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柳

□牛剛花

人物表：

柳如是——本名楊愛，明末清初名妓，秦淮八艷之一。

阿娟——柳如是侍婢。

陳子龍——字臥子，與柳如是情投意合。

李待問——字存我，書壇名家，與陳子龍為友。錢橫——松江知府。錢云——錢橫獨子。

張氏——陳子龍夫人。

高老夫人——陳子龍祖母。

另有陳子龍書童、路人、家人、轎夫等人。

時間：明末清初。

第一場 戲弄錢爺埋禍根

[盛澤歸家院，人聲嘈雜：女人曖昧的迎客聲、嬌滴滴的勸酒聲、嗲嗲的嗔怨聲，男人放肆的笑聲……

[幕后唱：

柳陰深處十間樓，

玉管金樽春復秋。

只有可人楊愛愛，

紅粉團扇寫風流。

[幕啟?！皭勰镌ⅰ毕闫G奢華，墻上“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的字畫格外醒目，旁邊掛一柄寶劍。窗外月色迷蒙，楊愛撫琴而歌。

楊 愛 （唱）對月撫琴歌一曲，

隨風遙寄夢中人。

垂虹亭上一面緣，

才情豪情動我心。

[舞臺一側陳子龍于一束燈光中現身演說：巍巍中華，為何落到如此境地？我大明王朝，岌岌可危！諸位社友呀，中興大任落在我輩肩上！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

楊 愛 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

（接唱）余音至今猶在耳，

不知何時再相逢？

可恨身陷風塵地，

光陰虛度毀青春。

他日掙脫此牢籠，

千山萬水覓知音。

[錢橫上。

錢 橫 啊呀呀，果然名不虛傳！

（唱）柳葉兒彎眉丹青畫，

杏眼兒多情惹人憐。

粉臉兒水嫩如凝脂，

小嘴兒鮮紅叫人饞！

[錢橫咽一下口水，干咳一聲，楊愛被嚇一跳，指尖一顫，琴弦竟然斷掉一根，琴聲戛然而止。

楊 愛 什么人？竟敢擅闖我愛娘寓？阿娟，阿娟！

阿 娟 哎，來著。

[阿娟匆匆上。

楊 愛 我不是說過身體不適，不見客嗎？他怎么會進來？阿娟，把他轟出去！

阿 娟 可是，可是……（將楊愛拉過一旁）這位錢爺有的是錢，金銀珠寶給了媽媽一大堆，非要見你，而且好像很有背景，來頭不小??！

楊 愛 （唱）八成是道貌岸然偽君子，

貪財好色真小人！

待我與他來周旋，

探明身份與真名。

（白）錢爺，愛娘這廂有禮了！

錢 橫 呵呵，錢某可是慕名而來啊。

楊 愛 既然這樣，你可知我愛娘寓的規(guī)矩？

錢 橫 規(guī)矩？么規(guī)矩？

楊 愛 若要見我愛娘，必須遞上詩文名帖！

錢 橫 詩文？要那有什么用？又不能當錢花？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掏出一顆夜明珠）這顆夜名珠價值連城，可見我一片誠心啊。

阿 娟 （拿起夜明珠自語）哎呀，這可不是尋常百姓家能有的東西??！

楊 愛 錢爺既然這么有誠意，阿娟，將我“特制”的“上等”女兒紅端來款待錢爺！

阿 娟 （會意）好嘞！（下）

楊 愛 錢爺既無詩文，不知可有名帖？

錢 橫 名帖？名字么，不過是寫在紙上，喊在嘴上罷了，你把我這張英俊瀟灑的臉記在心里不就行了？

[將臉貼上愛娘，愛娘躲開，阿娟端酒上。

阿 娟 酒來了?。ㄓ咕疲诲X爺不耐煩地斥退，下）

楊 愛 （倒酒）這可是上等的女兒紅，只有錢爺這樣的貴客才配享用喲。來，愛娘敬您！

錢 橫 好好好?。ㄒ伙嫸M，楊愛只微沾嘴唇）

楊 愛 錢爺爽快，愛娘再敬一杯！

錢 橫 這酒確實不錯，可春宵一刻值千金！我花那么多銀子，可不是來喝酒的！來，美人兒，快過來！

楊 愛 如此良宵，若少了美酒，豈不少了一種情致？來，錢爺慢用，愛娘為您舞劍助興！

[楊愛為錢橫斟滿酒，錢趁機抓住楊手。

錢 橫 這纖纖玉手，舞什么劍？弄傷了豈不叫人心疼！

[楊愛將手抽出，轉身去取墻上寶劍，錢橫追上，欲從身

后抱她，楊愛轉身，拔劍出鞘，錢不得近身。

楊 愛 （端起酒杯交給錢橫，滿臉笑意）錢爺喝嘛?。ㄥX橫將酒喝掉，楊愛借舞劍將其逼坐桌旁，揮劍將他衣衫挑開，見錢橫一臉驚恐，對他嫵媚一笑）今夜愛娘陪您喝個痛快！（與錢橫干杯）

錢 橫 （臉色由驚轉喜）好，喝個痛快！（將酒喝掉并順勢脫掉衣衫）

[楊愛在旁舞劍，錢橫只三杯酒下肚，已醉。

錢 橫 哈哈，我錢某人真是艷福不淺??！痛快，痛快?。◤氖稚贤氏乱幻吨腑h(huán)）來，我的美人兒，這個指環(huán)就是我的名帖，以后若有人找你麻煩，拿著它去衙門，我保證官府會為你撐腰！

