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方友 圖/張新國
元寶疑案(下)
文/孫方友 圖/張新國
話說王雙樓村的王囤在村里挖出了一罐銀元,被年近九旬的袁留香老太太得知后,讓孫子王大全扶著,找到事發(fā)地,還找到了另外兩罐銀元。本以為可以證明物主,卻不料引出了村里人如何分配“浮財”、保衛(wèi)土改成果的老話題……
村長叫王豐收,是王囤的大哥的兒子。王囤是老小,所以就守了老宅。王豐收到了現(xiàn)場,先挨個看了看三罐長著綠毛的銀元和銀元寶,驚嘆一番,又略略問了一下情況,然后才對袁留香和梁照清說:“銀元是在這兒挖出的,具體數(shù)目大伙都知道,為了保護現(xiàn)場,所以要先放在我叔家,少一塊由他包賠!因為情況特殊又復雜,村委會要專門為此召開一次會議,等研究好處理方案再作決定!都散了吧!”
眾人都散了。
因為是村長說話,袁留香和梁照清也沒得說,只是王大全有點兒不放心,一步幾回頭地望著那三壇銀元,最后還有點兒不相信地看了村長王豐收一眼。
事實上,王大全的擔心并非多余,就在當天夜里,幾個老貧農(nóng)團員集中在王囤家,見到當年地主家的浮財,現(xiàn)在終于挖出了,既高興又感嘆,他們先是沉浸在回憶中,有惋惜也有后悔,最后很鄭重地舉手表決,將一千多塊銀元作為土改成果全分了。而且還是按當時的政策分的:赤貧五塊,雇農(nóng)四塊,貧農(nóng)三塊,下中農(nóng)一塊。貧農(nóng)團員各加一塊,貧農(nóng)團長加五塊。這一下,全村的貧農(nóng)、下中農(nóng)都驚喜萬分,沒想到土改運動過去了60年,還能享受土改果實!真是讓人做夢都不敢想呀!
袁留香聽到此消息,一下氣病了。
王大全見奶奶病倒,銀元被分,也沒了主意,便急忙喚回在外打工的哥哥王大中。王大中上過高中,當年差幾分沒考上大學,后來就去了佛山,在一家外資企業(yè)打工,積攢了一些錢財,在家中還蓋了小樓。世界經(jīng)濟出現(xiàn)問題之后,他從廣東回到了省城,聽到消息,急急趕回。他畢竟見過世面,一張訴狀將王囤他們告上了法庭。
法庭接到訴訟,派一名叫常江的法官前去調(diào)查。常法官一進王雙樓,村人就知道是大全兄弟告了狀。常法官先到了王大全家,問明了基本情況,又去梁照清家調(diào)查了一番,最后才到王囤家,取出三個空陶罐,見到一大一小那兩只陶罐上寫的字,知道袁老太所言均為事實,而且有證有據(jù)。接著,他又向王囤一一核實了銀元數(shù)目,發(fā)現(xiàn)無差錯后,才找到村長王豐收,讓他協(xié)助辦案,負責召集分到銀元的人家到村委會開會。人到齊后,王豐收代表村委會講了幾句官話,然后推出常法官。常法官也是按部就班地先說了此行的目的和調(diào)查的結果,然后就搬出法律條文,他說針對王雙樓出土銀元一案,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九十三條規(guī)定:公民、法人對于挖掘、發(fā)現(xiàn)的埋藏物、隱藏物,如果能夠證明屬其所有、而且根據(jù)現(xiàn)行的法律、政策又可以歸其所有的,應當予以保護……
常法官開頭說的一大溜法律條文名稱村人聽不大懂,但對第九十三條的規(guī)定都聽得明白。一聽說老地主家的財寶還受法律保護,不但王囤想不通,那些剛分到銀元的人家也想不通。尤其是活著的幾個老貧農(nóng)團團員,不但不答應退錢,還大喊這個常法官把屁股坐歪了!當初共產(chǎn)黨能得江山坐天下,全靠的是窮人。共產(chǎn)黨就是俺窮人的黨,不信讀讀黨章,上面寫的是什么?當年鬧土改,我們的老村長被反共暗殺團刀卸八塊,全家六口人被慘殺四口!再說了,我們斗地主容易嗎?當年為挖這王老耀家的浮財,我們每天都陪他們熬夜,下雨下雪還照樣跟蹤盯梢兒貼墻根兒偷聽他們的私房話,但這狡猾的家伙到底沒交代!還有那個袁留香,包庇公爹,讓她游街示眾鞭打棍敲吊梁頭之上讓她吹灰,可她仍然頑固不化,還說我們犯了政策!怎么樣,現(xiàn)在浮財挖出來了,當年斗她虧不虧?這一千塊大洋不說,誰知他們放的還有什么寶物,說不定還有金磚金條沒挖出哩!再說,誰知他們放的有沒有變天賬!當年的地契什么的始終也沒找到,是不是找到地契了你們法院還準備把俺們分的土地還給他們?嗯?!
