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忠[成都學院, 成都 610106]
“接受美學”是20世紀60年代初由聯(lián)邦德國的文學理論家創(chuàng)建的。1967年,康斯坦茨大學教授姚斯在《文學史作為向文學理論的挑戰(zhàn)》一文中,首次深入闡述了“接受美學”的概念和思想,該文也因此成了接受美學的宣言性文獻。姚斯的思考主要基于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有關“文學作品的存在方式”的學說。伽達默爾認為,文學作品就是在理解過程中作為審美對象而存在的,文學作品的存在展示為向未來的理解無限開放的效果史。
伽達默爾對文學作品存在方式的思考,啟示了兩條思考文學作品的基本原則:第一,文學作品不是一個擺在那兒恒定不變的客體,而是向未來的理解無限開放的意義顯現(xiàn)的過程或效果史。第二,文學作品的歷史性存在取決于讀者的理解。接受學理論認為,文學的接受活動,不僅受作品性質(zhì)的制約,也受讀者的制約。對于一部作品,不僅不同的讀者會做出不同的解釋,就是同一個讀者對待同一部作品,每一次閱讀都會產(chǎn)生不同的理解。
花襲人是《紅樓夢》里的大丫頭,也是小說中的一位重要人物。作為窮人家的女兒,她從小就很懂事、有孝心,為了老子娘不致餓死,她甘愿賣身為奴;作為奴婢,她無論服侍賈母還是服侍寶玉,都是盡心盡職、忠心耿耿。由此看來,襲人不論在家做女兒,還是在賈府做丫鬟,都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女子。然而,花襲人卻長期被某些接受者所鄙視、貶斥?;蛟啤耙u人,賈府之秦檜也?!詿o罪譖黛玉,死晴雯……”①或云“用圈套,使手腕,擺道理,做面子,偷梁換柱,借刀殺人……”②甚至干脆說她“簡直是一只老鼠,鬼鬼祟祟的”③,把襲人貶得一錢不值。為什么這樣一個“花氣襲人”的丫頭卻遭到如此眾多的詈罵和攻擊呢?在此,筆者擬緊扣《紅樓夢》的小說文本,緊扣作家對襲人的具體描寫和刻畫,談談《紅樓夢》的接受主體對花襲人這一形象的“接受”所存在的誤區(qū)。
一、對花襲人“畫冊”與“判詞”之誤解與曲解。小說第五回寫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看到花襲人的畫冊和判詞:后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也有幾句言詞,寫道是:“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傲w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p>
怎樣理解這畫冊和判詞所蘊含的意義呢?畫冊上的“一簇鮮花”、“一床破席”,有人只是簡單機械地認為這僅喻指花襲人之姓和名。作家的用意果真如此簡單嗎?聯(lián)系到小說文本對花襲人的描寫,可以認為“一簇鮮花”至少還有以下兩層意思:一是喻襲人貌美如花。第十九回小說通過寶玉的眼睛寫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第二十六回又通過賈蕓的眼睛來描寫襲人:“細挑身材,容長臉面”。二是喻襲人的品性似鮮花般芳香、馥郁。“一床破席”,可以認為也有兩層意思:一是寫襲人自幼喪父、家境貧寒,惟有“破席”一床;二是寫襲人終其一生,仍位卑境困。而那些極力貶損襲人者,不知是故意曲解還是無意誤讀?竟云“破席”之喻是指襲人在男女關系上輕佻、放蕩,有如“破席”(即俗稱“破鞋”)。所舉“罪證”便是寶玉與襲人“初試云雨情”之事,而實際情況是怎樣的呢?小說寫寶玉在夢中領受了警幻所訓云雨之事,夢醒后他便把夢中之事說與襲人聽,而當襲人為他換內(nèi)衣內(nèi)褲時,他因“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云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由此可見,在這件事情上,第一,“責任”完全在寶玉,因為是寶玉“強”拉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云雨之事,一個“強”字便寫出了襲人的被動和不得已;第二,寶玉是主子,襲人是奴婢,身份上的不平等也使襲人處于被動地位;第三,襲人在同意與寶玉“初試”之前,也曾想過:“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边@說明,襲人做人做事是有“原則”的,而這“原則”就是“不越禮”,“與了寶玉”,自然是包括自己的身子在內(nèi)的。