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

徐彤

1托馬斯一家到阿爾卑斯山滑雪。連五歲的兒子，七歲的女兒都滑大小回環(huán)，看來是經(jīng)常去滑，他們住在山上豪華的酒店。晚上，酒店外面還放炮、放煙火。天藍(lán)得像鉆石一樣。

幸福的一家人??！

妻子艾芭在酒吧遇到一個黑發(fā)女人，問沒孩子嗎？黑發(fā)女人說有兩個女孩，好不容易休假可以不用帶她們，自己出來好好玩玩。

午飯?jiān)跇琼數(shù)穆杜_吃，人們拿出手機(jī)四處拍照，突然從山頂上滑下來一股雪霧，小兒子有點(diǎn)害怕，叫爸爸！爸爸！托馬斯邊用手機(jī)拍視頻，邊說一切都在計(jì)劃中。

然而只是瞬間雪墻就到了露臺，人們才發(fā)現(xiàn)是雪崩了，起身四處逃竄，雪霧掩沒了一切，只聽到小兒子尖銳地叫：“爸爸！爸爸！”

之后一片寂靜。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霧慢慢散了，又可以看到人影了，露臺上只有艾芭帶著一雙兒女。爸爸不見了。爸爸去哪兒啦？

人們又陸續(xù)回到座位上，爸爸也回來了。雪崩發(fā)生在眼前，并沒有覆蓋到屋頂。

一家人繼續(xù)吃飯。

但是，一家人都不好了。孩子不讓大人碰，一碰就煩，憤怒。

妻子期待丈夫說點(diǎn)兒什么，托馬斯什么也不解釋。

2艾芭忍不住要跟人嘮叨了。那一刻可嚇得她不輕。

晚上吃飯，對面桌子黑發(fā)女人約了個男人，一塊兒閑聊。

托馬斯說：“我們今天遇到了一些事，看到了一場雪崩，從沒見過那么大的，特別嚇人。”看來當(dāng)時是真怕了。

艾芭接著說：“他太害怕，所以從餐桌跑開了。”

托馬斯吃驚地看著老婆，她怎么在外人面前說這事呢，黑發(fā)女人和男友望著托馬斯，他說：“不，我沒有。”

妻子吃驚地說：“你有?！?/p>

聽的人太吃驚了。

可是他們又能說什么呢？

3回到房間，在孩子面前顯然不適合談雪崩的事。他們來到走廊，酒店中央是個大天井，所以走廊是半開放的。

妻子：“你怎么回事兒，我認(rèn)不出你了。”

丈夫：“我也認(rèn)不出你了?！痹捓镌捦舛际俏?/p>

丈夫：“我現(xiàn)在還發(fā)抖呢?！彪p重的雪崩吧，妻子在外人面前的口不擇言，顏面全失呀！

可是，受傷的是妻子呀！“我需要抱抱?！逼拮诱f。

其實(shí)這是一個信號，一次正面溝通的好機(jī)會，大家可以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恐懼了，說一說當(dāng)時的想法，丈夫尤其應(yīng)該說說怎么會跑掉，取得妻子的諒解。

丈夫說：“我也是（需要抱抱）！”

他們擁抱了。但是馬上就相互推開了。他們都沒有從擁抱中得到他們想要的——安慰和共情。

妻子有些責(zé)備的口氣：“今天發(fā)生的事你不承認(rèn)，太詭異了。”

丈夫：“你那么描述我，我受不了?！?/p>

妻子：“我想我們看法一致，今天發(fā)生了雪崩，我們很怕！”

丈夫顯然不想展開這個話題：“咱們是來度假的，把這一切拋到腦后吧。”

能嗎？

4第二天，妻子不想跟丈夫在一起，要自己滑?；艘惶臁Ｏ肫鹧┍谰涂?。差點(diǎn)出了大事，丈夫跑了，換誰都受不了啊。

回到酒店，在酒吧遇到黑發(fā)女人，問這個特立獨(dú)行的女人：“你沒有與丈夫或男友的安排么？”回答是“沒有，我從不把自尊建立在成為某人的母親或妻子之上”。

艾芭這時哪聽得了這個，又跑到樹林里哭了一次。

晚上，他們與新上山來的老朋友吃飯，艾芭已經(jīng)不可能不說雪崩的事了。“我們那天遇上了雪崩。大家尖叫著四散，我抓著兩個孩子想把他們抱起來但是抱不動，然后看到托馬斯拿著手機(jī)和手套瘋了一樣從我和孩子身邊跑了?！?/p>

朋友是一個長著圣彼得模樣的胡子男，他太吃驚了，但是這家伙馬上想出了勸解的話：人都怕死，只有很少的人能當(dāng)英雄。

托馬斯開口了，他說：“這件事我和她的解釋不一樣?！逼拮犹珶o語了，她說：“我們拍下來了，在你手機(jī)上，我想讓你看看來結(jié)束這件事?！睕_“圣彼得”說你們也想看看嗎？

誰不想看呢？他們太想看了。

托馬斯的臉色別提多難看了。視頻傳出兒子尖叫爸爸的聲音。

這時托馬斯說：“我可能是跑了?！?/p>

5“圣彼得”走了。孩子和艾芭都上床睡下了。托馬斯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臉上全是淚痕，為自己的懦弱和恥辱。

