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維詩歌的三重境界

⊙李迎春［河南教育學(xué)院中文系， 鄭州 450000］

作 者：李迎春，文學(xué)碩士，河南教育學(xué)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古代文學(xué)教學(xué)和研究。

王維是絢麗多姿的唐代詩苑中的一朵奇葩，無論當(dāng)時或后世，都享有崇高的聲譽。杜甫《解悶》詩稱他為“高人”，說他的詩“最傳秀句寰區(qū)滿”。王維逝后，殷《河岳英靈集》說：“維詩詞秀調(diào)雅，意新理愜，在泉為珠，著壁成繪，一字一句，皆出常境”，很稱道王維詩的境界。蘇軾《東坡志林》則贊“：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也肯定其詩境界之美。

一、無念無欲的佛老境界

后世譽稱王維為詩佛，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中說“：王維詩，高者似禪，卑者似僧，奉佛之應(yīng)哉，人心系則難脫”，這是從佛學(xué)角度評價王維詩的價值。高文在《禪詩鑒賞辭典》中說“：王維是佛教禪宗在文學(xué)上的代表人”，這話是十分精當(dāng)?shù)摹?/p>

王維生活在佛教氛圍濃厚的家庭中，從小接受佛學(xué)的濡染。王維字摩詰，其名和字，均取自佛教《維摩詰經(jīng)》中的維摩詰居士。他是神會禪師的弟子，神會是禪宗南宗創(chuàng)始人慧能的嫡傳?！杜f唐書·王維傳》載：“王維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晚年長齋，不衣文。在京師日飯數(shù)十僧，以玄談為樂。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jīng)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蓖蹙S在詩中描繪著無念無欲的禪境?！肚镆躬氉穼懚U悟的過程。他秋夜獨坐似僧人坐禪，深感人生易老，青春難再，如雨中山果之落地，草蟲鳴叫也似哀怨生命之匆匆，人生怎樣才能消除生老病死的痛苦呢？“欲知除老病，唯有學(xué)無生?！敝挥袑W(xué)佛靜修達到無生的境界，才能除七情六欲，滅功利欲望。佛教的基本定理是解脫人生痛苦，追求理想的境界。王維悟到了這一禪理，所以才一心向佛皈依佛教。王維不同于一般的佛教徒，他是知識階層中的佼佼者，詩、書、畫、音律無所不精，對佛道都有深入的研究。他將道教的守靜去欲、安心坐忘、知止守分等義理和修煉方法，同佛教的修習(xí)禪定、色空觀念、隨緣任運等學(xué)說融合在一起，使思想得到新的升華。他“好讀高僧傳，時看辟谷方”（《春日上方即事》）“，白法調(diào)犯象，玄言問老龍”（《黎拾遺昕裴秀才迪見過秋夜對雨之作》），在佛老的交匯中，對禪學(xué)研思日深。

王維是以禪入詩的一個典型代表，他的不少詩歌滲透著禪理、禪境、禪趣。《入香積寺》寫探訪一古寺的過程，深山的鐘聲似佛祖的召喚，在警醒癡迷者去凈化心靈、尋求幽遠境界之所在?！堵鬼巍芬远U機悟境，似無一字入禪，卻字字充滿禪趣。在那寂靜不見人跡的山中，在那偶爾聽到的杳然的人語聲中，在那一抹落日余暉涂灑在的蒼冷的青苔之上，人與自然融為了一體，個體的生命在這一剎那融入了古剎那終古、有限無限為一的禪的境界！《終南別業(yè)》寫以充分自由之身，享受自然之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內(nèi)中深寓著任運自然的禪理，有一唱三嘆不可窮之妙。故而胡應(yīng)麟《詩藪》贊曰“：太白五言絕自是天仙口語，右丞卻入禪宗?！x之身世兩忘，萬念俱寂?！?/p>

二、至純至真的親情境界

詩言志，詩亦言情。在王維逝后的一千多年間，他的詩得以廣泛流傳的，一是以景勝的山水田園詩，一是以情勝的親情詩。他寫兄弟之間的手足親情，朋友之間的真摯友情，夫妻之間的至深愛情，人與人相互關(guān)切的溫情。情之所至，詩之所及，感人至深。

第一，謳歌真純的兄弟之情。王維十七歲時所寫《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是婦孺皆知的名篇。“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的生活體驗，可以說人人皆有，但在王維之前，還沒有人用如此樸素自然而又高度凝練的語言成功地表現(xiàn)過。而一經(jīng)王維道出，竟無人再能超越，才情之勝令人嘆服?！蔼氃诋愢l(xiāng)為異客”的凄涼，被他宕開一筆：“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似乎自己的處境還在其次，兄弟們佳節(jié)未能團聚的缺憾卻更需體驗，曲折有致中極盡兄弟深情?！渡街惺镜堋贰渡街惺局T弟妹》《別弟妹二首》《留別山中溫古上人兄并示舍弟縉》等詩都以殷殷之情、誠摯之語關(guān)注著弟妹的前程，并以佛理相助，情濃心切。

