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珍子
當七歲的我拖著血淋淋的小腿撞進家門時,我那當醫(yī)生的老媽一點兒也沒驚訝。她無比淡定地用雙氧水洗去我傷口上的泥土,再涂上一層云南白藥。然后她揮了揮手說:“去,寫作業(yè)去!”
我嬉皮笑臉地跑開,一筆一畫地在“小學生日記”上寫道:“今天,我學會騎自行車了?!痹賻е唤z豪邁悲壯,數(shù)數(shù)腿上的傷疤。
“今天,又沒學林黛玉!”我常常忍著屁股上打針的疼痛,舔舔嘴角殘留的苦藥汁,跟自己說。
那會兒,我不知道林黛玉到底是誰,也不知道《紅樓夢》到底是誰做的夢,稚嫩的耳朵聽進去的,都是爸媽給我的教導:林黛玉很愛哭!而愛哭一定是不好的,只要我一哭,我媽就會跟我說:別學林黛玉!
某個溫暖的春日,風吹拂著我和表妹手里的風車。舅媽帶我倆去照相。性情溫婉的表妹端坐于水池邊上,嬌羞地一抬頭,就驚艷了四方群眾。不時有人圍上來指指點點:“看那小女娃,多像林黛玉!”“就是,賊白呢!”我正迷茫而四顧,又有一個聲音冒了出來:“旁邊那個小黑妮兒是她姐?”
留著男孩兒頭的“黑妮兒”轉過頭望向表妹,六七歲光景,已生得肌膚勝雪,顧盼生輝。小巧櫻唇微微一抿,煙眉一顰,眸子里就蒙上了一層露水。剎那間,一個“美”字,把“黑妮兒”的碉堡打垮了。
不過,在熱鬧的人群把“林黛玉”弄哭之前,還是我拉著她,大大方方頭也不回地跑掉了。那天之后我才知道,“林黛玉”原來也是女兒家美的代名詞。
上高中時,我終于讀到了《紅樓夢》,可黛玉那嬌弱可憐的模樣,那傷春悲秋的情懷,我是學不來了。不僅個子噌噌往上躥,還學會了打籃球。見人就咧開嘴大笑著打招呼,有一幫子好兄弟。而比起黛玉“步步留心,時時在意”的七竅玲瓏,我簡直就是個沒開竅的泥人。
上大學時和男朋友吵架,他無奈地問我:“你就不能學學林黛玉,偶爾柔弱一下?”彼時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像只驕傲的孔雀,不屑地吱一聲,轉身就走。事實證明,這是愛情中最失敗的部分。當黛玉掀起寶玉心中層層疊疊的憐惜時,我等姑娘卻用一張滿不在乎的冷臉,把愛的人越推越遠。
如今這世上,遍地皆是同道中人。因為時代早已不同,所以女子必當同男子一樣,扛起重擔。小說里,卓婭扛了;課本中,秋瑾扛了;現(xiàn)實中,我的母親,一位女強人,也扛了。
她們沒時間葬花,她們讓生命之花,開在她們的信仰和事業(yè)之上。我的女編輯們要是病如西子,就改不了整版的稿子;我的女老師們要是弱柳扶風,也鎮(zhèn)不住三尺的講臺。而我和我的女同事們,也要爬山溝,走泥路,長途跋涉采訪,徹夜寫稿。孤獨疲憊的時候也想哭,就安慰自己:媽媽說了,別學林黛玉。
不久前見到我那位林黛玉式的小表妹,四年前,她一個人打點行囊,歐洲求學。在經(jīng)歷了母親去世和獨自生活之后,她的眉眼之間,盡是陽光明媚,舉手投足,更為灑脫健美。她早已不是小時候的林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