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片月光或淚光中開始——王克銘散文藝術(shù)探析

⊙秦宗梁［吉安市吉州區(qū)文聯(lián)， 江西 吉安 343000］

讀王克銘的散文，有如夏夜搖著蒲扇在竹叢旁賞月，意境清新宜人，語言干凈利落，讓人感覺他胸懷確實藏有一片潔白如雪的月光。請看他發(fā)表的處女作《月下獨坐》開篇的句子：

別了“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少年歲月之后，我喜歡在月下獨坐。

我喜歡任何一個有月光的夜晚，似乎更鐘情于皓月當(dāng)空的時節(jié)。

“有月光的夜晚”，對于很多人來說，是一個晴朗的、深邃的、獨屬自己自由飛翔的寧靜時光。正是這片高懸夜空的“月光”，照耀了王克銘的散文和心靈世界。從某種意義上說：月光代表了他內(nèi)心的寧靜，代表了他內(nèi)心的思想和慎獨——

在鄉(xiāng)下工作時，我偏愛夏天的月夜。

傍晚時分，我會獨自漫步阡陌，去聞一聞田間泥土的芬芳與鼓噪的蛙鳴，感受一下緊張和疲憊之后的放松。然后，找一個小小的陽坡坐下來，靜候月亮的升起，同時放飛思緒。每當(dāng)此時，我會感到清風(fēng)徐來的涼爽，遐思飄逸的自由。塵世間的煩惱便會遠我而去。

靜望著不遠處的樹木，有的傲然獨立，對塵世不屑一顧；有的三五成群，像嬉鬧的純情少女；有的成雙成對地另辟蹊徑，微風(fēng)吹來，摩肩的枝葉發(fā)出沙沙的低吟，仿佛情侶們說著他們不想讓別人聽見的絮語。

阿米爾說得好：“一片自然風(fēng)景就是一種心情?！雹倬秤尚纳！安贿h處”傲然獨立的“樹木”，對“塵世”不屑一顧，其實是作者當(dāng)時的心態(tài)使然。明明是王克銘自己對“塵世”不屑一顧，卻移情于“樹木”。這種筆調(diào)讓讀者感覺到了作者思想上的“孤傲”不群。在“有月光的夜晚”，作者終于無意間吐露了自己的心聲。他對“不遠處”的“樹木”喃喃自語：“有的三五成群，像嬉鬧的純情少女；有的成雙成對地另辟蹊徑，微風(fēng)吹來，摩肩的枝葉發(fā)出沙沙的低吟，仿佛情侶們說著他們不想讓別人聽見的絮語?！边@種歡樂熱鬧的人間情景，反襯出作者離家二十多里之遙的內(nèi)心寂寞。

獨自在異鄉(xiāng)工作，作者在“月下獨坐”感悟到：“在歷史的長河中，人生又豈能比得上流星？”每個人在塵世都是匆匆過客。月下獨坐的王克銘有如參禪的僧人，從這個“過于傷感”的話題，悟到了時光“逝者如斯”的無奈。當(dāng)然，時光不是無情物，它“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從“秋天”的月空“清亮而湛藍”這句景語中，我們可以看出“人到中年”的王克銘，已然擁有了一份“秋天”般的沉甸甸的思想和超然的情感經(jīng)歷。

散文是用真情的眼光照耀平凡的人和事。王克銘的很多散文是在一片“淚光”中寫就的。他很多散文，是長歌當(dāng)哭的文字！使得很多讀者淚流滿面。試看《父親》的開頭：

2000年2月20日，農(nóng)歷正月十六。父親匆匆地離開了我們。

父親的辭世給全家人以莫大的打擊。因為愛他一生的母親不在他身邊，因為他還沒來得及把最小的孫子看上一眼，因為他最喜歡吃的元宵還留了一碗，因為他抽了一輩子的煙，他的兒子孝敬他過年的一條煙完好如初，而自己買的那包煙還剩兩根，因為……

“父親”的辭世，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話題，作者用了四個“因為”，寫了四個小細節(jié)，將“父親”臨死的遺憾寫得讓人淚盈滿眶，第五個“因為”的后面還拖著一個長長的省略號，好像作者滂沱的涕淚！散文要感人，不能講大道理，也不靠長篇大論。散文感人至深處，是靠生活中真實的細節(jié)，即古人常說的“運筆入微”：

記得母親說過，給父親送飯的“碗”是一只鄉(xiāng)下老太用來做火爐的缽子。懂事以后我用這種缽子裝滿水一稱，足足裝了六斤水。

父親總是在工作之余極盡種養(yǎng)之能事，每年僅挖墊豬圈的草皮就要挖數(shù)百擔(dān)。

因為他一個人的工資要養(yǎng)活八口半人。在最困難的時候，父親只能用鹽水下糠餅充饑。

給《父親》送飯的“碗”，是能裝“六斤水”做火爐的“缽子”！“父親”每年要挖“數(shù)百擔(dān)”墊豬圈的草皮。在最困難的時候，“父親”只能用“鹽水”下“糠餅”充饑！那是一個怎樣的年代？讀這樣情濃于血的親情散文，讓太多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同代人熱血沸騰，聲音哽咽。有人甚至捏著這篇散文痛哭。這就是“真”的魅力，散文的魅力！再看他的《堂兄》：

