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敏[包頭師范學院教育科學學院, 內蒙古 包頭 014030]
作 者:王 敏,包頭師范學院教育科學學院副教授,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兒童文學理論。
人與動物的關系,是動物小說繞不開的話題。即便是像西頓、椋鳩十這樣的動物小說大家,似乎是在純粹冷峻客觀地描摹大自然中的動物生存,也無法擺脫“人看動物”的敘事視角,蘊涵著對人與動物關系的深層思考。而閱讀中國新近崛起的動物小說作家新銳格日勒其木格·黑鶴的作品,感到其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對人與動物關系充滿詩意的表現和表達。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是當代蒙古族作家,憑借《狼獾河》《黑焰》兩部小說榮獲第七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詩意,是很多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中所追求的一種藝術效果,既包括構筑藝術品如詩如畫般的藝術特性,也包括營造某種超越這個藝術品現實描繪之外的“形而上質”的蘊涵,進而使創(chuàng)作者和欣賞者達到心領神會式的精神溝通。這里的詩意已經超越了文學藝術的范疇而具備了一種指向理想生存境界的哲學意味。20世紀20年代,存在主義大師馬丁·海德格爾引用德國詩人荷爾德林“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并對其在存在主義哲學語境下做了精細的闡釋。我們試以海德格爾有關“詩意”的哲學理念燭照黑鶴的動物小說世界,其中的詩意及詩意的建構將會更加“敞亮”。
在黑鶴的很多中短篇小說中,總有一個敘述者“我”的存在,即小說總是從“我”的視角去表現動物的生活、性情以及動物與人的關系。這種第一人稱親歷親見的敘述方式一方面避開了如沈石溪小說那樣試圖深入動物內心世界去表現動物所帶來的尷尬,另一方面,又與西頓小說中設置的那個冷峻客觀的旁觀者“我”不同,這既是一個對大自然深情注視的觀察者,又是一個隨時準備對弱小動物進行救助的參與者,更是一個對草地深林中人與動物和諧共生的見證者。
在“我”充滿深情的目光中,大自然靜穆、神秘、美麗,居于其中的動物都被賦予了具有審美意義的生命品質。在《喝牛奶的豬》中,那頭喝牛奶的小豬在“我”充滿愛憐和欣賞的目光中,在“我”充滿童趣色彩的講述中,活靈活現地從草原向小鎮(zhèn)走來,使人不禁想起那篇著名童話中的小豬威伯……正是在這雙審美目光的注視之下,動物那質樸原初的生命形態(tài)才從平凡的生存中超拔出來,進入到詩意的境界當中。
這個“我”除了是一個對動物充滿深情的觀察者,還是一個對弱小動物身體力行的救助者?!短禊Z牧場》《黑眼睛》等文對人虐殺天鵝、藏羚羊丑惡行徑的憤懣與“我”試圖救助而不得的遺憾交織成篇,對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呼喚力透紙背,使每一個有良知的閱讀者都進行了一次心靈的滌蕩與洗禮。
黑鶴小說中的詩意首先源自于敘事者的詩意目光,而這種詩意又來自于作者心底對動物的濃厚深情。阿爾貝特·施韋澤在《敬畏生命》中把是否保持與其他生命的親近看做是衡量人類德行的標準,并指出,在地球家園里,人類為了實現與其他生命的共振協(xié)調,“必須滿懷同情地對待生存于我們之外的所有生命意志”。我們感到,作者黑鶴對動物的深情絕不僅僅是一種從人道主義立場出發(fā)的淺薄廉價的關愛,而是一種真正能從動物的立場出發(fā),尊重、敬畏、同情動物主體,對動物的存在進行詩意的“呈現”?!皭邸迸c尊重不僅是架構人類社會友愛關系的橋梁,也是維系人與自然關系的紐帶,同時,更是顯現“存在”從而使作品充滿詩意的首要因素。
在黑鶴的小說中,人物的設定除了這個“我”之外,最具特色的就是“老額吉們”了,例如《美麗世界的孤兒》中的柳霞、《馴鹿之國》中的芭拉杰伊、《飼狼》中的其其格、《冰湖》中的索米婭以及《古謠》中的老額吉等等。她們或者與馴鹿在夏天的風暴、秋天的大火中互相救助,在人為的販賣、倒運中合力抗爭;或者堅守鄂溫克人世代生活的山林……這些人物形象無一例外地都是神情平和淡定,性格內斂堅韌,她們行敏言訥,安詳自信,處變不驚,寬厚達觀,永遠的沉默而孤獨。
