比就不知道什么叫刻骨銘心的切膚之痛。五十年前,“北京城的歷史文物建筑無疑比中國乃至全世界任何一個城市都多。它完整地體現了封建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思想,是一個封建社會的大陳列館?!绷核汲稍浻迷娨话愕恼Z言向周恩來總理談起北京的城墻:“環(huán)繞北京的城墻,是一件氣魄雄偉、精美壯麗的杰作……無論是它壯碩的品質,同北京人民同甘共苦的象征意味,總都要引起后人復雜的情感。”北京舊城還有幾十座雄偉壯觀的城樓,它們不但是傳統(tǒng)的瑰寶,還是歷史的見證,并裝點著城市的美麗。
然而這些,都在當年那個狂飆突進、政治浩劫的年代被摧毀了。1957年,“反右”運動正如火如荼,而雄偉壯麗的北京城墻也正在被熱火朝天地拆除著。到處是毀墻的炮聲,每一炮,都像在梁思成的心中炸響。他已經有了無望的感覺,但這位中國建筑業(yè)的泰斗還要為保衛(wèi)北京城墻做最后拼搏。有一天,梁思成進城去瞅了瞅,發(fā)現地安門已經沒有了,廣安門也消失了,聽說正拆廣渠門,急忙趕去,發(fā)現已經只剩下一個城臺和一個門洞。據悉,當時北京市的決策者們在決意拆除城墻之前,曾經和“北京城的守衛(wèi)者”梁思成有過一番激烈辯論?!皼Q策者”的拆城理由十分簡便易捷,這在現在看起來十分不可思議:“北京城墻是古代防御工事,是封建帝王統(tǒng)治的遺跡,其歷史任務已經完成,理應拆除;城墻限制和妨礙城市發(fā)展;城墻阻礙交通;拆除城墻,可取得許多磚,可取得地皮,利用為公路,拆之無害,且有薄利可圖?!睂@些通俗易懂的拆城論點,梁思成憂心忡忡、含著眼淚作了苦口婆心的解析和嘔心瀝血的反駁。
在那個政治運動此起彼伏的年代,如今看來再科學再權威再文化的諫議都顯得蒼白無力:1954年開始,北京的牌樓被大規(guī)模拆除。除了前門的正陽門城樓、箭樓和德盛門箭樓和城東的角樓保留下來,“讓后代知道北京的城樓是什么樣子”以外,北京外城原有的七座城門,無一遺存。1969年,在梁思成以卵擊石的抗爭下,那條存在了數百年的舉世聞名的內城城墻被連根挖掉,不可思議的事情都發(fā)生了,古都從此萎縮在皇城一隅,成了如今的相貌。
那個年代終于過去了。如今,我們可以在家里擺上一張安靜閑適的書桌,一邊喝茶,一邊寫詩;一邊思考,一邊參與選舉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市長。這是一個生活安逸、詩歌如潮的年代,我們有心向天“再借五百年”,也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兩千年前,司馬遷說,“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我想這種倉廩實,不僅僅是因為現實生活中的“米粟滿倉、國富民殷”,而是代表著思想領域里的“政通人和、百業(yè)俱興”。我們現在的倉廩不謂不實,但我們知禮節(jié)了嗎?我們現在的衣食不謂足,那么我們果真知榮辱了嗎?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生活在國里城中,切不可以為封建社會就沒有民主與科學,法治國家就不存在愚昧與封建。既往,我們時代的進步,總是以文明的挫折乃至隕落作為實踐的代價的。這是歷史的局限,也是人類自己無法很快地“認識越高”,看不到五十年后的自己的緣故。好在歷史是一面鏡子,現在的我們可以去皇城根兒,再看看五十年前的血與淚,聽一聽梁思成在長城瓦礫里的苦痛與嘆息。然后再來反思:未來,我們該怎樣做一個城市的建設者?我們要不要選擇一位“治哲學、懂美術、愛音樂”的田園詩人來做我們的市長?可以肯定的是,田園詩人未必能當好封疆大吏、一市之長,但如果我們每個城市的市長都能喜歡上“田園詩歌”,聽得懂它們的“音韻節(jié)律”,那么我們國中城里的文化瑰寶將得到更好的保護傳承與弘揚發(fā)展,我們的生活就充滿陽光,就少了遺憾,五十年后,再沒有人會因此而后悔。
由此及彼,如今我們生活在元代古城和明代城墻環(huán)抱的柘榮縣“雙城鎮(zhèn)”里,先祖用血汗堆砌起來的古城墻在許多人看來是那么的不起眼,以致一直希圖用現代化的建筑來蠶食它、覆蓋它。然而再繁華的現代建筑,隨著生產力進步,最終難免重新流于落后。而古城墻這一遺傳千年的不可移動的文物遺產一旦被拆毀,所有的遺憾將被永遠載入史冊。我們不希望后悔一輩子的事情發(fā)生在眼皮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