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艷麗散文選

竇艷麗

母親的臉

傍晚，走出校門，驀然間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仔細看去，卻又不認識。那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中等身材，略胖，穿著藏青色褲子，紫色帶花的馬甲。她張開兩只手呆立著，眼睛茫然地朝校園里望著，好像在等待放學(xué)后沒有出來的孫子。仔細辨認，她確實不認識她，但心里卻感覺如此熟悉?走了幾步，她忍不住回頭張望，心里突然明晰起來，她突然間明白自己為何這樣，對了，她像她的母親，那女人不但有著像她母親一樣的穿著打扮，更有著一張母親一樣的臉!

與此同時，她的心底好像有什么東西被打碎了，酸酸澀澀的溶液流了出來，難過開始潛滋暗長。

一個朋友曾經(jīng)說過，老了的人都是很像的，老了的男人和女人減少了荷爾蒙的分泌，掩去了自己身上張揚的棱角，只余下歲月的堆積，仿佛失去了性別，失去了個體差異。今日，她有了更加清楚的認識。因為她看到了一張仿似母親的臉。這個女人，不但與她的母親年齡相近，衣裝相似，更有著一張與她母親一樣飽經(jīng)風霜的臉。雖然她也知道，母親將不會出現(xiàn)在她的校門口。

幾個月前，母親的臉孔還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在這里。那時，她的侄女在這里上學(xué)，母親偶然會來接孩子一次。有好幾次，她看到母親站在那些接孩子的家長隊伍里，母親從來的不修邊幅，老了更加嚴重，總是穿得很土氣。有好幾次，她忍不住提醒母親換了衣服再來。她不是一個虛榮心很強的女兒，她也不會嫌棄母親，但在那些漂亮時尚、花枝招展的同事面前，她總是害怕她們的取笑。而過后，她又是那樣后悔。

終于有一天，看到了極其不愿看到的一幕……她的侄女因為成績不佳需要請家長，恰好嫂子生病了，母親便前來。她穿著那件藍色的外衣，灰色褲子，皮鞋上老是擦不干凈似的粘著一層灰。頭上是一頂皺巴巴的帽子。母親站在校門口等待老師的到來，侄女的老師來了，母親忙忙地迎上去，臉上掛著訕笑。這一切恰巧被她看在眼里，她的心里感到錐刺一樣的難受!整個一下午，她的心情都很難過。她知道，她們小時候就讓父母操心，沒想到，母親老了還要為孫女經(jīng)受這樣的折磨!

幾個月后，由于搬家的緣故，他們?yōu)橹杜D(zhuǎn)了學(xué)。自此，沒有再在校門口見到過母親的臉。

然而今天，在這里看到一張與母親相似的臉孔，那些與母親有關(guān)的傷心往事突然間又浮現(xiàn)在眼前。

她再一次回頭望去，那女人還未離去，還是那樣張開兩只手茫然而又期待地朝校園張望。她有一張與母親相似的臉孔，飽經(jīng)風霜后顯得麻木蒼老的臉。

在秋日稀薄的夕陽余輝中，她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父 愛

公共汽車還沒有停穩(wěn)，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就跳了上來。他看上去有四十多歲，衣著很講究。也許是坐慣了這一路的公交車，他和司機、售票員都打著招呼，還和鄰座的人寒暄著什么，看上去彼此很熟悉。

公交車仍然一走一停，搖搖晃晃地行駛著。剛走到市場的停車點，這中年人突然“霍”地站起來，大聲說；“停一下，停一下，把我女兒拉上?！避囬T打開了，這中年人很快地跳了下去，喊了一聲女兒的名字，叫她快點來坐車。全車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窗外，窗外是四五個中學(xué)生，也許是剛剛考完試，他們正緊張激烈地對著答案。其中有一個瘦高的女孩，聽到這中年人的呼喚就急匆匆地跑過來，又跑過去向同伴囑咐了一句什么，才慌里慌張地跳上了汽車。中年人一把抓住女兒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身邊坐下，連問了幾遍：“冷不冷？冷不冷？”又問：“考得還可以吧？”女孩搖了搖頭。女孩的懷里抱著厚厚一摞課本，他隨手抱了過去放在自己膝上，一邊整理一邊說：“好重啊，這么多都得挨著學(xué)完?！闭f著他又安慰女兒：“沒關(guān)系，怎樣都沒關(guān)系的?！彼囊恢皇謷吨畠旱募?，疼愛地扶著她。

