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曾穎
1987年是我人生的最低谷。那一年,我高考落榜,雖然當時高考落榜的是大多數(shù),而且就算報考公務(wù)員,高中文憑就可以了,但不能繼續(xù)讀書終歸還是一件令人不爽的事情,特別是一個平時成績還不如我的小姐妹居然考上了大學(xué),她媽媽逢人便發(fā)糖的歡樂深深戳傷了我的父母。那段時間,父親看我的眼神讓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堆過期的臭肉。
應(yīng)該承認,高考失利對父母的打擊遠大于我。因為這個原因,在討論是否復(fù)讀的時候,我毅然決然地選擇不再復(fù)讀,我不想將痛苦拉得如同泡泡糖一樣綿長無盡。父母在搖頭嘆息完之后,將希望和注意力都轉(zhuǎn)到了即將讀高一的妹妹身上。我的哭喪表情和悲哀情緒也瞬間找到了下家,毫無保留地轉(zhuǎn)移到妹妹臉上。
對于未來,我心中已暗暗地畫出一個圖譜,我準備像堂姐那樣去報考公務(wù)員。她前年考上檢察院,穿上那套深藍色制服,顯得既英武又帥氣。她一邊工作一邊參加自考,已經(jīng)通過四科了,很快就能拿到大學(xué)文憑。而在等待考公務(wù)員的這段時間,我完全可以找個臨時工干干,打發(fā)窮極無聊的時光。我的這些打算當然不會對父母說,因為我知道,以他們對我已降到最低的評價,實在難以給出一個有建設(shè)性的肯定意見——就像最嚴厲的藝術(shù)評論家面對自己最討厭的畫家那樣。
我通過同學(xué)的父親找到一份銀行臨時工的工作,那時的銀行正處于瘋狂拓展階段,每條街上都勢不可當?shù)赝α⑵鸶骷毅y行的儲蓄所。這些小廟一樣的儲蓄所通常有兩到三個人,以極其低廉的工資和渺茫得近于無的“轉(zhuǎn)正機會”招徠像我這樣剛出校門的年輕女孩子。
父母對我的選擇盡管不屑,但也沒有多少言語。我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沉默還是從此走入淡然平和。我只知道,沒有了無微不至、無所不在的關(guān)心,我感到萬分的輕松與自在。但我不知道,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讓一對歷來對孩子指手畫腳慣了的父母從此對孩子淡然處之,比讓一列巨型火車不滑行便停下來更難。他們對我的隱忍和短暫放任其實是在等待我犯錯,然后用這個所謂的錯作為依據(jù),否定我的選擇,并認定我自己想走的人生道路是多么荒唐,進而讓我對他們當初的一切干涉抱以頓悟和感激。這個道理,直到多年后自己當了媽媽,我才恍然明白。
他們要等的所謂的機會很快就來了。
當時的銀行是年輕人聚集的地方,單位為了增加凝聚力和員工歸屬感,經(jīng)常搞些聯(lián)誼活動,最簡單實惠的就是辦舞會。一臺錄音機、兩個外接音箱,再加一盞球形宇宙燈和星星燈,就可以不花分文地把活動搞起來。當時的舞會不像現(xiàn)在只有老頭兒老太太參加,而是青年男女們的最愛,是陌生男女們?yōu)閿?shù)不多的認識與交流機會,我們這一代很多人的愛情故事都是從一場舞會開始的。
那時,各單位搞舞會也成了一種時尚,通常是一家單位辦舞會,全城年輕人齊上陣,巨大的燈光球場人山人海。口口相傳引來的年輕人在當時熱門的瓊瑤電影主題曲伴奏下翩然起舞的場景,只可以用壯觀來形容。這也使一些頭腦靈活者看到了商機,紛紛開始組建樂隊辦起商業(yè)舞廳,用起當時不多見的光碟和紫外燈。一時間,舞廳如打地鼠游戲中的小耗子,此起彼伏,好不熱鬧。而年輕人多的地方,爭吵與打架發(fā)生的幾率也高,這也是跳舞繼“抱腰”之后又一個令前輩們詬病的地方。
我不熱愛跳舞,但也不討厭。偶爾跟著同伴們?nèi)e的單位辦的舞會或舞廳,大多是因為無聊,特別是后來父母反對得激烈時,則純粹是為了品嘗偶爾的小反叛帶來的片刻快感。我不明白我的父母對舞廳不共戴天的仇恨究竟來自何方,嘴里老是說跳舞的沒有好人,其例子,就是“文革”中本地一位照相館員工在家里辦地下舞會被判刑的事情。他們講這事時,既焦慮,又恐懼。
對于我去跳舞,父母沒有像對我去銀行上班那樣“無為而治”。也許這正是他們所等候的,我終于犯錯了,他們準備連本帶利清算半年來淤積在他們心中的不爽。特別是父親,他還有一種擔(dān)心,即我可能通過舞會不經(jīng)他們認可找到一個男孩并被他帶走,由他引向一條壞得不堪的人生道路。這可能是所有青春期女孩父親的心病。
父母的嘮叨與反對越激烈,我心中就越忍不住暗暗開心,就像一只小老鼠終于惹得貓發(fā)怒了,而貓對它又無可奈何。但這只小老鼠并不知道,惹怒一只貓,后果其實非常嚴重。
我永遠記得1987年12月28日,那一個并不算太冷的冬夜,臨近新年,各單位辦舞會的頻率更高,我撒謊出去參加舞會的頻率也更高。鄰居、親戚和妹妹總是向父母反饋我與男孩或女孩在舞場或夜食攤前的行跡。父母覺得我的行為值得懷疑,于是嚴禁我晚上出門。而這天我與同事們約好,并發(fā)誓誰不去就是小狗。眼見著舞會開場時間就快到了,我實在想不出辦法,只好裝病,把枕頭塞在被子里裝睡,然后從窗戶上順著水管溜了下去。我家在二樓,雖然不高,但要突破這種極限也確實需要些勇氣。
我突破極限的勇氣也徹底打破了父母的底線。那天晚上,發(fā)現(xiàn)我逃跑之后的父母被半年來積在胸中的憤怒激發(fā),尋遍縣城里所有舞廳,并將正在和男同事跳舞的我揪了出來。突然受到驚嚇的我被周圍圍觀的人一起哄,像是被人抓了現(xiàn)行的小偷,羞憤難當之下就和父母頂起嘴來,這等于是往一堆燃得正旺的火上澆了一桶油。憤怒的父親一抬手,他手里的自行車鏈鎖正好砸在我的額頭上。
那鏈鎖砸在額頭上的傷只保留了一個月,但心上的傷口卻留了幾十年。后來,我離開老家結(jié)婚,生了女兒,那傷口還橫亙在我們父女之間,每次想起都會有陣陣悸痛。多年來,我一直在想,他究竟是故意用鏈鎖打我,還是怒氣之下失了手?但始終沒有得出答案,這成了我心中的一個結(jié)。直至去年他去世,如果不是你們父女的堅持,我也不會回到老家,不會聽到他對那件事的最終解釋。他說:“如果再有一次人生,我依然還會打你那一下,因為所有對你的憤怒,都不及對你從樓上摔下去的恐懼和擔(dān)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