[錢橫結結巴巴說完便伏在桌上睡去。

楊 愛 錢爺？錢爺？（用力推錢橫，拿起指環(huán)細看）名宦錢橫？哼，果然是官府中人！若不是你們這些蛀蟲，我大明河山，怎會落到如此境地？阿娟——

[阿娟上。

楊 愛 阿娟，搜去他身上銀兩，叫人悄悄從后門將他丟出去！

阿 娟 等他明日醒來，衣衫不整，身無分文，豈不跟叫花子一樣?。ㄐΓ?/p>

楊 愛 這些貪官污吏，逼多少人成了叫花子??！叫他也嘗嘗那種露宿街頭的滋味吧！

阿 娟 可是，你不怕又惹上麻煩？

楊 愛 我天生就麻煩不斷，還怕再惹麻煩？

[切光，幕后傳來更鼓聲并隱隱雞鳴。楊愛與阿娟下，一

束聚光燈下，錢橫醉臥轉醒。

錢 橫 （唱）更鼓雞鳴催人醒，

筋骨酸痛腦袋疼。

迷迷糊糊爬起身，

黑咕隆咚看不清！

揉揉眼睛醒醒神，

怎不見枕邊有美人？

哎？

難不成方才是一場美夢？

美嬌顏纖纖手是假是真？

（打個冷顫，定了定神，一拍腦門恍然大悟）

（白）哎呀呀，想我堂堂朝庭命官，竟被一個青樓妓女給耍了！真是可惱可恨！可恨可惱！

（唱）怒氣沖沖回身轉，

恨由心生欲砸門！

[抬手欲砸門，又停住。

（白）哎呀，不可，不可。

（唱）錢某人向來以清正自居，

朝庭中稱名宦前途光明。

今日事傳出去必污清名，

枉費我多年來苦心經營。

咬緊牙強忍下心頭怒火，

趁天黑人不知趕緊閃人。

（白）今日所受恥辱，他日必報！哼哼，小賤

人，看你能笑到何時？這輩子你都別想逃

出我錢某人的手掌心！（灰溜溜下）

第二場 避禍松江覓知音

[松江街頭，晨，楊愛（更名柳如是）著男裝佩劍上。

柳如是 （唱）脫去紅妝方巾戴，

飛鳥出籠喜滿懷。

辭別盛澤風塵地，

高情遠致會英才。

更名換姓柳如是，

誰人識我是裙釵？

[柳如是以男子步態(tài)昂首闊步，不由得哈哈大笑。

柳如是 書童，書童?。ú灰姲⒕?，急）哎呀，阿娟！

[阿娟書童打扮，背書箱，卻女子步態(tài)上。

阿 娟 來了，來了?。ù瓪猓┌?，愛娘……

柳如是 嗯？

阿 娟 哦，公子！這書箱也太沉了！還有，還有這鞋，實在太難受了，腳疼死著！

柳如是 把這些字畫賣掉，書箱就輕了。至于鞋么，慢慢習慣了就好著！

阿 娟 哎喲，都是那個可惡的錢爺害的！恨死他了！

柳如是 恨？我還得謝謝他呢。

阿 娟 謝？他差點害死你哎！

（唱）你一時沖動戲錢爺，

遭來報復惹禍殃。

說你是罪臣之后要殺頭，

揚言抓你進牢房。

柳如是 （唱）寧可掉頭不低頭，

不愿茍活再為娼。

娼妓卑微任人欺，

投胎轉作讀書郎。

阿 娟 你呀，就是這副倔脾氣什么時候也改不了。

（唱）若不是媽媽她心地善良，

撕毀了賣身契放你逃亡。

你早成了刀下鬼命赴黃泉，

哪還能做書生器宇軒昂？

柳如是 是啊，世事難料??！

（唱）若不是姓錢的以死相逼，

媽媽她怎甘心讓我贖身？

楊愛我真正是因禍得福，

出牢籠得自由重獲新生。

阿 娟 唉，什么自由？什么新生？只是嘴上說說而

已，其實啊，

（唱）青樓女子命悲苦，

贖身容易贖命艱。

若是無法成婚配，

無戶無籍做人難！

（白）愛娘啊，

（唱）所謂的清流君子多偽善，

只會有片刻情濃片刻歡。

問世間誰人肯娶青樓女，

到如今顛沛流離江湖間。

勸愛娘早尋個布衣人家，

日耕田夜織麻樂享田園。

柳如是 可那并不是我想要的，我要找的是真正才高志遠，能夠懂我、尊重我的知心人?。?/p>

阿 娟 唉，都淪落到要冒名賣字畫糊口的地步了，還逞強！

柳如是 （自語）松江可是個好地方，定能遇著知音人！哦，閑話少敘，還是趁著街市人還不多，找個攤位才是。

[圓場。

阿 娟 公子，這里可行？

柳如是 好！將字畫取來。

阿 娟 （遞上字畫）公子，真要賣啊？萬一被人識破，可是要坐牢的？

柳如是 但愿有人能識破！

阿 娟 ?。?！

柳如是 各位客官，本人是李待問府上家丁，近日天災人禍，許多災民流離失所，為賑濟災民，李待問字畫今日在此義賣，不論價格，各隨心愿。

阿 娟 書壇名家李待問手筆，絕對是真跡，價廉物美，快來看，快來瞧??！

[幾位行人上，圍觀，問價，爭相購買。陳子龍帶書童上。

書 童 哎？少爺，李公子在搞義賣?。?/p>

陳子龍 義賣？沒聽李兄講啊，難不成，有人冒名行騙，收斂錢財？去看看！

[二人上前撥開眾人。

陳子龍 眾位且慢，看清楚了再買，小心上當受騙！

阿 娟 什么人？別在這兒搗亂，你愛買不買，可別胡說八道！

書 童 你什么人？用賑災義賣來招搖撞騙！

阿 娟 （躲在柳如是身后）怎么辦？真有人來找麻煩！

柳如是 敢問這位仁兄高姓大名，說我行騙，有何憑據？

