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對于我就是一種清洗行為

■李愛平 夏 榆

只有閱讀能抵御死亡和傷殘的恐懼

李愛平（以下簡稱李）：請問您是出生在大同的什么礦區(qū)，離大同市區(qū)有多遠？幼年的時候，這個礦區(qū)給您帶來的最深印象是什么？你的父母親均是礦工嗎？

夏 榆（以下簡稱夏）：我所在的礦區(qū)，如果坐公交車的話，離市區(qū)有半個小時的車程。在大同礦區(qū)有十四個這樣的礦，我出生的礦區(qū)以前叫紅九礦，意思是第九個紅色的礦。紅色是革命的意思。這是“文革”的時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我幼年的時期，在那里我看見過大規(guī)模的批斗、游街、槍決犯人。我由母親背著，為了偉大領袖發(fā)表某個語錄而徹夜游行歡呼。后來我所在的礦區(qū)改了名字叫晉華宮礦，聽起來像一個宮殿的名字，但它是黑色的。那時侯，在我看來它是幽暗的世界。我看到的河流是黑色的，樹木是黑色的，連山巒和丘陵也是黑色的。還有在頭頂飛過的麻雀也是黑色的。還有我的父親和母親也是黑色的。他們都是礦工。我看得太多的是他們身穿窯衣，滿臉炭黑滿身炭黑的樣子。還有在幼年，有時候睡覺，冷不丁就會被女人痛絕的哀號驚醒，那多半是礦難發(fā)生的時候。

李：您是在高中畢業(yè)后頂替父親做了一名礦工，那一年您多大年齡？第一次下井時的情形是什么樣的？還能回憶起來嗎？

夏：我十七歲。因為高中還沒畢業(yè)。我的很多同學在準備高考，我在他們?yōu)楦呖紓鋺?zhàn)的時候悄悄離開教室，離開學校，那所學校是在礦區(qū)的河邊。在教室里讀書可以聽到河水流動時輕微的喧嘩。但是我離開它們?nèi)ハ碌V井。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可以賺錢養(yǎng)活自己的礦工。第一次下礦井的時候，我的心臟在顫抖，我的身體僵硬，感覺邁不開步子。我穿著不太合身的工裝，戴著安全帽，穿著膠鞋，覺得那些東西穿戴在身上很重，我有點不勝重負。我懼怕礦井里深不見底的黑暗。巷道里有風，那是由鼓風機吹送進礦井里的風，它們使礦井里的溫度陰涼。我走在傾斜的大約有七十度的井筒里，那時候我最害怕的是從井筒滾落下去，我以為井底是深不可測的深淵。

李：在礦區(qū)一共工作了幾年，具體做什么工作？對于頻發(fā)的礦難以及工友的生命無常，是否是您選擇逃離的主要原因？

夏：自一九八二年參加工作，到一九九六年離開礦區(qū)到北京，我在礦區(qū)工作十四年，做過多種工作。給我生命留下最深烙印的是在礦井里做配電值班，就是負責為礦井供電，我看守著幾十臺巨大的百萬伏的電壓器，保證它們的正常運行。我是在一個石頭壘砌的穹型的硐室里，有的硐室有燈，有的沒有，有的硐室距離地面很近，有的很遠，我要在巷道里走兩個小時才能到達。有的硐室破敗、荒蕪，那里曾經(jīng)是瓦斯爆炸的地方。這些硐室有時候是我獨自一人，那時候整個礦井里沒有人跡；有的時候人很多，在掌子面挖完煤等待出井的礦工們就在我的硐室里休息。有的時候掌子面出事故，比如礦工被某種有毒氣體所侵，掌子面落頂，皮帶射箭（崩斷），透水，那時候我所在的硐室就成了負傷的或者死難的礦工的停留地。在這里我看見過傷殘、痛楚、掙扎以及死亡。最初這使我恐懼、膽寒，在少年時期，這樣的經(jīng)歷和體驗讓我有崩潰感。