被政府取締“蹬的”后，堂嫂率先轉(zhuǎn)行做擦鞋匠，進而堂兄也效仿之。兩把小竹椅，兩只擦鞋箱成了堂兄堂嫂的全部生產(chǎn)資料。人民廣場是人流集散地，自然成了擦鞋匠們云集的地方。堂兄和堂嫂在廣場一角坐攤，干起了專業(yè)擦鞋匠的營生。餓了下兩碗掛面，堂兄吃一碗，堂嫂吃一碗；渴了有一個大可樂瓶，那里裝得可不是可樂，而是堂嫂從家里帶來的涼白開，堂嫂喝一口，堂兄再接過來喝一口……

春節(jié)期間，我們堂兄弟歡聚一堂，給長輩們拜年，閑談中聊及已過“天命之年”的堂兄的營生，堂兄朗聲道：“只要勤快一點，怎么也餓不死人！”

堂兄的“朗聲”，無疑是酸楚的，強作歡顏的，這讓很多有過相同經(jīng)歷的人長吁短嘆。

王克銘的散文作品，無一不是來源于真實的生活，來源于真實的靈魂。有位朋友看了王克銘的作品后，感嘆地說：“你寫得太真了！”語氣中除了贊嘆和欽佩，似乎還有一種隱隱的莫名擔(dān)憂。然而王克銘卻泰然處之。他在《一棵在古城消失的銀杏樹》這樣寫道：

如果在舊城改造的過程中，人們不是只給古銀杏樹留下一個直徑約兩米的樹盤，而是留下直徑十來米的空地；如果古銀杏樹周圍不是堅實的水泥路面，而是以透氣透水的篩板代之；如果以銀杏樹為中心，規(guī)劃出一個小型休閑廣場……我想這棵古銀杏樹留給人們的將是另外一種風(fēng)景……

古城正在創(chuàng)建文明城、園林城和“雙擁”模范城，這些創(chuàng)建活動牽動著社會的各個層面。但愿古城的其他古樹不要遭到像消失的古銀杏樹一樣的命運，愿古城回到古人描寫的“萬家深樹里”的風(fēng)景中去，在綠樹掩映之中煥發(fā)出勃勃生機。

這種毫無顧忌的率真筆調(diào)，無疑是耿直的諫言。這樣的文章既能給上層提供決策參考，又能引發(fā)讀者深思。散文家孫犁在《關(guān)于散文創(chuàng)作的答問》中說：“文字是很敏感的東西，其涉及個人利害，他人利害，遠遠超過語言。作者執(zhí)筆，不只考慮當(dāng)前，而且考慮今后，不只考慮自己，而且考慮周圍，困惑重重，叫他寫出真實情感是很難的。只有忘掉這些顧慮的人，才能寫出真誠的散文。”②我以為，王克銘就是這種“能寫出真誠的散文”的人！

王克銘很注重個人的人文修養(yǎng)。他的散文中有強烈的廬陵本土文化氣息。在《一棵在古城消失的銀杏樹》一文中，這種文化表征十分明顯。請看：“一棵古老的銀杏樹，悄然離開了古城，在人們的眼中永遠地消失了。見證了古城千年歷史的鐘鼓樓和鐵佛寺幾經(jīng)廢興，依然矗立在不遠處。”“銀杏樹”、“鐘鼓樓”、“鐵佛寺”是廬陵古城吉州的象征，它們闖入王克銘的散文視野可能是作者無意的涉筆，但最終卻是他文化情結(jié)的必然！

“詩如酒，文如飯。”王克銘是從寫詩開始涉足文壇的。他的詩質(zhì)樸、溫暖、隨意，切入點小而準，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寫過詩歌再來嘗試寫散文，作者的文字控制能力明顯要略高一籌，對文字的敏感也更強烈。寫詩出身的王克銘，寫散文善于內(nèi)斂自己的情感，有明顯的散文體裁意識。他在散文中不輕易使用詩歌的比喻和夸張，不使用華麗的詞藻的人工修飾，他大多采用原形的敘述和描寫，這使得他的作品有了一種璞玉渾金的質(zhì)樸美，多了一份聊家常的親切坦誠。王克銘是農(nóng)民的兒子，又是農(nóng)學(xué)專業(yè)出身。他對農(nóng)事非常熟稔，對鄉(xiāng)村和水酒有一片質(zhì)樸的深情。在《釀酒》一文中，滿篇的文字溢出酒香：

釀酒人將蒸好的糯飯沖水冷卻，和藥上盆。然后用厚厚的稻草將酒盆嚴嚴實實地裹好。一天以后，一股淡而甜的香氣就會從稻草包裹的酒盆中散發(fā)出來。這時釀酒人要“松缸”，打開裹住酒盆的稻草，檢查出酒的情況。當(dāng)釀酒人看到酒盆中央的小酒窩中積滿一窩香氣撲鼻的酒醐時，便會情不自禁地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一擦手，用食指蘸一蘸酒醐放在舌尖上舔一舔，甘潤醇厚的新釀直沁心脾。釀酒人在滿意的笑容中和勻盆中的酒。