第二，抒寫真摯的友朋之情。王維友人眾多，他詩集中，寫到的朋友，有詩人，有道友，有官宦貴族，也有平民百姓。他都以誠相待，思之甚深。曾在唐代廣為傳唱的《渭城曲》是王維最為著名的送別詩，在“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的明麗凄婉中，含有不盡情意?！端蜕蜃痈w江東》“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以江南江北遮擋不住的春色，比喻送別相思的深情，寓意新奇。裴迪是王維的摯友之一，王維自編的詩集《輞川集》序中有“與裴迪閑暇，各賦絕句”的記敘，集中收他與裴迪描寫輞川各處風(fēng)景的唱和詩各二十首，足見友情之篤厚。王維《哭孟浩然》詩：“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洲！”江山依舊，漢水東流，可是卻再也見不到襄陽這位知名的詩人了。悼念、痛惜之情溢于字里行間。

第三，頌揚純潔的夫妻之愛。這類詩數(shù)量不多，但境界高遠，有中國傳統(tǒng)道德文化的底蘊。王維三十歲喪妻，不再續(xù)娶，孤居三十年，其摯情為人稱道。二十歲他游于寧王府所寫《息夫人》，表現(xiàn)出他的愛情觀念?！澳越袢諏?，能忘舊日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王維借古喻今，同情并贊美餅師妻子的鐘情。孟《本事詩》記載，此詩吟出后，“座客無敢繼者。王乃歸餅師，以終其志?！敝腥A民族傳統(tǒng)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的底色是：重精神，重道德，重義輕利，重理輕欲。在婚姻及愛情觀上，也是如此。此詩就是一個例證。

閨怨詩是唐代常見的題材，王維的這類詩不落俗套?！妒ь}》詩吟詠：“清風(fēng)明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余。征人去日殷勤囑，歸雁來時數(shù)寄書！”言短情長，韻味無窮。他的《相思子》歷來傳唱不衰，詩藉具有浪漫色彩的紅豆的有關(guān)傳說（相傳古時有人死于邊地，其妻哭于樹下而卒，化為紅豆，又名相思子）和它的象征意義，表達相思的情懷：“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文筆含蓄雋永，非大手筆不能也。

三、亦壯亦靜的自然境界

詩人的審美觀念或美學(xué)理想，總是和他對生活的理解和愿望密不可分。王維詩歌以天寶初為界，由于其生活環(huán)境、地位和心態(tài)的變化，從審美情趣的主流而言經(jīng)歷了從壯美到靜美的轉(zhuǎn)變。

王維生活的前期，唐朝政治較為開明。特別是在張九齡任相期間，王維重做京官，曾一度歡欣鼓舞，積極投身政治生涯。同這種生活態(tài)度相聯(lián)系，王維能夠認識并再現(xiàn)生活中多種多樣的美，表現(xiàn)生活中積極昂揚的情調(diào)，謳歌自然中雄奇壯麗的景觀，寫下了許多壯美的贊歌。開元二十五年秋天，王維出使塞上，在邊地生活了將近一年。一切都是那樣的激動熱烈，迥異于中原的邊地風(fēng)光，讓他驚愕，讓他喜悅，他怎能不用闊大的筆致盡情謳歌！“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都護軍書至，匈奴圍酒泉。關(guān)山正飛雪，烽火斷無煙”（《隴西行》），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邊境烽火，高空歸雁，景色如此奇麗，令人贊嘆！《漢江臨眺》是王維在漢江邊登臨宴飲有感而作，是他壯美風(fēng)格的代表作?！敖魈斓赝猓缴袩o中。”文筆豪壯，氣勢磅礴?！稄能娦小贰队^獵》也是此類名作。

張九齡被口蜜腹劍的李林甫擠下臺來，政治環(huán)境日趨險惡，王維的政治熱情冷落下來，政治理想也漸趨破滅。他圓通混世，經(jīng)常住在山莊、別墅，極力逃避現(xiàn)實。這時他的亦官亦隱，真正做到了身在官場心在山林。

從污濁的官場走到清靜的山林，王維的審美情趣發(fā)生了變化。與前期相比，他更多地欣賞生活中和自然景物中與佛家寂滅思想、隱者閑適心情相適應(yīng)的恬靜、凄清、蕭條以至冷漠的一面，也就是說，他更欣賞那些靜美事物，將之加以主觀情緒的渲染，作為經(jīng)過他審美觀念塑造的藝術(shù)境界而再現(xiàn)于詩中。

王維最初隱居在長安附近的終南山，《終南別業(yè)》一詩宣告了他后期人生觀的轉(zhuǎn)變，對靜美的追求，展現(xiàn)出藝術(shù)的又一境界。不久，王維隱居藍田輞川，在溪水綠山中與好友裴迪唱和。他寫月下的竹林，如《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敝挥叙嵉脑鹿庀喟椋瑥椙?、長嘯，正是詩人淡泊心境、孤傲性格的反映。他寫秋日傍晚山間景致，如《山居秋暝》“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多么靜謐的美景！

[1]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高文，曾廣開.禪詩鑒賞辭典[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

[3]李迎春.論王維詩歌的禪境[J].河南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