第四,寶、襲二人這次“初試”之后,再也沒有了“二試”、“三試”,可見寶玉與襲人二人在男女關系上都是嚴肅的、不亂來的。當然,話說回來,作為正處在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兩相愛悅,以至青春沖動,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因此,實在不能以“初試云雨”之事把“破席”(破鞋)的穢名扣在襲人頭上。就判詞的內(nèi)容來看,曹雪芹對襲人充滿了贊美之情:溫和的性格,柔順的性情,如桂花般美好,似蘭草般馨香。確實,襲人是一個善良、正義、寬容、厚道的可愛的女孩:金釧兒被“慈善人”王夫人逼死后,她“不覺流下淚來”;老色鬼賈赦強逼鴛鴦為妾,她直言“大老爺太好色”;當寶玉因自己留給襲人的酥酪被奶媽吃了正欲大發(fā)雷霆時,她謊稱自己肚子疼不想吃;當老祖宗派人來追查李嬤嬤惹寶玉發(fā)怒、摔杯之事時,她又把一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花襲人的溫柔與和順,更多地體現(xiàn)在她對寶玉無微不至的關心、呵護與侍奉上,她時時刻刻心里都裝著、想著寶玉,生怕寶玉有絲毫的不快和閃失:寶玉出門回來稍晚一點,她不是焦急地等待,就是四處尋找;寶玉的面色神情稍有異樣,她總是千方百計地弄清個中緣由。小至寶玉的飾物玩意,大至寶玉的吃飯穿衣,襲人都是悉心料理、精心照顧。所以李紈說:“這一個小爺(寶玉)屋里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么田地?!备匾氖?,襲人不僅在生活上細致入微地照顧好寶玉的飲食起居,而且還在思想行為上無數(shù)次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寶玉,希望寶玉改掉其喜“弄花兒、弄粉兒、偷著吃人嘴上胭脂”的“壞毛病”。
對于寶玉讀書之事,襲人雖也很關切,卻迥異于寶釵等人希望寶玉讀書做官、立身揚名的規(guī)勸,而更多的是關心寶玉的生活冷暖和身體健康。她對寶玉說:“讀書是極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只是念書的時節(jié)想著書,不念的時節(jié)想著家些。別和他們一處頑鬧,碰見老爺不是玩的。雖說是奮志要強,那功課寧可少些,一則貪多嚼不爛,二則身子也要保重。”又說:“你真喜歡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批駁毀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氣……”這番話情真意切、實實在在,沒有半點虛偽和矯飾,充滿了對寶玉無比的關心和體貼。有人說這是襲人在拿老爺威嚇寶玉,其實襲人說的全是心里話、實話,因為賈政一旦“生起氣來”是不管寶玉死活的,這“老爺”早就聲稱要“結果”寶玉的“狗命”了。所以,襲人的意思就是,你寶玉不喜歡讀書就算了,裝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其目的就是“教老爺少生氣”,以免招來更多的責罵和“笞撻”;而“功課寧可少些”、“身子也要保重”的勸慰,更表現(xiàn)了襲人的溫柔和順、似桂如蘭。
二、對“花襲人”姓名內(nèi)涵之曲解與惡解。襲人姓花,侍奉賈母時名叫珍珠,一名蕊珠;侍奉寶玉后,“寶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睂τ凇盎ㄒu人”這個名字,后來賈政過問說:“是誰這樣刁鉆,起這樣的名字?”寶玉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一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丫頭姓花,便隨口取了這個名字?!边@里清楚明白地交代了“花襲人”這名字的由來。所謂“古人詩句”,即南宋著名詩人陸游的《村居書喜》:“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前句寫春暖花開,花香襲人;后句寫鵲啼枝頭,天氣晴好。兩句詩讓人感到的是春天的芳香與煦暖,而這不正是對襲人溫柔和順的性情和似桂如蘭品格的高度概括嗎?