陳子龍 我乃李待問好友陳子龍！

柳如是 華亭才子——陳子龍？！

[二人四目以對，皆驚。

柳如是 （合唱）似曾相識眼前人！

陳子龍 （合唱）似曾相識眼前人！

柳如是 （唱）猛抬頭，楊愛我心慌意亂，

陳子龍 （唱）抬眼觀，面前一俊雅少年。

柳如是 （合唱）追索記憶，

陳子龍 （合唱）追索記憶，

柳如是 （唱）那神形，那氣度，

竟然是記憶深處某兒男。

陳子龍 （唱）那眼角，那眉間，

竟好似腦海深處一淑嫻。

（白）你，好像在哪里見過？

阿 娟 我們是李府家丁，你既是我家老爺的好友，當然見過了，各位客官，現在可以放心了吧。

[眾人欲走，書童忙去阻攔。

書 童 等等，等等！少爺？

陳子龍 諸位慢走！是否為李待問真跡，在下一看便知。

書 童 各位客官，請將字畫拿來給我家少爺一辨真?zhèn)危?/p>

[有人將字畫拿出交給陳子龍，陳子龍拿看，面色由自信轉驚疑。

陳子龍 （自語）哎呀呀，此楷書筆力遒勁，字體俊逸，酷似李兄手筆啊。

[買者追問可是真跡，陳子龍猶豫不答，另一人將字畫交其察看。

陳子龍 （自語）此行草飄逸空靈，風華自足，確是李兄風格呀！

書 童 少爺，這些可是真的？

柳如是 敢問陳公子意下如何？

陳子龍 這……此書確與李兄手筆酷似，一時還真是難辨真?zhèn)?。不過……

阿 娟 大家別聽他瞎說，本來就是真的么，要不是我家老爺體恤災民疾苦，義賣賑災，哪能這么便宜的價格出售字畫？這可是多少達官貴人求都求不來的！

[眾人紛紛稱是，隨即散去。

柳如是 義賣雖不能解國之憂患，卻能解災民一時之苦，陳公子性情中人，何不也慷慨解囊？

陳子龍 這……

書 童 若真是李公子搞義賣，我家少爺怎會不知情？你們定然是冒牌的！少爺，去李公子家一問便知！

阿 娟 你愛買不買！我們還不賣了呢?。ㄊ帐皷|西）

陳子龍 且慢，你二人可敢與我去李府當堂對質？

柳如是 呵呵，有何不敢？

阿 娟 （拉柳如是衣角，悄語）愛娘，你瘋了！

柳如是 陳公子請。

[陳子龍與柳如是下，阿娟匆匆抱起字畫隨下。

第三場 相知恨晚情難言

[李府，李待問正揮毫潑墨。家人上。

家 人 啟稟老爺，陳公子求見。

李待問 哦，想必是與我相約赴京趕考之期，快快有請。

家 人 是。（下）

[陳子龍與柳如是上，阿娟懷抱字畫隨上，與書童二人

怒目相視。

陳子龍 陳子龍拜見李兄。

李待問 哈哈，多禮了，多禮了?。ㄒ娏缡牵┌?，這位是？

陳子龍 怎么，李兄不認得此人？

李待問 （打量柳）倒是有幾分面熟。

柳如是 存我先生！在下柳如是，請受學生一拜！

陳子龍 哼！方才此人冒李兄之名賣字斂財，打著義賣賑災的旗號招搖撞騙，著實可惡！

李待問 啊？竟有此事，豈有此理！來人，將此人綁了，扭送官府，告他個冒名行騙之罪！

[家人上，綁柳如是，柳手中字畫掉落，李待問隨手撿起展開。

柳如是 在下實有難言之隱，容我解釋！

陳子龍 哼，事已至此，還容得你抵賴？押了出去！

[阿娟見狀，慌，丟掉手中字畫，沖上前護住柳如是。

阿 娟 不，不是她，是我，是我出的主意，字也是我寫的，要告就告我吧，讓我去坐牢，與她無關啊！

李待問 慢，這確系我親筆所書??！

陳子龍 什么？（將阿娟丟下字畫撿起一幅展開給李待問看）李兄，你可看仔細了！

李待問 哈哈，奇才，奇才啊?。▎柊⒕辏┻@字系你所寫？

阿 娟 （搞不清楚狀況，不知如何回答）不是（搖頭），是（點頭），不……

柳如是 除先生手中那幅之外，其余皆系在下所寫。

李待問 好，好??！

陳子龍 李兄，到底怎么回事啊？

李待問 陳兄啊，你來看，這是我親筆所書：

（念）“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p>

你再來看：

（念）“西泠月照紫蘭叢，楊柳絲多待好風。”

（唱）此書體有靈氣字字飄逸，

其造詣與我比只高不低！

雖然他模仿我處心積慮，

其神韻卻與我不差分厘！

猛一看我也是難辨真?zhèn)危?/p>

仔細瞧卻也是嘖嘖稱奇。

（白）柳如是？來來來，柳兄快請坐！

[李待問親自為柳如是松綁，并扶其就坐，為其倒茶。阿娟暗自長舒一口氣。

陳子龍 （唱）聞李兄出此言深有同感，

眼前的弱書生絕不簡單。

若不是其書藝十分精湛，

街市上也不會蒙混過關。

更驚詫柳如是貌似潘安。

也許他真的有難言之隱，

倒不妨聽聽他述說根源。

（白）柳兄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書法造詣，連李兄本人都難辨真?zhèn)危鴮嵙钊伺宸?，不過，到底是什么樣的難言之隱，竟讓你冒如此風險？