這些人物身上寄托著作者的人與動物和諧共存的理想,她們摒棄了一切功利目的和世俗享受,無欲無求地在深林里、草地上過著純凈無瑕的生活,她們與動物之間的心靈感應真正做到了息息相通。例如在《馴鹿之國》中,作者這樣刻畫鄂溫克最后的領鹿人芭拉杰伊,她“從來不說話”,卻可以“和森林交談”,她在森林里行走,以一種“不驚擾森林寧靜的方式黯然走動”,“甚至不會擾動夜風的層次”。她敲響樺皮桶給馴鹿喂食鹽巴,養(yǎng)育失去母親的幼狼……在這里,“人與牲靈之間,以其近乎泰初的無隔閡生存狀態(tài),相依為命”。這是人與動物和諧共存的最高境界?!袄项~吉們”以一種神性領悟和詩意情懷達到了與大自然“天人合一”的超契合狀態(tài),并成為自然和大地的忠實看護者。
在黑鶴的小說中,老額吉們沉默而孤獨的身影與草原景色融合為一,成為草原自然生態(tài)不可分割的一個組成部分。同時,我們也注意到,小說中這些動物和自然的護衛(wèi)者多為女性。深諳草原文化內涵的蒙古族電影導演塞夫曾說,“草原文化有著強烈的女性色彩”,“歌頌母親,是草原文化最基本的東西”。也許,正是草原文化崇尚自然的思想與作者蒙古族血液里的母親情結,使得黑鶴筆下的老額吉們幾乎成為沉默的自然母親的化身。
然而,正如作者黑鶴在作品中感喟的:“這些老人,就是正在消逝的草地游牧文化?!彼谠L談中也談到:“我記錄的是北方正在消失的文化,這是‘最后的古代’。游牧文化沿襲千年,我筆下是它越走越遠的背影。所以我小說里有很多老人的形象,因為也只有他們還在堅守原來的生活方式。”“他們其實正代表著某種堅忍的精神,一種對行將消逝的生活方式的最后挽留,他們以自己的存在延長這種挽留的時間。”因此,作者在老額吉們身上所寄予的這種人與動物和諧共生的烏托邦式的理想,宛如一曲憂傷的牧歌,具備了一種蒼涼悲壯的美感,有了一種格外動人的力量。
黑鶴小說中的“地方”,顯然是北方的草地和深林,前述動物和人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寧靜曠遠、深邃幽密的北方草地和深林中。這里與工業(yè)發(fā)達的中東部相比,更多地保存著原生態(tài)的自然。這里有沁人心脾的潔凈空氣、深遠廣闊的原野大地,生于斯長于斯的黑鶴在其靈魂深處即保有一種與自然水乳交融的親密,同時他又濃厚地繼承和保持著游牧民族的文化基因,這使得他筆下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帶有濃郁的草原氣息。
除了濃厚的地域特點外,這里的“地方”還鮮明地彰顯著作者的生態(tài)整體思想:小說中的草地和深林,已不再是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地,也不是襯托人物心境的環(huán)境因素,而是成為承載著人與各種生物的生態(tài)整體,成為蘊含作者情思的“鄉(xiāng)土”世界。在很多作品中,作者寫到草地和深林時,都將其刻畫為人和動物和諧共存的整體:“在黃昏的牧場你總能看到這樣的一幕,畜群已經靜靜地安歇在氈包四周,等待夜晚到來心安理得地翻檢一天的草料。它們歸來時踏揚起的塵土還沒有消散,以一種懷念遙遠歲月般的溫暖籠罩著小小的營地。炊煙已經軟軟地升起來了,對于獨自穿越草地的游人來說,那是地平線上最溫暖的景象?!弊髡咭栽娨獾墓P觸描寫美麗的自然和人與生靈的和諧之美,表現一種人與自然相與興衰、休戚與共的生命整體意識。被稱為“生態(tài)主義的形而上學家”的海德格爾在他的《筑·居·思》中談到:“人的棲居來自天地神人的原始統(tǒng)一性,依賴天地、敬仰諸神、順應生死、反映聚散,領悟人作為終有一死者的存在意義?!彼J為人類的拯救離不開“四重存在”,即大地與天空、神性與道德的“四位一體”。這正是一種生態(tài)整體主義思想,也是人之所以能“詩意棲居”的前提條件。
總之,黑鶴的動物小說以對人與動物和諧共存關系的詩意書寫,實踐了海德格爾“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的生存理想。盡管這種理想依然有些烏托邦的色彩,但真正的“詩”永遠指向未來。正如海德格爾所說:“詩能呼應天地,成為人類把握世界的尺度,詩乃是一種開天辟地的啟蒙,只因它是人類領會和表達生命的途徑?!痹谀撤N意義上,對于小說閱讀主體的少年兒童來說,黑鶴的小說正是這樣的“詩”。尤其在當下童年生命的生態(tài)性遭到破壞的現狀中,黑鶴的作品以對人類生命意義的“領會和表達”,對未成年人生命成長中的生態(tài)學層面給予積極的啟蒙和引導,進而使他們重拾生命深處的向往,將他們攜入更加遼闊的蒼穹。
[1] 肖莉.散文化小說的詩意建構[J].江西師范大學學報,2006,(04).
[2]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馴鹿之國[M].北京: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