然而有人卻將“花襲人”之名故意曲解為:“蓋‘花襲人’者,于‘似桂如蘭’的‘花’氣中偷‘襲’無辜之‘人’,奸而近人情者也?!雹堋啊u人’者,乘人不備時暗中對人的襲擊也?!雹荨耙u人的人品,就是專門‘襲人’。”⑥其“證據(jù)”就是小說第三十四回寫襲人曾向王夫人建議,將寶玉搬出大觀園外住。事實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小說第三十三回寫寶玉因金釧兒事件、結交琪官事件等,遭到了賈政的一頓毒打。王夫人既心疼又痛苦,襲人為此對王夫人說:
“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么事來呢?!蓖醴蛉艘宦劥搜?,便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虧了你也明白,這話和我的心一樣……”
這話,確實表現(xiàn)了花襲人掏心掏肺地為主子著想的忠誠純良。如果是一般的丫頭,是絕對想不到、更是說不出這樣的話來的。因為弄不好,既得罪了寶玉,又得罪了王夫人,兩頭不討好。只有竭忠盡智的“賢”襲人,才會這樣想這樣說。一個丫頭,能為主子想得這么“深遠”,且能當著主子的面說出來,這實在出乎封建主子的意料。這從王夫人的驚喜之態(tài)、激動之心、感動之語,可看出襲人的話是怎樣地說到了她的心坎上,同時也表現(xiàn)出了襲人的膽識和智慧。
王夫人又問襲人:“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huán)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么話。你可聽見這個了?你要聽見,告訴我聽聽,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币u人道:“我倒沒聽見這話,為二爺霸占著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要,為這個打的。”襲人確實是個成熟、懂事、賢淑的丫頭,她深知如果把賈環(huán)誣告寶玉“奸淫母婢”的話說出來,王夫人一定會雷霆大怒,找趙姨娘、賈環(huán)算賬,妻妾之間、嫡庶之間的矛盾一定會更加劇、更激烈。她是一個息事寧人的人,她不愿意看到這種局面。也許有人要說襲人原本就沒有聽見過賈環(huán)誣告寶玉的話,她對王夫人是實話實說,但從王夫人都“恍惚”聽說了“環(huán)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么話”來分析,作為寶玉房中消息靈通的首席丫頭,她不會不聽說。照此看來,襲人實是一個求“安定”的人,而不是一個四處打“小報告”、搬弄是非的人。確實,襲人曾向王夫人建議說:“我只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么變個法兒,以后竟還教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庇终f:“如今二爺也大了,里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姐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粢腥苏f出一個不好字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有萬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二則太太也難見老爺。”
為什么襲人要向王夫人提出這樣的“建議”呢?
首先,寶玉自己的行為讓襲人很不放心。寶玉除了整天“不務正業(yè)”地在裙釵里廝混以外,自身也存在許多不良習氣。如湘云替他梳頭時,他“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里送”。這“順手”、“不覺”兩個詞語,便寫出了寶玉這種“不良習慣”早已形成。所以,湘云一眼瞥見后,伸手便將寶玉的手中的胭脂打落在地,并責問他什么時候才能改掉“這不長進的毛病兒”。而湘云的一打一罵,被襲人看在了眼里。她擔心寶玉和姐妹們這樣“鬧”下去,失了“分寸禮節(jié)”。更嚴重的是,有一次,寶玉竟誤把襲人當成黛玉傾訴肺腑衷腸,這更使襲人憂心忡忡。她擔心照此下去,寶玉、黛玉及賈府的名聲,都將蒙受難以想象的影響。
其次,忠于職守的品格和強烈的責任感,驅(qū)使襲人必須這樣做。襲人認為,自己作為老祖宗“與了寶玉”的丫鬟,她有義務、有責任敦促寶玉“改邪歸正”,這是對寶玉、對賈府負責。同時,襲人這一番為寶玉考慮、為王夫人著想的話,在那個時代,實在是堂堂正正的。所以王夫人深為感動,并失態(tài)般地驚呼:“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
