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理循：無冕之王的楷模

○徐萬民

近代中國處于劇烈的社會轉(zhuǎn)型時期，堪稱地球上最偉大的舞臺之一。各國的通訊社、報紙時時聚焦中國。激烈的競爭，成就了一批名聞世界的新聞記者，英國《泰晤士報》駐京記者莫理循無疑是最著名的一位。

但是，在中國大陸，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莫理循其人其事塵封在歷史記憶的深處，似乎被人們忘記了。直到上世紀80年代，莫理循才逐漸進入大陸學人的視野。在為數(shù)不多的莫理循研究者中，竇坤是成績最突出的一位，還不到十年，已有《北京的莫理循》、《莫理循與清末民初的中國》、《莫理循眼中的近代中國》、《一個澳大利亞人在中國》、《1910，莫理循中國西北行》等5部著譯作品出版。2011年，在舉國紀念辛亥革命百周年之際，竇坤又向讀者奉獻了《泰晤士報駐華首席記者莫理循直擊辛亥革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1年10月版）。

這是一部內(nèi)容結(jié)構(gòu)很有特色的書。全書有四部分：第一部分是竇坤寫的關于莫理循與辛亥革命的學術論文。第二部分選譯了莫理循在《泰晤士報》上刊發(fā)的有關辛亥革命的報道。原汁原味，使讀者見識了名記者撰寫的新聞稿的風采。第三部分選譯了莫理循在辛亥革命高潮中給友人、同事、駐華外交官的信，使我們得以窺視歷史巨變后的許多隱秘情節(jié)和莫理循本人的心路里程。第四部分是莫理循小傳，鳥瞰傳主傳奇的一生。

研究100多年前的辛亥革命，中國人習慣于自言自語，習慣于以孫中山的是非為是非，對袁世凱則簡單地妖魔化，這就有很大的認識上的局限性。竇坤的著作向國人展示了一個外國駐華記者，同時又是袁世凱的擁護者眼中的辛亥革命，自有其特殊的認識價值。該書收錄的許多珍貴史料，為我們破解辛亥之際的種種謎團提供了新的證據(jù)。

在近代中國，除了槍桿子，掌控報刊輿論的筆桿子也是影響歷史進程的重要力量。竇坤的研究，即向讀者展示了職業(yè)新聞記者莫理循，在其專業(yè)領域所能達到的高度，在歷史變革中，所能釋放的巨大能量。莫理循的一支禿筆，足抵十萬毛瑟槍也。

莫理循是大英帝國的望遠鏡，從1897年到1912年，在他任駐京記者的16年里，英國人每天都能最早、最準確地知道中國發(fā)生的一切事件，而官方渠道的消息通常要過兩三天才能遲疑不決地予以證實。

《泰晤士報駐華首席記者莫里理循直擊辛亥革命》，竇坤等譯著，福建教育出版社2011年10月版

他兼具記者的敏銳與政治家的掌控全局及展望遠景的能力，可以說料事如神，是那個時代最有遠見卓識的記者。他的報道為許多大報競相轉(zhuǎn)載，是英國外交部決定對華政策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參考。

莫理循被稱為“北京的莫理循”，他居住的王府井大街在外國人中以“莫理循大街”而聞名。莫理循環(huán)游地球，所到之處，各國的總統(tǒng)、總理、將軍、文豪、富豪爭相延攬，被奉為座上賓。他的卓越成就提高了記者的聲望，也將《泰晤士報》在遠東的地位提升到別家報紙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

報道辛亥革命，無疑是莫理循記者生涯中最為精彩的一章。武昌起義的第二天，他發(fā)出的新聞稿即準確地將其定義為“革命”。他反復宣傳，革命黨并不排外，而是反清，敦促各國保持中立。他反對利用報紙渲染革命過程中的血腥與暴力。對有關西安大屠殺的傳聞，堅持在沒有核實清楚以前，不能見報。莫理循認為中國內(nèi)戰(zhàn)與政局動蕩將嚴重損害大英帝國的利益，袁世凱有能力恢復秩序，是唯一能為南北兩方和列強接受的政治家，于是，利用《泰晤士報》連篇累牘為袁世凱造勢。他奔赴上海，游說革命黨人同意舉袁世凱為總統(tǒng)。莫理循一面在《泰晤士報》上揭露日本的干涉陰謀，一面游說日本外交官，促其政府放棄反對中國共和政體的政策。他還建議清帝自動退位，由清廷授權(quán)袁世凱組建共和政府。他策動香港、上海洋商商會發(fā)出通電，擁護共和政體。其時，莫理循已不滿足于作為旁觀者，而成了這場歷史大變局的積極參與者。辛亥革命的結(jié)局，使莫理循的預設一一應驗；南北和談成功，孫中山讓位于袁世凱，清帝退位，南京臨時政府和平過渡到北京政府。對這個結(jié)局，后世史家至今褒貶不一，但推翻兩千年封建帝制的偉業(yè)得以完成，內(nèi)戰(zhàn)終止，億萬生靈免于涂炭之苦，終是不爭的事實。莫理循因擁戴袁世凱之功，被聘為中華民國政府第一位外國顧問。