這么熟悉的農(nóng)俗圖景，不親身在農(nóng)村生活多年是無法寫出來的。王克銘的散文面向民俗生活，面向民俗里的老百姓，他的文章給人以溫暖、以親切、以力量！周同賓說得好：“讓散文還俗，把文人散文做成俗人散文。果如此，則散文定會一改舊時模樣，令俗人愛見，使更多人買賬。這樣，看似降低了散文的身份，實則提高了散文的身價?！雹鬯谏⑽摹懂?dāng)圩》中，也描寫了同樣溫暖的鄉(xiāng)村民俗生活：

隨著時令的不同，圩上的買賣也有所變化。農(nóng)忙時節(jié)，圩場上的交易以農(nóng)資、飼料、蔬菜和副食品為主，當(dāng)圩的人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因為誰也耽誤不起家里的農(nóng)活。農(nóng)閑時，圩場上的交易則要豐富得多，當(dāng)圩的時間也要長一些。尤其是過年前的幾天，那是天天當(dāng)圩，圩圩爆滿。勞累了一年的農(nóng)人們，仿佛要把一年的勞累拋卻，把一年的豐收都買回家，也想把來年的希望帶回家去。

在古樸清貧的鄉(xiāng)村，能擁有一處遮風(fēng)擋雨的住宅，是我們農(nóng)民得以安身立命的基礎(chǔ)。在散文《房子》里，王克銘深情地記敘了他家歷經(jīng)無數(shù)風(fēng)雨的三處“房子”：一間百年老宅約九平方米的房間、一棟歷經(jīng)了十二年風(fēng)雨搖搖欲墜的土坯房、一棟鋼筋混凝土兩層樓的青磚房：

1.小時候，家境貧困，祖輩留給父母的住所是一座百年老宅的一間只有“三步半”的房間，按現(xiàn)在的計算方法約九平方米。當(dāng)時，全家八口人，全部住在這間沒有窗戶的陰暗潮濕的房間里。房間里擺了一張老式床、一張用搖籃擱起來的小床、一個層櫥、一個五斗桌、一只樟木扶椅、一只竹椅、一架木樓梯、一口裝蘿卜干的壇子，還有一只放在門旮旯里的尿桶。房間里的空隙只能容一個人走動。多進去一個人，如果想走動的話，先進去的人只好坐在床上。

2.六個小孩的飯量在不斷地增大，個子也在不斷地長高。父母終年的勞作仍然難以滿足全家人的口糧與衣著，他們卻商量著一定要蓋起自己的房子。父親種好了幾分自留地的毛豆，母親養(yǎng)好了兩頭豬，當(dāng)年農(nóng)歷八月初二日，我們家新屋在村子最東邊的空地上破土奠基，秋收以后動工壘墻。毛豆成了前來幫工的鄉(xiāng)親下飯的主菜；兩頭豬殺了后留下一些下水和部分豬肉，其余全部賣了，所得的錢用于購置木料和小青瓦，砌墻基的磚是老宅上拆下來的，其余的墻全部用土坯壘起來。

3.這年秋收以后，我們借了生產(chǎn)隊一間閑置的倉庫安身，把土坯房拆了個底朝天。為了照看料場，二哥用那張老式床在外面搭了個臨時窩棚。晚上，我和二哥就在這里邊睡覺、看場。聽說我們家做房子，各方親朋紛紛前來鼎力相助。偌大的一個工地，搬磚的、和砂漿的、砌墻的各司其責(zé)，有條不紊。新屋有兩層，底層是鋼筋混凝土的樓面，二樓屋頂是木瓦結(jié)構(gòu)，為的是要利用土坯房拆下來的木料和小青瓦，以節(jié)約一點開支。新屋上梁那天，父親燃響了一掛長長的鞭炮，我用大斗筆蘸上濃濃的墨汁在大紅紙上寫好一副對聯(lián)：“打定一個主意十年奠基；歷經(jīng)萬般艱辛今朝上梁?！奔t紅的對聯(lián)貼在二樓上廳紅紅的磚墻上，把前來道賀的賓客的臉映得通紅。我們?nèi)矣忠淮伟徇M新屋迎接新年的到來。

有了房子，才能算有了一個真正溫暖的家！王克銘的筆下充滿深情，充滿歷史的細節(jié)，使我們溫故知新，加倍珍惜現(xiàn)在的幸福生活。

透過王克銘的文字，我想：也許正是他眼中清澈的淚光和內(nèi)心那片潔白如雪的月光，才使得他的散文透露出“文如其人”的光芒！

① 朱光潛：《詩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6頁。

② 孫犁：《關(guān)于散文創(chuàng)作的答問》，《人民文學(xué)》1983年第9期，第74頁。

③ 周同賓：《散文要還俗》，張俊才、王勇、閻立飛選編，《20世紀中國文學(xué)史文論精華：散文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