然而,只是一個丫鬟的襲人有如此大的能耐嗎?所以,在一切的努力都不奏效的前提下,束手無策的襲人便只好求助于王夫人,向王夫人提出如此建議。而事實上,襲人的心靈深處也確實是為寶玉好。因為寶玉已因金釧、琪官之事惹禍挨打,差點被賈政“結束”了性命。所以,她才不顧一切地向王夫人建議將寶玉搬出大觀園,將他和黛玉、寶釵、湘云等眾姐妹隔離開來,以免“不才之事”發(fā)生。對此,著名學者聶紺弩先生高度贊賞說:“襲人不顧自己的卑賤身份和微小的力量,以無限的悲憫、無限勇力,挺身而出,要把她的寶二爺和林姑娘這對癡男怨女從‘不才之事’和‘丑禍’中救出來,多么高尚的靈魂??!”⑦雖然,聶先生的話有些過譽,但襲人的所謂“告密”也確非出于個人的一己之私,而是真誠地為了寶玉(也為了黛玉及其他姐妹)的“品行名節(jié)”,因為如果“不才之事”一旦發(fā)生,后果將不堪設想。所以,為了防微杜漸,襲人便“斗膽”向王夫人提出了這個建議。所以,一味指責襲人是“秦檜”、是躲在背后偷襲別人的“惡狗”,是有失公允的,也是不正確的。
也許在襲人的心靈深處確實存在著希望有一天能夠憑借自己的忠誠善良,通過自己的艱辛努力,由一個被賣身為奴的丫鬟能夠“升”為姨娘,“提高”一下自己的“地位”。對此,不論是“紅樓夢中人”,還是紅學研究者甚或《紅樓夢》的一般讀者,都極其鄙視、視為不齒。襲人為此也不知遭到了多少責難和詬罵,如同是怡紅院丫鬟的晴雯就不止一次地挖苦、諷刺襲人,罵她是“西洋花點子哈巴兒”。其實,只要我們平心靜氣的,而不是心肝火旺的,更多地從平常人性的角度來思考,襲人這樣想這樣做,也算不上怎樣十惡不赦。一個賣身為奴的丫鬟,只想通過自己對主子的竭忠盡智、精心服侍,能夠提高一下自己的地位和待遇,而不是損人以利己、踩踏別人往上爬,這實在也是可以理解的事,而并非什么惡劣的品性。
三、對花襲人某些令人誤會的言行之誤解與歪解。小說寫晴雯被逐出大觀園致死后,寶玉十分痛苦,認為院子里海棠死了半邊是應了晴雯之死。襲人聽了之后很生氣地說:“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jīng)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這些話,乍一聽,襲人豈止是大丫頭身份地位的炫耀,而簡直是主子似的驕橫跋扈!但細細思之,我們還是有些誤會襲人了。因為襲人這話是針對寶玉因晴雯之死痛苦得不能自拔而言的。海棠半枯是不祥的預兆,寶玉認為是應了晴雯之死,痛苦不堪。襲人說“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實際上是把這“不祥”攬到了自己身上,意思是即使是死也應該自己死,輪不到晴雯。襲人的話,雖然說得難聽,但用心卻十分善意,襲人是想以此“狠語”來阻止寶玉胡思亂想,以減輕他的痛苦。
貶襲人者對襲人指責最多、攻擊最烈的,就是所謂襲人曾向王夫人通風報信:“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蕙香,間秋紋、麝月……”⑧幾乎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在了襲人的身上。其“依據(jù)”就是書中的寶玉都疑心是襲人使的壞。那么,寶玉的“依據(jù)”又是什么呢?小說先寫寶玉想不通:為什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就單不挑出襲人、麝月、秋紋的來?再寫寶玉進行“邏輯推理”:麝月、秋紋兩人都是襲人“陶冶教育的”,所以“罪魁”自然就是襲人。由此可見,寶玉的“依據(jù)”也純粹是主觀臆測,而貶襲人者卻把它當成了襲人之“罪”的“鐵證”。
而事實上,小說在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時就明確交代出晴雯致禍是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進讒。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和心腹,邢夫人不滿王夫人獨攬榮府財政大權,所以想通過王善保家的挑唆王夫人抄檢大觀園,借“繡春囊”事件向王夫人發(fā)難。而王善保家的本就是個“比男人更加可惡”的那類女人,專事誣陷、挑唆,且她早就看不慣晴雯傲岸、剛烈的性格,所以趁機生事報復。因此,晴雯之死與襲人根本沒有什么關系。