李：在井下您是否一直堅持閱讀，在那個時刻您是否認為，唯有學習、不斷的學習，才有可能離開煤礦，進而實現(xiàn)您的人生夢想？

夏：在礦井里閱讀不是我堅持，是我習慣。因為有大量的時間，這些時間別的礦工用來睡覺，在陰冷潮濕的硐室長久睡覺會把人廢了。跟我同樣工種的老礦工一身疾病，精神萎靡身體衰弱。我要不想廢了就不能睡覺，不睡覺要打發(fā)掉長久的工時，唯一的辦法就是閱讀到帶到礦井里的書。閱讀已經(jīng)不是為了學習，也不是為了離開礦井才閱讀，而是只有閱讀能捱過那些孤獨和死寂的時刻，只有閱讀能抵御那些看到死亡和傷殘帶給我的恐懼。那時候我沒有人生的夢想?；蛘哒f人生的夢想，就是在有清潔空氣和透明陽光的地方呼吸和生息。

李：還記得不記得您最后一次下井的具體情節(jié)？離開煤礦選擇北漂，您的家人是否支持，家人以及礦上的領導，在您選擇離開的時候，是否與您發(fā)生了激烈的“爭論”？

夏：我有過很多次的反復。因為能閱讀，能寫一點文字，我被調(diào)到區(qū)隊里搞宣傳，寫通訊報道，寫黑板報，包括做勤雜工。但是因為我不懂人際關系，不懂給區(qū)隊領導送禮，不懂巴結(jié)和逢迎，我又被趕到礦井里工作。有過很多次的反復。最后一次下井出來，我只記得我?guī)еG衣，用皮帶把它們扎起來，我拎到廣場用火柴把它們點燃，我看著那些沾滿煤屑的衣物，覺得自己從此再也不用走進礦井里。那時候我確實感到壓在我心里的一塊巨石搬開了，我心里陰沉的天空見晴了。

夏：真正離開煤礦到北京已經(jīng)是一九九六年。沒有爭論，家里和單位都沒有。因為那時候我去北京已經(jīng)是不可改變。

李：告別煤礦，闖京城，做圖書出版工作，您的第一份工作是怎么找到的？

夏：在我真正到北京以前，這座城市已經(jīng)不陌生。因為在我下礦井之后幾乎每年都會到北京一次。做工賺到的錢交給母親，我只積攢零用錢做自己去北京的盤纏。很早時候我就熱愛首都的生活，在我看來那是人過的生活。我用短暫的時間進入這座城市，體會這樣的生活。然后再返回礦區(qū)。我給自己的內(nèi)心輸入這種異質(zhì)的生活，就是激勵自己離開不喜歡的生活。在北京找到第一份工作的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寫作。在一些文學刊物發(fā)表小說作品，比如當時口碑很好的《北京文學》和《青年文學》等刊。帶著這些作品去應聘，被錄用是可能的。

李：能否談談，您在礦工生涯的幾段愛情，是否如您書中所說，一度處于單相思？是否在這個時刻，您看到了凡高，是他拯救了您的靈魂？

夏：是的。在《黑暗的聲音》里，我多次寫到過自己的情感。包括初戀時的單相思。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情感，也是一種創(chuàng)痛。我覺得愛情就像一道強光，它照亮了你的境遇。你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卑微，自己的脆弱，更清楚地看到你的黑暗、苦痛和掙扎。那時候是閱讀拯救了我，包括對凡高的閱讀，那些存在于書籍中的孤絕的靈魂拯救了我。

李：讀書是您從小就有的愛好嗎？在您的人生旅途中，哪一本書對您日后的選擇給予了決定性的影響？哪一本書，您從少年看到現(xiàn)在還在看？為什么？

夏：在我?guī)У缴磉叺臅?，有一些書不那么干凈。就是我在礦井里閱讀過的書，有被我的手指摸黑過的印記。我熱愛這些書，它們除了本身的價值之外還有我的痕跡存在。我喜歡一本黃色封面的小書《卡夫卡的寓言和格言》，這是臺灣作家張伯權翻譯的。定價一元多。這本書伴隨我很久的時光。書里有卡夫卡用鋼筆畫的速寫，我喜歡那些黑色的簡筆勾勒的人物造型。他寫道：“他們從黑暗中來，到黑暗中去?！边@樣的表達讓我也認識了自己。