[柳如是臉上微微苦笑，起身拿過李待問手書“閑居非吾志”字畫。

柳如是 不知二位可否記得此幅字畫？

[陳李二人面面相覷，一時難以記起。

柳如是 盛澤水鄉(xiāng)垂虹亭！

李待問 哦，當日復社文人聚會，子龍兄慷慨陳詞……

陳子龍 對，“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李兄當即寫下此聯，贈予佳人！

[陳李二人同時仔細打量柳如是。

陳子龍、李待問 難道，你是？

柳如是 是的，我就是當年垂虹亭上奏曲人——楊愛！

陳子龍 （自語）難怪有似曾相識之感！

李待問 那姑娘又因何如此打扮，千里迢迢到這松江府來？

柳如是 二位是我仰慕之人，渴望能與二位深交，若不嫌棄，就聽聽楊愛悲苦的經歷吧。

（唱）楊愛本是苦命人，

自幼孤苦失雙親。

賣身為奴進周府，

被逼為妾痛失身。

雖受老爺一絲寵，

卻遭妒婦萬般恨。

設下毒計埋陷阱，

楊愛險些命歸陰。

逐出周府賣為倡，

倚門賣笑淚濕巾。

只因生性太倔強，

得罪高官難容身。

幸得媽媽憐惜我，

容我贖身去逃命。

楊愛更名柳如是，

沖破枷鎖獲新生。

發(fā)誓愿決不再為奴作妾，

著男裝到松江尋訪故人。

（白）只因初到貴地，人生地疏，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還望存我先生見諒！

李待問 哪里，哪里，我早有心搞賑災義賣，怎奈官府嚴行禁止，今日來了個女中豪杰，替我實現了心愿啊。

柳如是 我向往身為男子，能與諸文士詩酒相交，但與我這樣的女人稱兄道弟，深恐有污二位清名！

陳子龍、李待問 快別這樣說。

陳子龍 不知柳兄可否留在松江，下屆詩會即將舉行，屆時你可會到此間更多名士，縱情詩酒，暢所欲言！

柳如是 詩會？太好了！就在我的畫舫上舉辦吧，由我作東！

李待問 這個……（猶豫）

陳子龍 好的，好的！詩會諸事，我會幫你安排。

柳如是 承蒙厚愛，弟感激不盡！能與二位相交，真是我柳如是三生有幸啊！哎呀，不行，詩會之事需及早準備，容弟先行告退?。ㄏ拢?/p>

陳子龍 賢弟慢走?。☉賾俨簧幔浔秤俺錾瘢?/p>

李待問 陳兄，陳兄！這女子辦詩會，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呀，陳兄答應得如此爽快，怎么？想是對她有意？