第二天“圣彼得”陪他滑雪，讓托馬斯大聲叫出來。

托馬斯大喊：“啊！——”嗓子眼兒里細(xì)聲。

“圣彼得”鼓勵他從肚子里叫出來，因?yàn)橛袀€東西困在那里了。托馬斯發(fā)出狼一樣的聲音，跟我住的宿舍后面喊山的動靜差不多。

晚上七點(diǎn)多回到酒店，發(fā)現(xiàn)沒帶房卡，給妻子打電話沒人接。

托馬斯來到室外，突然沖過來一群舉著啤酒大叫的男人，裹挾著他也跑起來，他們脫掉上衣，在零下22度的嚴(yán)寒中發(fā)了瘋地大叫，燈光打在這群因狂叫變了形的男人的臉上，讓人震驚竟然有那么多壓抑的人需要釋放壓力。

這個Party真有意思?；ゲ幌嘧R的人在遠(yuǎn)山的夜里孩子般地狂歡嚎叫了一通之后，閃離了。

托馬斯再次回到酒店，在房間門口坐下，這時，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空虛與孤獨(dú)，找不到老婆找不到孩子。讓世界遺棄了。

一會兒門開了，艾芭打開門吃驚地問他為什么坐在這兒。她帶著孩子去游泳了。

在衛(wèi)生間里刷牙，托馬斯有點(diǎn)兒想親近一下妻子，像個犯了錯的男孩一樣，想撒嬌，對于男人，這也是一種認(rèn)錯的方式，但是妻子閃了。她給誰撒嬌呢？

他和妻子來到走廊，必須談一談了，他快繃不住了。

他坐在地上捂著臉，哭。妻子不信：“你只是裝裝，不是真哭?！蓖旭R斯張開雙手，臉上一滴淚也沒有，“是，我也許是裝的?！逼拮託獾棉D(zhuǎn)身要走，托馬斯叫住她：“我知道你對這個人的表現(xiàn)非常失望，我也失望，而且我無法原諒這個人，你不是唯一的受害人，我也是受害者，我是自己本能的受害者?！边@么說著悲從中來，大哭起來，妻子很不耐煩，讓他住嘴，他哭著說我停不下來。就這樣從屋外哭到屋里，哭倒在地上。

孩子們在屋里聽著，都嚇壞了，無聲地流著淚。

妻子讓他哭得心煩意亂，本來是我受了委屈應(yīng)該我這般大哭讓人哄，結(jié)果他弄得跟真事兒一樣。

先是兒子跑過來叫著爸爸，像小大人一樣抱著大哭的老爹，然后是女兒跑過來摟住爸爸，哭著擺著手喊“媽媽，過來，過來”，直到把媽媽拉到爸爸身邊。

一家人抱到了一塊兒。一起哭吧，都受了委屈，哭一哭也比緘默不語好，誰也別裝著啥也沒發(fā)生過了。

淚水，讓他們的心變得柔軟起來。

6最后一天滑雪，又是漫天的雪霧。是爸爸帶著一家人滑。

后來不見了媽媽，聽到她喊救命，爸爸讓孩子等著，自己果斷地沖了去，過了好半天，孩子們看到爸爸把媽媽抱了回來。

這是信心重建的過程，妻子、孩子的失望需要一次拯救，丈夫需要一次證明。爸爸放下媽媽高興地說：“我們做到了?！眿寢屔妒乱矝]有。

他們的確做到了。

重要的是，他們給了父親一次機(jī)會。

7結(jié)束了度假坐著大巴下山時，不靠譜司機(jī)的爛車技嚇到了艾芭，她嚷嚷著讓司機(jī)打開車門。

車門打開的時候，魄飛魂散的她一個人竄了出去。沒有帶著那一雙兒女。

或許我們每一個人內(nèi)心中都有一個恐懼點(diǎn)，有的人怕蛇，有的人怕老鼠，有的人怕雪崩，有的人怕車禍，總有一種怕會令我們逃之夭夭，我們其實(shí)無法真正不動聲色，因?yàn)槲覀兪侨耍瑳]有修煉成神。

這一次是父親帶著兩個孩子下了車，在最初的混亂中，“圣彼得”大喊：“冷靜下來，否則會有人受傷，讓女人和孩子先走?！比藗兣胖?duì)一個一個地下了車。

一切都發(fā)生在一瞬間。在最初的一瞬，理智是多么可貴。但是不要緊，第一次慌了神，第二次會變得勇敢起來。

只是，我們得給“膽小鬼”一次機(jī)會。

8托馬斯抽著煙帶著一車的人步行下山。

他像一個勇敢的男人一般走在最前面。

這是一部關(guān)于愛與信任的影片，名字叫《游客》，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瑞典導(dǎo)演的作品。片子拍得很冷、很美。音樂是維瓦爾第的《四季》，出奇地貼切好聽。

千萬別輕易看死一個人。如果一個人經(jīng)常站在道德的制高點(diǎn)上發(fā)話，真會毀掉別人；

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勇敢，也有不同的“弱點(diǎn)”，所以，千萬別得理不饒人。

我們的文化中是不是缺少了對失敗者的寬容和悲憫呢，從前，我是不是會因?yàn)榕既坏囊患露o一個人下定論呢？

所以，不要亂貼標(biāo)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