李：當作家是您從小就有的想法嗎？您的性格中是否如您書中所說，是一個內(nèi)心柔弱甚或有些懦弱的人？

夏：從小就有的想法未必是當作家，書寫和表達是我熱愛的，從小。這樣的行為讓我快樂、安寧和幸福。在我的性格里，柔弱和懦弱是短暫的。在我經(jīng)歷了很多生活之后，柔弱和懦弱就在我的內(nèi)心里難以存活。因為那不是我要的。現(xiàn)在我說我的意志力強悍，性格堅韌并不夸張。

生活讓我們永不枯竭

李：寫作《黑暗的聲音》這本隨筆集的時候，一些觸發(fā)你過往傷感的事件，再次憶及時內(nèi)心會不會有碰撞，會不會想，寫還是不寫這樣的問題。

夏：很多事情在回憶的時候讓我有感觸。讓我的心再受折磨。寫下來的就是愿意寫的。不能寫出來的就永久封存在記憶里。

李：《黑暗的聲音》一共寫了多長時間？寫作這本書的時候，您的作息時間是怎么控制的？

夏：《黑暗的聲音》里的文字，最初是以隨筆的形式發(fā)表的。從二○○二年起，散見于《天涯》《人民文學》和《花城》雜志。這些文字，我有感覺的時候就會寫，它們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李：礦工經(jīng)歷、礦工生涯使得您的多數(shù)作品均與“黑暗”二字相關，為什么您在書名中會不斷使用“黑暗”，您怎么理解黑暗？

夏：黑暗曾經(jīng)是我的處境，也是烙印在我內(nèi)心和精神里的印跡。黑暗也是我親人們的處境，我的父母、兄弟、姐妹，黑暗也是烙印在他們內(nèi)心和精神里的印跡。我想，現(xiàn)實里還有很多我這樣的人，世界上也有很多我這樣的人。那么，黑暗也會是他們的處境，也是烙印在他們內(nèi)心和精神里的印跡。我說過寫作對我而言，就是一次清洗的行為。我用書寫清洗留在我內(nèi)心、精神或者身體里的黑暗。

李：在您的寫作生涯中，您說，自己放慢了虛構寫作的速度、放緩了虛構寫作的節(jié)奏。甚至在某段時間，使虛構寫作退出自己的生活。這是否意味著，在未來的寫作生涯中，您會一直堅持非虛構寫作？

夏：視情境而定。虛構和非虛構是文體的不同。這世界有杰出的非虛構作品，也有偉大的虛構作品。只是對于我來說，不把自己看見的真相表達出來，于心不安。

李：您是什么時候步入新聞圈，最早您在哪家媒體工作？什么時候正式進入《南方周末》，當時進《南方周末》工作，對于礦工出生的您來講，是否困難重重？這其中有無波折？

夏：二○○○年我進入新聞界，最早在一家文化類報紙做記者。二○○二年我加盟《南方周末》，當時我已給它寫稿，比如作家訪問，有一天我接到編輯馬莉的電話，她說你想來《南方周末》工作么？如果想來就來吧。當然我對這報紙是有感情的。那時候我每周都會買來看，它成為我閱讀的必需品。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我正辭掉之前的工作，收拾行李準備回老家，我當時決定退出傳媒。這個電話又讓我重新規(guī)劃自己的職業(yè)生涯?！赌戏街苣肥且患矣邪萘Φ膱蠹?，用人不拘一格，我想我的身上有合乎《南方周末》的氣質(zhì)，可以說志向相合，所以波折還少，困難也不是很多。

李：對于很多讀者以及文學青年，大家對您的關注大抵是從散文《失蹤的生活》開始，當時李敬澤還在《南方周末》撰文介紹，這是否是您文學生涯的開端？能否談談寫作《失蹤的生活》一文的寫作背景？比如，是一件什么樣的事情觸動您動筆寫這篇散文？