陳子龍 （唱）楊柳凄凄迎風寒，

江邊湖堤任人攀。

經霜歷露多磨難，

洗盡鉛華志更堅。

真正是——

寒柳纖枝賽勁松，

叫人敬佩叫人憐。

李待問 “楊柳絲多待好風”，一個是絕代佳人，一個是華亭才子，很般配喲！

陳子龍 可是——

（唱）她一句絕不再為奴作妾，

直叫我掩真情形穢自慚。

說什么陳子龍華亭才子，

有妻室無功業(yè)怎配天仙？

面對著柳如是清蓮傲骨，

只能作遮陽傘守護身邊。

李待問 真情可以包容一切！如此佳人，陳兄不可錯過喲！

陳子龍 唉！

李待問 那，進京趕考之期？

陳子龍 容當后議！

李待問 哦，明白，明白！心中有牽掛了！

第四場 日暮詩酒話別離

[柳如是畫舫，“閑居非吾志”字畫與寶劍仍掛于墻上，詩會已近尾聲，阿娟忙著送走賓客。

阿 娟 王公子慢走，恭送劉公子！唉！

（唱）畫舫上辦詩會熱鬧非凡，

阿娟我內心卻惶惶不安。

愛娘她有才學天生麗質，

怎奈是青樓女薄命紅顏。

著男裝戴儒冠看似堅強，

有誰知暗地里淚痕斑斑。

她性高潔不肯向命運低頭，

要自強要獨立不懼流言。

終日里吟詩賦暢談國事，

怕只怕遭非議再惹事端！

[柳如是上，手端酒杯，微醉。

阿 娟 愛娘，客人都走了，你也累了，就別喝了！

柳如是 走了？都走了？（失神）走了好！走了好呀?。ê染疲?/p>

[陳子龍上，扶柳如是，阿娟見狀下。

柳如是 子龍，我就知道你不會離我而去！來，我敬你！

陳子龍 你醉了，不能再喝了！

柳如是 醉？哈哈——（大笑漸至苦笑）

（唱）憶往昔香樽粉酒笑顏強，

酒入愁腸淚千行。

如今我詩酒飄零江湖上，

知音相伴酒亦香。

怎奈酒醒寒月夜，

無人能解我衷腸！

[柳如是欲喝酒，陳奪下酒杯，將她輕攬入懷。

陳子龍 （唱）寂寞紅顏恨滿懷，

舉杯吟詩淚漣漣。

腳步蹣跚人微醉，

香肩倚在我胸前。

禁不住真情話已到嘴邊，

怎奈是心中絲網千千結，

張口卻難言。

（白）唉！柳子呀——

柳如是 叫我如是吧。

陳子龍 如是——

（唱）君若幽蘭生世外，

紅塵自有懂君人。

柳如是 （唱）深恐偶得世人賞，

移根受傷卻凋零。

陳子龍 （唱）子龍甘作一抔土，

護養(yǎng)蘭芷終此生。

柳如是 （唱）我寧愿你是懂蘭人，

執(zhí)手相伴度光陰。

陳子龍 （唱）我雖懂你恐傷你，

愿你早日尋得知心人。

柳如是 子龍，你……

（唱）難道說無微不至關懷我，

僅僅是君子之交朋友情？

難道說尊我敬我憐惜我，

卻沒有鴛鴦比翼兒女情？

陳子龍 我……

（唱）情越深，傷越痛，

何必傷害知心人？

最無奈，不敢愛，

恐愛生恨兩離分。

對也罷，錯也罷，

獨飲苦酒獨傷心。

只愿你，只愿你，

姻緣美滿夢成真。

柳如是 美滿？若無真情，何談美滿？若有真情，何懼受傷？

陳子龍 這……

（唱）一雙美目滿含情，

如是句句驚我心。

（白）如是——

柳如是 子龍——

陳子龍 我想說……

柳如是 想說什么？你說，你講么！

陳子龍 （唱）若不能給她幸福，

又怎能許下諾言？

不可，不可??！

柳如是 （唱）他欲言又止，

他閃爍其詞。

他將真情埋心底，

他的痛我怎會不知？

既然已明了，

又何必再相逼？

唉！算了，算了吧。

陳子龍 我想說的是，你累了，早點休息吧。

柳如是 是啊，天色已晚，你也該回家了！

陳子龍 回家？哦，不，我是要走了！

柳如是 你要走？

陳子龍 （唱）今秋會試期將至，

北上之日難再遲。

柳如是 （唱）科考仕進有良機，

君名必將金榜題。

陳子龍 此番進京，若有幸得中，必當盡全力救國于危難！只是……

柳如是 只是什么？

陳子龍 只是，

（唱）我走后誰能來解你危困？

我走后誰幫你擦去淚痕？

我走后誰同你把盞對飲？

我走后誰為你擋雨遮風？

柳如是 （唱）別忘了我可是女中豪杰，

著男裝佩長劍不讓須眉。

君自當放寬心進京趕考，

得功名平叛亂重振國威。

陳子龍 定當不負厚望！

柳如是 何時起程？

陳子龍 就在明日。

柳如是 明日何時？

陳子龍 一早動身！

柳如是 一早？這一別，不知何時重逢！

（唱）最傷情，是別離，

淚眼蒙眬情依依。

陳子龍 （唱）執(zhí)子之手道別離，

怎忍看君淚眼迷？

柳如是 （唱）此去路遠水迢迢，

莫忘書信寄消息。

陳子龍 （唱）別后君當自珍重，

秋寒霜冷要添衣。

（白）如是，珍重！

柳如是 珍重！

[陳子龍轉身離開，腳步遲緩，復轉身揮手。

陳子龍 （唱）若能與君長相守，

舍棄功名也甘心。

怎奈世俗家規(guī)難容你，

忍痛不敢吐真情。

但愿此去得高中，

遠走高飛與君行。

攜手相伴同赴任，

做我名符其實陳夫人！

唉！

[陳子龍嘆口氣，狠下心轉身離開，快步下。

柳如是 （唱）若能與君長相守，

無名無份也甘心。

世俗難容有何懼？

真愛心中已生根。

君若此去步青云，

天涯海角伴君行。

[柳如是緩緩收回高舉的手拭淚。切光。

第五場 冤家路窄斗贓官

［柳如是畫舫，景同前場。錢云上。

錢 云 （唱）松江來了位奇女子，

姓柳名隱字如是。

仗劍詩酒論時事，

風華絕代展英姿。

屢次求見都遭拒，

渴思一見無良機。

聞知官府驅流妓，

匆匆趕來報消息。

（白）柳姑娘，在下錢云，望得相見，有要事相告。

[阿娟（女裝）上。

阿 娟 哎呀，怎么又是你呀，走吧，走吧，我家姑娘不會見你的。

錢 云 我這次是真的有要事相告，你就讓我進去吧。

[錢云欲強行上船，被阿娟攔住。

阿 娟 不行，不行！

錢 云 是，我不通文墨，在柳姑娘眼中就是個頭腦簡單，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可是，事關柳姑娘性命，我必須見她一面！

阿 娟 事關性命？借口吧？不過，看你倒是蠻誠懇的，而且也知道我們姑娘不見你的理由，也算個明白人，好吧，什么事？先說來聽聽，看我們姑娘會不會見你。

錢 云 松江知府錢大人欲驅逐流妓，明日一早便會張貼告示，并派官兵前來，到時姑娘定會受辱，以柳姑娘的性格，若一旦言語上冒犯官府，那后果不堪設想，所以……

阿 娟 啊呀，這可怎么辦呀，哎？不對呀，這種消息，你怎么會知道？

錢 云 實不相瞞，松江知府錢橫，是，是我父親！

阿 娟 此話當真？

錢 云 句句屬實！這是我偷來的告示，請轉交柳姑娘。

阿 娟 錢公子稍等，我這就去稟報。（對幕后）愛娘，愛娘，大事不好了！

[柳如是女裝上。

柳如是 何事如此驚慌？

阿 娟 愛娘，你看?。▽⒏媸窘唤o柳如是）

柳如是 （念）“為凈化風范，即刻將流妓柳如是逐出松江！”

（唱）早已贖身離青樓，

流妓之名卻難丟！

這個世界太荒謬，

怎就容不下我一介女流？

阿 娟 唉，要是陳公子在就好了，他若與你拜了天地，你就是陳家人了，看誰還敢講你是流妓！可是，偏偏他去了京城，這可怎么辦喲！

柳如是 這告示從何而來？

阿 娟 是那個天天吵著要見你的錢公子送來的，他自稱是松江知府錢橫的兒子。

柳如是 松江知府錢橫？

阿 娟 是呀，那個錢公子是這么講的！

[柳如是取來指環(huán)。

柳如是 阿娟，你來看！

阿 娟 （念）“名宦錢橫！”不會這么巧吧？他就是被你戲弄過的錢爺？真是冤家路窄，這下完蛋了！

柳如是 （唱）他是錢爺我知曉，

我是楊愛他不知情。

楊愛更名柳如是，

絕不任人來欺凌！

[柳如是提筆寫信，交給阿娟。

柳如是 將此書信交至府衙錢大人之手。并且……

[與之耳語，阿娟會意，收起信出。柳如是下。

阿 娟 錢公子，我家姑娘說了，今晚船頭紅燈掛起，便可上船相見，她要親自謝過救命之恩！

錢 云 哪里，若需幫忙，在下定當傾盡全力。（下）

阿 娟 老天保佑，這次能逢兇化吉！（持信下）

[燈光轉暗，月亮升起。錢橫乘轎上。

錢 橫 （快板）本人錢橫，松江至尊。

有權必有錢，當然要橫行。

為官要有道，聽我表分明：

勤政廉潔，為錢不為公，

愛民如子，橫行不講理。

愛才惜才，重財不重才，

為官如此，才叫有才。

（白）嘿嘿，一個小小的妓女柳如是也敢在我的地盤上義賣賑災，大搞詩會，完全不把我這個知府放在眼里，不就是仗著復社那幫酸秀才撐腰么，如今陳子龍走了，群龍無首，收拾一個流妓，小菜！哈哈哈，不過呀，這驅逐一個柳如是，卻是一箭三雕：