常江見犯了眾怒,急忙解釋說:“鄉(xiāng)親們,1949年正是建國初期,咱們國家的法制還不太健全,當時的社會秩序主要是由政策調(diào)整,這種政策也是根據(jù)當時的時代特點制定的,所以,當時把王老耀家的土地、房產(chǎn)分給村里的貧農(nóng)、下中農(nóng)是符合當時的國家政策規(guī)定的。但別忘了,這涉及了法律和政策的關系問題。法律和政策并不矛盾,它們都是國家的上層建筑,都起著維護國家秩序和人民群眾利益的作用,但是它們也有區(qū)別,其中之一就是政策具有鮮明的時代性,黨和國家根據(jù)一定的政治經(jīng)濟形勢發(fā)展變化而變化,因此,政策的靈活性和變化性較大,其相對穩(wěn)定性較小。而法律需要的是一定時期的穩(wěn)定性。說明白一些,就是政策不能替代法律,法律對政策起著制約作用,黨在制定和實施政策時,不能與《憲法》和法律相抵觸。大家都知道,如今我國實行依法治國,各種社會關系均由相應的法律法規(guī)調(diào)整?!稇椃ā芳?986年頒布的《民法通則》都規(guī)定了公民個人依法享有財產(chǎn)所有權,同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zhí)行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中,對本案的事實有明確的解釋,就是剛才我說的!”
這一通有關法律的解釋,莊戶人聽得似懂非懂,但聽到最后還是明白了,就是轉(zhuǎn)了一個大圈,繞了這么一個大彎子,銀元還是應該歸袁留香他們所有。眾人嘩然,都說過去的政策是共產(chǎn)黨定的,現(xiàn)在的法律也是共產(chǎn)黨定的,咋就變味了呢!幾個老貧農(nóng)團更覺得這事兒讓他們想不通,說常法官若是按你所言,如果要是挖出地契來,你們保護誰?
常法官說:“老爺爺,這不矛盾,剛才我說過土地和房屋分給你們是符合當時的國家政策規(guī)定的!”
一個老貧農(nóng)搖了搖頭說:“那我再問你,如果這批浮財當時被挖了出來,應該歸誰?”
常法官說:“如果當時被挖出來,按當時的政策應該歸農(nóng)會,屬土改成果?!?/p>
“這不就對了!當時挖出是土改成果,為何現(xiàn)在挖出就變成地主家的遺產(chǎn)了?這誰會想得通?”
眾人都應和道:“是呀,是呀!”
那老漢又問:“我再問你,當時王老耀和袁留香私藏財寶對不對?”
常法官想了想說:“按當時的情況,他們是不對的!”
那個老貧農(nóng)團員一聽這話,笑道:“這不就是了!當年他們是錯的,現(xiàn)在他們錯藏的浮財被我們挖了出來,就還應該算土改成果,俺們按當時的成分和人口將其分了,有什么不對呢?”