夏：《失蹤的生活》的寫作是我的轉(zhuǎn)折。在此前也一直在寫。但是很多流行的文學樣式出現(xiàn)在我的文字里，辭藻華麗，意象繁雜曾經(jīng)是我樂此不疲的。二○○○年的時候，我厭倦了那樣的寫作，并且產(chǎn)生了深刻的懷疑。那時候我是書齋化的，冥想型的。更多地是通過閱讀和想象在寫作。我厭倦這樣的方式，懷疑它的價值。因為作為寫作者我跟這個社會是隔絕的，跟這個社會的更廣闊的人群是隔絕的。我書寫和表達的只是個人的。后來我停下了。專心做新聞的工作，以記者的身份進入社會，進入更廣大的人群。《失蹤的生活》是重新開始寫作時的作品。這時候我剔除了流行在我的意識和文字里的影響，我愿意用更樸素更堅實的文字更直接的方式書寫。我像說話一樣寫作。剔除浮華，逼近真相。寫這篇文字的動因，是我每天去收信，在積壓的陳舊的信件里我看到一張無法投遞的明信片，當時的感覺就是我在《失蹤的生活》里寫過的那種體驗，寫過的那種感受和思想。

最要緊的是找到自己，成就自己

李：從二○○五年，您持續(xù)不斷地關注諾貝爾文學獎與和平獎，作為文學界的盛事，您是否是中國記者中第一個關注該獎項的人？您如何理解中國作家入選不了諾貝爾文學獎，這件令國人尷尬而又紛爭不斷的文壇事情？

夏：二○○五年十二月，在我報道諾貝爾文學獎與和平獎的時候，確實是第一個報道該獎項的中國記者。以前我們只是透過官方新聞簡訊了解這個世界性的獎項。我在現(xiàn)場看到了它的全景，它的實況，看到了它的隆盛和輝煌。我以為那些獲獎者真可說是人類的杰出者。至于中國本土作家為什么入選不了諾貝爾文學獎，這不是簡單能說清的。有各種復雜的原因，不說也罷。

李：從礦工到記者、作家，回溯過往四十余年的人生，您覺得自己的人生是否足夠傳奇？所謂的苦難，在您看來是否是您未來長久寫作的源泉？如果沒有礦工生涯您是否會成為一名作家？

夏：傳奇么？沒覺得。和更多的人比，我只是經(jīng)歷了不一樣的生活而已。沒有必要美化苦難，也沒必要給苦難賦予任何道德性?？嚯y并不能成為長久寫作的源泉，就像幸福也不能被永久書寫，偏執(zhí)任何一端都無益。讓我們能不枯竭的只有生活，而生活是豐富繁雜永不停頓的。

李：采訪過那么多的作家，您能否宏觀地為讀者勾勒一下，當下的文學存在哪些問題，您作為作家又會如何解決？

夏：當下的文學是多元的，也是豐富的。如果說問題，每個作家都會面臨不同的問題。我不是醫(yī)生，不想做會診性的事情。對當下的文學做負責任的判斷，顯然不是幾句話可以說得清的。作為一個寫作者最要緊的是找到自己，成就自己。

李：記者生涯給予您更多的是“在路上”，您是否會有意識地通過您的觀察、思考來記錄中國當下的生存狀態(tài)。作為一名記者，您的理想是什么？是南周的那句廣告語“在這里，讀懂中國”嗎？

夏：記者生涯給予我的更多的是開闊的視野和深入社會與人群的能力。我的理想是什么？有尊嚴地生活，自由地寫作，獨立的思考。能這樣我就很滿意。

李：能否簡單說說，您每天的閱讀生活？最近在讀什么書？讀書是您持久的習慣嗎？

夏：閱讀在我來說是隨意的。我有自己熱愛的作家，也有我熱愛的書籍。它們放在我的居所里，或者在書架上，我可以在想要閱讀的時候隨手取來。最近會讀很多我感興趣的書?，F(xiàn)在放我手邊的是《米沃什詞典》，我喜歡波蘭的這位杰出的作家。

李：最后一個問題，您怎么評價自己？您覺得自己幸福嗎？

夏：對自己的評價是：我是一個人。此刻我也是一個幸福的人。這么說是因為我長期處于非人的境遇之中，長久地不幸?！，F(xiàn)在我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寫作、思想、工作和愛。我覺得這是幸福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