那么又是誰向王夫人告的密呢?王夫人在怡紅院的“耳目神意”又是誰呢?我們知道,賈府是一個充滿了各種紛繁復雜矛盾的小社會,主子之間、主奴之間、奴才之間,矛盾重重。其中,那些年青的丫頭們與年老的婆子們之間的矛盾就是一組突出的矛盾。以晴雯、司棋為首的丫頭們,她們年青貌美、天真活潑、嬉笑不避,仗著主子的喜愛和庇護,心比天高,從不買那些人老珠黃、老道世故的婆子媽媽們的賬;而以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為首的婆子們,她們卻自恃年高、倚老賣老,更是從不把這些黃毛小丫頭們放在眼里。年青的不服年老的,年長的看不慣年少的,矛盾重重,并日益加深。在大觀園里,那些婆子媽媽們四處皆是,一旦聞聽到丫頭們什么“隱私”、“把柄”,便如獲至寶,等到時機成熟,便大打出手,置這些小丫頭們于死地。王善保家的借抄檢大觀園“告倒”晴雯便是明證: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乃從襲人起以至于極小作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第七十七回)
可見,惡婆子們的進讒和誣陷才是姑娘們致禍的根源,而并非是襲人的“告密”。因為王夫人親自來“查看”的對象,也包括襲人在內(nèi)。王夫人的“耳目神意”根本不是襲人,而是那些專事生非的惡婆子們。
接受美學理論認為,當讀者閱讀一部作品時,他是作品的駕馭者,閱讀的過程,是一個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按照自己生活經(jīng)歷的特殊性、藝術修養(yǎng)、藝術趣味、個人氣質(zhì)、傾向和興趣、教養(yǎng)和理想,來感受、體驗、解釋和理解一部作品。由于讀者的社會經(jīng)歷和個人基礎不同,因而形成不同的閱讀動機、需要和興趣;又由于每個讀者的“藝術感”不同,對文學的要求和對待文學的態(tài)度也不同,這直接決定對作品的理解和評價。所以,我們認為,花襲人之所以長期受到詬病和貶斥,被認為是奸詐陰險、居心叵測的“小人”、“壞人”,其主要原因是《紅樓夢》不同的接受主體對小說文本的“接受”存在嚴重誤區(qū):或是對文本理解片面、無意誤讀,或是對人物早存偏見、有意曲解,或是受時代政治的影響,或是為閱讀水平所限制。而要對花襲人及其他人物作出正確、全面的解讀和評價,就必須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想、創(chuàng)作方法以及作品的深刻內(nèi)涵、描寫藝術有一個全面的了解和把握,就必須認真閱讀小說文本,反復品讀、深刻領會,既不主觀片面,也不隨意曲解,方能作出一個符合作家創(chuàng)作意旨和作品客觀實際的判斷。
① 青山山農(nóng):《紅樓夢廣義》,見《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中華書局2008年6月版,第214頁。
② 李長之:《紅樓夢批判》,見《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12月版,第449頁。
③ 徐學鵬編:《端木蕻良細說紅樓夢》,作家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74頁。
④ 張錦池:《紅樓夢考論》,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1月版,第114頁。
⑤ 吳世昌:《紅樓夢探源外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93頁。
⑥ 胡文彬:《冷眼看紅樓》,中國書店2011年版,第23頁。
⑦ 聶紺弩:《略論紅樓夢的幾個人物》,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35頁。
⑧ 涂瀛:《紅樓夢論贊》,見《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中華書局2008年6月版,第138—139頁。
[1]馬新國.西方文論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
[2]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
[3]朱一玄.紅樓夢研究資料匯編[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8.
[4]白盾.悟紅論稿[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