又繞了回來。
常法官無奈,只好又將剛才的那套言論敘說一遍,眾人仍是不理解,七嘴八舌,沒一個人愿意退回到手的銀元,支書的老爹過去當過村干部,以長者的身份對常法官說:“法官同志,反正錢已分了,常言說法不治眾,你回去給領導如實回報,就看著辦吧!”
常江看案件比較棘手,只好回到法院,向院長匯報了情況,院長覺得此案具有典型意義,既然調(diào)解不成,只好在人民法院民事庭開庭審理。開庭那天,不但原告袁留香、被告王囤和幾個老貧農(nóng)團員全部出庭,連王雙樓的群眾也去了不少。通過一番爭論,法院判決如下:被告王囤現(xiàn)居住宅院土改前系原告袁留香家所有,后挖出的銀元系根據(jù)原告指認的地方挖出,其中一罐銀元明確書寫有原告王老耀的名字,該罐銀元、銀元寶應視為當時原告家的財產(chǎn),應歸還原告所有。被告王囤挖出的一罐銀元,也因該宅院系原告家祖上所有,可排除他人埋藏的可能,罐內(nèi)所藏333塊銀元確定歸原告所有。另書有“王中立”名字的一罐銀元,此罐銀元的產(chǎn)權可能涉及他人財產(chǎn)利益,該部分事實不清,本院將另外審理。
王囤和幾個老貧農(nóng)團員以及王雙樓的聽眾,一聽法院坐歪了屁股,審來審去沒了他們一點點兒,頓時嘩然,法庭上一片亂哄哄,法官連連擊槌也沒擋住,最后只好宣布休庭。
法院通過核議,決定強制執(zhí)行,一定要將分下去的銀元收上來歸還原告。
可是,強制執(zhí)行的通知下達了好幾天,村里分得銀元的人沒一個上繳的。
村人集體抗法,法院執(zhí)行人員也犯了難。因為攤到每戶的銀元數(shù)目太小,總不能因幾塊銀元就動法,沒辦法,他們只好向院長匯報。院長也覺得棘手,最后決定讓地方政府出面協(xié)辦,便給潁河鄉(xiāng)的鄉(xiāng)書記打了個電話,說明了情況,央求鄉(xiāng)黨委協(xié)助一下,也可借機給村民們講講法律。鄉(xiāng)書記姓胡,是與院長同時從縣委大院里走出來的干部,很熟。一聽是這事兒,也犯了難,問法院院長說:“是不是你的法制不靈了,想利用我搞一回人治?”
院長笑道:“這也是無奈之舉呀!”
胡書記說:“那好吧,我可以幫你擺平這檔子事,但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p>
院長問:“什么條件?”
胡書記說:“就是你欠了我一個人情,有機會再讓你償還!”
院長一聽是空頭支票待填寫,笑道:“老伙計了,這話說得有點兒外氣!”
書記放下電話,就給王雙樓的支書、村長打手機,要他們配合法院執(zhí)行判決,盡快將分下去的銀元收回來,三天以后,交到鄉(xiāng)政府,再聽候處理!
因為是鄉(xiāng)書記下的命令,分量就不一樣,王豐收和支書一商量,便開始在大喇叭里通知讓得到銀元的人家限期退還,而且是支書帶頭做爺爺?shù)墓ぷ?,第一個先交出了所得的十塊銀元,接著是村長王豐收的家人也交出了分得的六塊。由于是村干部的家屬帶頭,就再沒人抗議,三天不到分下去的一千多塊銀元全部收齊,當天就送到了鄉(xiāng)政府。胡書記很高興,立刻給法院院長打了電話。院長更高興,說既然收齊了,就將待審的300塊留下,剩下的讓原告打個收條領回去就行了。
王大全接到大隊通知,急忙用三輪摩托帶著老奶奶去了鄉(xiāng)政府。潁河鄉(xiāng)鄉(xiāng)政府的府址是過去大地主崔二老家的宅院,三進深,內(nèi)里大四合院套小四合院,生人進去如進迷宮。鎮(zhèn)上人都稱其為“老院”。崔二老的小兒子叫崔洪波,新中國成立前曾是縣參議員,土改時被槍決。袁留香的母親是崔洪波的大姐,因其下世早,袁留香幾乎是在外公家長大。只是自從土改過后,她已近60年未來過這里了。過去的“老院”現(xiàn)在雖然面目全非,但袁留香一進大門立刻就走進了自己的記憶里,淚水止不住就流了出來。
胡書記對他們很客氣,讓人取出他們應得的那一大包銀元,并對袁留香說:“老人家,這是你們家的733塊銀元,你點點吧,看對不對?”