竇坤認為，莫理循取得巨大成功的秘訣，在于他恪守新聞記者的道德準則和職業(yè)規(guī)范，絕不做假新聞。1909年，在橫濱國際貿(mào)易董事會的宴會上，莫理循闡述了他的新聞工作者的信條：“12年前我被派往北京。當時我還沒有任何新聞工作的經(jīng)驗。我得到的指示很簡單，就是要講實話，要無所畏懼，決不趨炎附勢。我認為，我在遠東工作期間已經(jīng)執(zhí)行了這些指示，我努力做到不使個人的偏見或愛好影響我的工作，也決沒在發(fā)給我為之服務的偉大報紙的任何一件電文中，攙雜上任何個人的偏見或愛好。”

為了熟悉中國，他不畏艱險，走遍除西藏外的中國所有省份，同上至總督巡撫，下至販夫走卒各色人等交往，悉心體察各地的政風民俗。他到過中國周邊的所有國家，以獲得反映中國的國際關系的第一手資料。他為自己建立的圖書館，藏有數(shù)萬冊有關中國和東亞的圖書資料。豐富的閱歷和知識積累，使莫理循對中國的了解超過了所有在北京的外國人，也使他具備了非凡的判斷力，能透過紛繁復雜的表象，極其準確地區(qū)分謊言與真相。

莫理循是最勇敢、最勤奮的記者。他經(jīng)常冒著生命危險，親臨重大事件發(fā)生的現(xiàn)場，作第一目擊證人。1900年春，他密切關注義和團在北京郊區(qū)的活動，聽到豐臺車站被燒的消息，立即騎馬飛奔事發(fā)現(xiàn)場，看到了機車庫房燃燒的滾滾黑煙和漫山遍野的人群。在義和團、清軍攻打使館時，他受了重傷，仍冒著難耐的酷暑和劇烈的疼痛，在病床上完成了108頁的長篇通訊，詳細而準確地報道了整個事件的過程。1912年1月16日，袁世凱在東華門遇刺。莫理循聽到巨大的爆炸聲，馬上意識到有人投擲炸彈，迅速跑到出事地點，看到馬路上死傷的清兵、馬匹和未爆的炸彈、當場被捕的革命黨人。

他注重社交，同清廷重臣、各國駐華公使、新聞記者、海關洋員各色人等頻繁往來。他的情報網(wǎng)撒遍中國大地，遠及周邊各國。辛亥革命爆發(fā)后，他幾乎每天和袁世凱或其親信蔡廷干、唐紹儀、梁士詒交流信息，不斷獲得有關袁世凱出山、南北議和、清帝退位等重大機密情報，搶在其他記者前邊發(fā)出他的獨家新聞。

莫理循認為，記者應該站在客觀、公正的立場對所觀察的事物提出批評。他毫不客氣地批評過英國外交部的對華政策，批評過《泰晤士報》，即使稿件被國外新聞部刪減、扣押，也不改其獨立特行的風節(jié)。

莫理循曾狂熱鼓動日本向俄國開戰(zhàn)，并準確預見了戰(zhàn)爭的爆發(fā)和結(jié)局。日俄戰(zhàn)后，日本謀求東亞霸權(quán)的野心日益暴露，莫理循開始尖銳地批評日本在朝鮮和中國東北犯下的種種罪行。為了把莫理循拉到日本一方，日本政府于1909年邀請他訪問東京，給予高規(guī)格的接待，甚至安排他覲見了天皇。莫理循不為所動，當場拒絕了林董伯爵授予的三級旭日勛章，退回了交通大臣后藤伯爵贈送的“最精美的藝術品”。在給后藤的信中，莫理循說：“閣下您一定明白，作為一名報社記者，拒收禮物是我的職責。我決不希望任何人存在這么一種想法，認為我會因接受一些人的禮物而改變對其政策的批評或評論?！?/p>

這就是莫理循之所以成為莫理循、無冕之王的楷模的奧妙所在。

反觀當代中國，新聞界亂象叢生，假新聞、有償新聞層出不窮。一些記者熱衷于扒人隱私，被稱為狗仔隊。一些記者甘愿為蠅頭小利賣身，甘當豪門權(quán)貴和利益集團的喉舌，不惜顛倒是非，指鹿為馬。其結(jié)果，大大降低了報紙、電視、網(wǎng)絡等大眾媒體的公信力，也使無冕之王的桂冠蒙羞。

感謝竇坤，她的莫理循研究使我們認識了一位真正的新聞記者。詩云，“它山之石，可以為錯?！痹肝覀兊男侣動浾呤熳x莫理循，在為中國改革開放吶喊助威的偉大實踐中，創(chuàng)建不亞于莫理循的業(yè)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