（唱）驅逐妓女柳如是，

大展我府衙威風。

殺殺那文社士氣，

還引來了楊愛小嬌親。

（白）今晚，我錢某人有好事了！

（唱）幕色沉沉云遮月，

夜會嬌娘潭水濱。

畫舫鴛帳美人顰，

心急頻催轎夫行。

（白）快，你們都給我快點！

（接唱）想當日欲求春宵片刻歡，

卻落得流落街頭枉曲尊。

今日里楊愛娘為柳求情，

管叫你逃不出如來掌心！

[停轎，錢橫將轎夫趕走。裝腔作勢咳嗽兩聲，柳如是盛妝出迎。

柳如是 錢大人屈尊畫舫，小女子不勝榮幸。

錢 橫 嗯。

[錢橫四顧無人，匆匆進入艙中，阿娟端上酒菜，柳親自為錢斟酒，錢順勢握住柳手撫摸，柳未躲。

柳如是 錢大人可記得這枚指環(huán)？記得盛澤那晚，大人曾說過這指環(huán)上刻有大人名諱，以此指環(huán)來求大人，大人定會幫忙。

錢 橫 這個么……

柳如是 聽說錢大人欲將柳隱逐出松江，可有此事？

錢 橫 那個柳如是迷惑眾人，蠱惑鄉(xiāng)里，敗壞民風，本府不得不將她趕走。

柳如是 （唱）大人清名滿朝野，

青云直上九重天。

盛澤之事若傳出去，

名宦恐怕成笑談。

因小失大前程誤，

大人還需思量再三啊。

錢 橫 這……可惡，居然敢要挾我！

柳如是 （唱）知府大人有大量，

宰相肚里能撐船。

收回逐令饒柳隱，

大恩大德記心田。

錢 橫 呵呵（尷尬一笑）那你如何謝我呢？

柳如是 （唱）忘卻盛澤之事，

指環(huán)原物奉還。

楊愛侍奉錢爺，

成就水魚之歡。

錢 橫 好好好，答應你便是了。

柳如是 口說無憑，立字為據。

錢 橫 （猶豫，但實在無法抗拒柳如是美貌，提筆寫下文書，自語）哼哼，今晚得此美人，指環(huán)書信也不會輕易留下。

[阿娟于船頭掛起燈籠。匆匆進入船艙。

阿 娟 小姐，那個錢公子又來著。

柳如是 （佯怒）放肆！不知道錢大人在此嗎？

阿 娟 （佯委屈）那個錢公子日日前來，今天更是賴著不走，非要見小姐！

柳如是 這樣呀。（轉對錢橫）錢大人，不妨讓他進來小坐，我盡快打發(fā)他走，免得他生事，打擾了我們的雅興。（不容錢答）有請。

[錢云上。

錢 云 在下錢云，仰慕姑娘才貌，今得相見，實乃三生有幸。

[錢橫見來者，又羞又惱又怒又不便發(fā)火，背轉身去。

柳如是 不巧的是今夜已有一位姓錢的客人先到，所以不便留公子久坐。

錢 云 （見是錢橫）父親！怎會是你！柳姑娘義賣賑災，你就禁止她出售字畫，如今又要逐她出郡，你有何面目來見柳姑娘？

錢 橫 柳姑娘？柳如是？你！你！你們?。ǚ謩e指著柳如是、錢云，老臉丟盡，拂袖倉皇而逃）

柳如是 為求自保，不得已出此下策，向錢公子賠禮了。

錢 云 哪里，哪里，能幫得上柳姑娘，也算為家父做了件好事。

柳如是 錢公子既為錢大人之子，卻送信予我，不怕惹惱父親么？

錢 云 唉！讓柳姑娘見笑了。

（唱）錢云出身本名門，

簪纓世家詩禮傳。

怎奈家父人偽善，

清廉虛名實巨貪！

從小對他看不慣，

棄文學武不為官。

氣得老父干瞪眼，

反覺痛快心喜歡。

柳如是 原來如此，

（唱）文可治國武安邦，

文武皆能救危亡。

薦君拜師孫武功，

為國效力做棟梁！

題詩折扇為信物，

憑此學藝到洛陽。

錢 云 （念）“大丈夫以家食為羞，好男兒志在報國”。多謝柳姑娘，在下就此告辭。（轉身欲走，又轉回）聽家父說，陳臥子先生……

柳如是 子龍？他出了什么事嗎？

[錢云垂頭不語。

柳如是 快講呀。

錢 云 他落選了。（轉身離去）

柳如是 落選了？落選了！子龍他立志于清明吏治之世，此番落選，他會有多沮喪！

第六場 癡情遭恨生相離

[李待問府，景同第三場。李待問捧書自讀，陳子龍上。

陳子龍 （唱）滿懷期望進京去，

科考落地轉回鄉(xiāng)。

無顏見柳心惆悵，

隱居李府自療傷。

聽聞官府要逐隱，

焦急前來問端詳。

（白）李兄，聽說官府要驅逐柳隱，不知如是她怎樣了？

李待問 陳兄何不親自去問候呢？

陳子龍 弟無顏見她呀。

李待問 此言差矣，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不能因此辜負柳如是一片情意呀。

陳子龍 （唱）女中才人柳如是，

心懷男兒報國志。

她欲覓知音，

共酬凌云志。

我欲揚清音，

弦斷今落地。

前途理想兩茫茫，

怎與她花結并蒂？

怎與她同舟共濟？

李待問 但是這樣的奇女子鐘情于你，你真忍心舍棄？

陳子龍 （唱）我尊她冰清如玉，

我敬她天生傲骨。

我愛她才情無限，

我憐她薄命賢淑。

她是我心中女神，

尊貴不容褻瀆！

她在我心中萬分嬌貴，

斷不能受半點屈辱。

（白）可偏偏我，偏偏我，

已有妻室功業(yè)卻無。

無法給她名份，

無力掙脫世俗。

不能與她攜手，

不配與她相扶啊！

[柳如是藏屏風后聽得其言，出。

柳如是 子龍呀——

[陳子龍驚，李待問竊笑。

陳子龍 如是！你，你還好嗎？

柳如是 我，不好！

陳子龍 怎么，官府為難你了？

柳如是 唉！

（唱）一日在風塵中曲意逢迎，

這妓名似永遠背在了身。

離青樓漂泊在江上湖中，

似浮萍逐流水無家無根。

縱然是男兒裝隱姓埋名，

也遭世人輕薄待侮辱欺凌。

當官的逛妓院風流快活，

在官衙卻稱流妓敗俗傷風。

我不低頭不折腰民屈抗掙，

巧設局施妙計斗敗錢橫。

陳子龍 啊呀，如是，那錢橫可是跋扈專橫慣了的，怎會輕易饒得了你？還是得想個萬全之策才行啊。

李待問 萬全之策？我倒是有一個。

陳子龍 李兄快講。

李待問 好辦，只要你二人拜過天地，入了洞房，成就百年之好，那錢大人再大又能拿你們怎樣呢？

陳子龍 這，恐怕……

柳如是 不要再說了，你方才的話我都聽到了。

（唱）常感嘆月老無情將我忘，

孤單單俗世中難覓真情。

自從與君相識后，

似暗夜中尋著一縷光明。

君知我懂我明白我，

尊我敬我憐惜我，

一心只想保護我，

真心真意愛著我。

柳如是遇知音何其榮幸，

柳將枯又逢春重獲新生。

知音難覓，知己難求，

錯過了將悔恨終生。

管它甚世俗，管它甚名份，

只盼著月老為我牽紅繩。

李待問 哈哈哈，看來我這個月老是做定了。來來來，兩情相悅把手牽。（將二人手放在一起）今夜小紅樓，洞房花燭情意濃。從今以后，二位可暫居我家花園小紅樓，詩酒唱和，切磋書藝，豈不美哉！