袁留香感激地說:“不點不點,俺相信政府,相信政府!感謝政府對我們的保護!”
胡書記一聽這話有點兒別扭,忙解釋說:“應該說這是法律對私有財產(chǎn)的保護!”
袁留香連連稱是,為拿出行動感謝書記,親手從包里捧出一捧銀元,對胡書記說:“書記呀,這捧袁大頭,給你留著玩兒,畢竟是老輩子的東西,也是我老婆婆的一點心意不是?”
胡書記忙攔住,說:“老人家,這銀元我可不能要!我不能執(zhí)法犯法呀!心意我領了,謝謝您!”
袁留香見書記是實意,便不再讓,只是一個勁兒地道謝,最后竟要讓王大全給書記磕頭,引來一片笑聲。
交接完畢,王大全帶奶奶急忙回了家。他們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數(shù)銀元。袁留香對自己60年前的所藏之物重見天日,感激萬千,她拿起一塊,用沒牙的嘴先吹了一下,然后急速地舉到耳旁聽銀聲。這是過去人們試銀元真假的一種方法。當她連試幾塊之后,面色陡變,驚叫道:“全兒,大洋假了!”
王大全一聽,大吃一驚,忙學著奶奶的樣子試聽,試了幾塊只有一塊有銀聲,驚呼道:“奶奶,有真有假,咋辦?”袁留香沉吟片刻,果斷地說:“全試一遍!”說完,祖孫二人開始挨個兒試聽。試聽了兩個時辰,733塊中只有180塊是真的,剩下的全是假貨。望著那堆假銀元,王大全簡直傻了,憤怒地說:“肯定是有人調(diào)了包,走,咱們找書記去!”
袁留香面色凝重,抬頭望了孫子一眼,說:“是哪個掉的包你知道嗎?”
王大全一下聽怔了,想想也是,銀元是從各家各戶收上來的,又經(jīng)支書、村長送到政府,然后又有鄉(xiāng)書記親自交到他們手……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說不清!怕是連公安局都難查出哩!他望著那堆假貨,頹喪地出了一口氣,問奶奶說:“奶奶,咋辦?總不能吃個啞巴虧呀!”
袁留香也一直盯著那堆假銀元,許久了才說:“既是吃了啞巴虧,就別再聲張!”
王大全說:“我咽不下這口氣!”說完就要給哥哥打電話,被袁留香攔住了,說:“咽不下去也要咽!這是無頭案,你告哪個去?別費那心思了,認了吧!銀元雖假了,但咱總算爭了一口氣,贏了官司!這口氣憋了我60年了,這回總算出來了!”
沒辦法,王大全也只好認了。
可是,袁留香雖然寬慰孫子,但自己卻最終沒咽下那口氣,不久就病了。畢竟是熟透的瓜了,病沒多久就離開了人世。
袁留香出身大戶人家,知書達理,平常頗有人緣,再加上她屬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長壽老人之一,眾人都送了紙錢,葬禮辦得很隆重。
只是王囤沒去,因為他很恨袁老太太死得不是時候,若早死幾天,自己到手的那一罐銀元怎么會花落旁家!
他非但沒參加袁老太太的葬禮,而且還很氣憤地找出那三個盛銀元的罐子,恨恨地摔了個粉碎……
只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所摔碎的三個罐子中,有一個是明朝宣德年間的青花瓷,價值不菲,能頂三罐銀元總價值的兩三倍!
兩個月后,他得知了真情,又怕又心痛,他怕王大全得知后要索賠,更心痛自己摔爛了一筆大財,不久也離開了人世……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