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但她還清楚的記得。人們常說中國的父母是世界上最含蓄最不善于表達自己感情的。那位父親卻不是這樣，他的感情表達得是那樣親切自然。當時，她的眼淚曾經(jīng)悄悄地流了出來，怕被人看見，匆匆用衣袖擦去了。

鄉(xiāng) 親

她到理發(fā)店去理發(fā)，碰到了一個中年男人，他問：“丫頭，你現(xiàn)在在哪里教書？”

倒嚇了她一跳，朝左右看看沒人才確定了他是在叫她。她的吃驚不僅僅是因為她不認識他，更因為她的年齡距離“丫頭”這個稱呼已經(jīng)很遠了。

他說：“認識么？我的兒子還是你教的哩?！?/p>

她漸漸想起，確實有過這么一個家長，也確實有過那么一個孩子，占據(jù)著她的記憶。

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的她剛剛開始教書，躊躇滿志的。十九歲，也確實合乎“丫頭”這個稱呼。

在一所農(nóng)村小學(xué)教書，學(xué)校建在一個村子當中，被幾十戶農(nóng)戶包圍著，他們也被熱情淳樸的鄉(xiāng)民們厚待著。

學(xué)校里有十來個教師，有五六位中午不能回家，就在學(xué)校的灶上吃飯。于是，常常有學(xué)生帶著菜來送給他們吃，有時是一捆新鮮的還帶著泥巴的韭菜，有時是一包西紅柿。

教室的講桌上也常堆積如山，但不是作業(yè)本，而是各種各樣的水果。農(nóng)村的孩子，一如他們厚道的父母，有什么好吃的絕對不會藏著掖著，一定會拿出來送給老師。這里你才為作業(yè)的事批評得他掉眼淚，那里又看見他偷偷放一個蘋果在桌上。上下班的路上，也會遇到熱情的村民，不停地打著招呼，有時碰上他們在收菜，那肯定會有一捆要塞給你。

他們從來不關(guān)心你是否獲過獎，或者曾經(jīng)聽說過但并不在意。他們最關(guān)心的是你對他們的孩子好不好。

這就是她的鄉(xiāng)親，淳樸厚道的鄉(xiāng)親們，用他們最樸素、最真誠的問候?qū)⑺袆恿恕?/p>

奔 月

故事中，嫦娥為了追尋長生不老，一個人偷食了仙丹，飄向那寂寞清冷的月宮。在離開后羿的那一剎那，嫦娥是后悔的，然而，藥物已經(jīng)發(fā)揮了效力，已無可挽回。

我能理解嫦娥的心情，不管嫦娥如何美貌，神奇，她終究是一個女人。是女人，就會特別重情感，月宮所代表的天上仙境再美妙，也敵不過一份眷眷深情更令人掛心。

然而，嫦娥又不同與凡俗的女人，她是仙女，是仙女就必然過慣了呼風喚雨，來去自由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間凡俗生活，又怎能安慰她寂寞的心?

于是乎，她一狠心吞食了仙丹，又一次飛向自己向往的生活，卻發(fā)現(xiàn)，那里不僅是自己所熟悉的神奇，更有眾人對她的不屑與恥笑，她想要擺脫寂寞，卻不料獲得了更深的寂寞。

想嫦娥，著一襲長裙，在那寥無人煙的廣寒宮中起舞弄影，心中的凄清，更與誰人說?

高處不勝寒啊。

人世間，有多少嫦娥，把自己放置于追逐理想生活的道路上，走得越遠，就越寂寞。

可是，如果沒有奔月，與后羿一起長相廝守，朝朝暮暮，就不會寂寞嗎?心中的那一份對世俗生活的不滿能說與他聽嗎?他又是否會理解呢?未必!仍是寂寞!

寂寞得無法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