陳子龍、柳如是 多謝李兄！

李待問 一拜天地，二拜月老，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切光。三人下。

幕后合唱 燈如豆，月如勾，

對月明誓到白頭。

月有圓，月有缺，

月宮嫦娥獨自愁。

[張氏上。

張 氏 （唱）張氏我出身在官家，

門當戶對嫁與才子郎。

指望著夫登科妻封誥門庭榮光，

他落第卻在外把猖妓養(yǎng)！

聽得下人把傳言講，

氣得我牙根直癢癢。

怎容得你二人花前月下，

我卻是獨守空房？

思來想去無他法，

只好請出祖母老高堂。

（白）祖母！

[陳子龍祖母高老夫人上。

張 氏 今日天氣尚好，不如孫媳陪同祖母前去廟里進香，好為陳郎祈福。

高老夫人 是啊，我那小孫兒科考落榜，必定情緒低落，連家都不回了，是要為他祈福才是。

張 氏 祖母請！

（唱）借口祈福去廟中，

請出祖母老夫人。

途中經過李家府，

定要奪回我郎君。

[圓場。

張 氏 祖母，前面便是陳郎借居的李家府弟，既是路過，何不進去探望！

高老夫人 你我皆婦人，冒昧造訪，多有不便！

張 氏 祖母探望孫兒，妻子探望丈夫，于情于理都不為過！

高老夫人 話雖如此，可是……

張 氏 科考落地，身邊又沒有親人照顧，不知高郎他身體可好，胖了？還是瘦了？唉！

高老夫人 是啊，快半年了，孫兒他……

張 氏 祖母，去見一面吧，您老也寬心些。我這就去叫門。（叩門）有人么？

[李府家人上，開門。

家 人 這位夫人，您找哪個？

張 氏 我是陳子龍妻張氏，與祖母路過此地，故來拜訪。

家 人 哦，二位稍等，我這就去稟告老爺。老爺——

[李待問上。

家 人 祈稟老爺，陳公子家人來訪！

李待問 陳公子家人？是哪個來著？

家 人 說是他祖母與妻子張氏！

李待問 啊呀呀，不得了了。

（唱）這二位突然造訪，

慌了神無有主張。

那張氏來者不善，

遣家人速報端詳。

（白）你速去報知陳公子，是見是躲，速作決

斷。

家 人 是！（下）

李待問 啊呀，高老夫人駕到，未曾遠迎，恕罪，恕罪啊。

高老夫人 冒昧來訪，還望見諒！孫媳婦，來，見過李公子！

張 氏 見過李公子！

李待問 哦，不敢，不敢，二位夫人，快快請坐。

[二人就坐。

高老夫人 我那孫兒借住貴府，多有打擾，在此謝過李公子！

李待問 哪里，哪里，我二人一向談得來，一處研習詩文，也是一樁美事。

高老夫人 不知子龍他現在可在府中，可否叫他來見？

李待問 這個……啊呀，這些個下人，都不曉得倒茶！來人，上茶！

[家人端上茶，下。

李待問 喝茶，喝茶！

[陳子龍與柳如是上。

陳子龍 （唱）深恐祖母她難容如是，

遲疑著不敢將此事告知。

老人家今日里突然來此，

下決心將婚事來提。

柳如是 （唱）盼今日，怕今日，終有今日，心兒喜，心兒憂，腳步遲移。

陳子龍 孫兒拜見祖母！

高老夫人 子龍！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唉！清瘦了！

張 氏 妾身見過相公。

陳子龍 嗯。（不理張氏）祖母，孫兒有事相求！

高老夫人 哦，看你的樣子，八成是無理要求，說來聽聽。

陳子龍 如是，來！

柳如是 小女子柳如是，拜見老夫人！

陳子龍 孫兒，孫兒要娶柳如是為妻！

[張氏驚！

高老夫人 為妻？孫兒糊涂了，想是納妾吧？來來來，我來看看！啊呀呀，好一個神仙似的美人啊。好，好，好??！

陳子龍 祖母同意了？

張 氏 祖母！孫媳有話要講！

李待問 啊，恭喜，恭喜。來呀，備好酒菜，大家舉杯同慶，啊，同慶！

張 氏 （跪于高老夫人面前）祖母，容孫媳一言！

（唱）嫁進陳府有五年，

未能添丁加口把香火傳。

相公他納妾生子我本無怨，

（白）可是，老夫人啊——

（接唱）絕不能娶青樓女辱沒祖先??！

高老夫人 什么？青樓女子？難道——

陳子龍 祖母，如是她早已贖身，不再是青樓歌妓了！

高老夫人 看來，這是真的了！

柳如是 不錯，柳如是確曾淪落風塵，可是，我對陳郎真心，天地可鑒！老夫人，你我同為女人，難道……

張 氏 放肆！你一個下賤的妓女，怎敢與老夫人相提并論！

陳子龍 你，你，你給我住口！祖母，如是她秀外慧中，詩詞文賦，樣樣精通，實實的是孫兒的紅顏知己啊。

張 氏 哼！

（唱）說什么紅顏知己，

實則是迷惑公子。

陳郎他科考落第，

只因與她飲酒作樂紅樓里。

長此以往，

相公前程和名譽，

都將毀在她手里。

怕只怕，

下科取士陳郎也難登第！

（白）祖母，三思啊！

高老夫人 難怪，難怪你總是不肯回家！

陳子龍 祖母，姑念我二人情深似海，就答應孫兒吧。

李待問 是呀，您就答應了吧。

高老夫人 哼！絕不可能！只要我活著，柳如是就不可能進陳家門！子龍，隨我回去！

[柳如是驚！

陳子龍 我，我不回去。

高老夫人 忤逆不孝的東西！你若不回去，就不是我陳家子孫！孫媳婦，我們走！告辭！

李待問 這，這……啊呀，老夫人，老夫人慢走！

[家人上。

家 人 老爺，酒菜已備好！

[李待問揮手示意其退下。

柳如是 端上來吧。

[家人端酒菜上，李待問搖頭嘆息，與家人同下。

柳如是 （唱）幾番冰雪待春來，

怎奈春來更添愁。

（白）陳郎——

[將跪著的陳子龍扶起。

陳子龍 如是——你放心，我去找祖母，我答應過你的，我會娶你！

[陳子龍欲走，柳如是將他拉回。

柳如是 李兄為我二人備好酒菜慶祝，怎可辜負他一番好意？再說，祖母正在氣頭上，還是明日再說吧。

陳子龍 唉，也好！

[二人落坐。

柳如是 （倒酒）（唱）常記南園小紅樓，

陳子龍 （喝酒）（唱）有情之人長相守。

柳如是 （倒酒）（唱）石秋棠內捉迷藏，

陳子龍 （喝酒）（唱）畫屏錦寢情深厚。

柳如是 （倒酒）（唱）彩繪雙燕庭前飛，

陳子龍 （喝酒）（唱）細箏恐斷頻添愁。

柳如是 （倒酒）（唱）暫別余香在君袖，

陳子龍 （喝酒）（唱）香若有情尚依舊。

柳如是 （倒酒）（唱）祝君下科得高中，

陳子龍 （喝酒）（唱）與君攜手國恩酬。

柳如是 （倒酒）（唱）杯酒清澈映明月，

陳子龍 （喝酒）（唱）溶我深情與溫柔。

柳如是 （倒酒）（唱）你我同飲杯中酒，

陳子龍 （喝酒）（唱）真情相伴到白頭。

[陳子龍醉臥。

陳子龍 如是，放心，放心……

柳如是 阿娟。

[阿娟上。

柳如是 收拾行囊， 我們走！

阿 娟 走？去哪里？

柳如是 去哪里？是啊，去哪里？哪里才是我柳如是容身之所？唉！

阿 娟 愛娘，陳公子對你一片癡情，也許還有轉機！

柳如是 （唱）不孝罪名如山沉，

將毀臥子一世名。

怎能為兒女私情，

毀卻他錦繡前程？

（白）將我那披風與寶劍取來。

[阿娟答應一聲下。

柳如是 （唱）神女生涯原是夢，

乍暖還寒夢醒時。

漫天柳絮隨風去，

只留得，

點點回憶，絲絲溫情，相伴春雨淅瀝。

今夜酒醒時，

人已兩分離！

與君別離情依依，

別后芳心空寂寂。

此去相見難有期，

深情只向風中寄。

[阿娟背包袱，持披風寶劍上。柳如是將披風蓋在陳子龍身上，寶劍留于桌上，下。切光。

第七場 盼來音信竟死別

[柳如是畫舫，“閑居字畫”仍掛，寶劍已無。

[錢云背劍上。

錢 云 敢問此間可是柳如是畫船？

[阿娟迎出。

阿 娟 啊呀，你是——錢公子？

錢 云 正是在下。

阿 娟 你怎么會找到這里？

錢 云 受人所托，專程尋訪柳姑娘而來。

阿 娟 受人所托，難道是陳公子叫你來的？

錢 云 正是！

阿 娟 太好了，愛娘天天等，天天盼，終于有陳公子消息了。稍等，我這就去告訴愛娘。愛娘，愛娘！

[柳如是男裝上。

阿 娟 愛娘，有陳公子消息了！

柳如是 你又在騙我了！

（唱）瀟瀟湘水斑竹淚，

別后相思更傷悲。

梁前銜泥燕雙飛，

寒塘孤柳蕭瑟垂。

無情殘照瘦影長，

舊時飛絮幾時回。

一種凄涼，

十分憔悴，

瘦腰舞動相思淚，遙寄斷鴻聲聲悲。

阿 娟 啊呀，莫悲悲切切的了，你來看，是誰來著？

柳如是 錢公子！

錢 云 錢云見過柳姑娘。

[柳如是見寶劍，驚。

柳如是 這寶劍怎會在你手中？難道子龍他？

錢 云 （唱）當日聽君言，

拜師學藝到嵩山。

仗劍赴國難，

追隨子龍征戰(zhàn)艱。

將士軍前灑熱血，

貪官降虜失尊嚴。

義軍苦戰(zhàn)陷重圍，

彈盡糧絕無后援。

兵敗誓死不投降，

以身殉國葬深淵！

[錢云跪將寶劍交給柳如是。

柳如是 子龍——

（唱）我日也盼來夜也盼，

盼來音信竟死別。

音容笑貌難再見，

只留得一柄寶劍回。

[柳如是撫劍哭泣。

錢 云 柳姑娘，我這里還有書信一封。

柳如是 書信？

錢 云 （唱）他臨終寫就書信篇，

囑我將重任擔在肩。

為了英烈鴻鵠愿，

忍辱偷生至此間。

[錢云遞過書信，柳如是深情而念。

柳如是 （念）愛妻如是——

（唱）四字千斤催下淚千行，

癡情期盼化作夢一場。

書信傳遺愿，

真情隔陰陽。

捧書難自讀，

心碎已斷腸。

[柳顫抖著手將書信遞給阿娟。

阿 娟 （念）義軍敗績身赴死，國難當頭心不甘。唯江左錢牧齋可救國于危難，望君攜此血書尋訪牧齋，若得其再度出山，引領天下群雄保我大明江山，我眾將士死亦無憾。

柳如是 子龍啊，子龍，

（唱）千呼萬喚不得應，

傷心淚絕難斷情。

這書信，

字字血淚字字情，

薄薄一紙重千斤。

一腔熱誠，知己情深，

融成暖流注我心。

擦干眼淚，振作精神，

為君為國訪牧翁。

[柳如是將書信鄭重收起，將寶劍挎于腰間，場上定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