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月亮

在后羿射日之前，天上有十個太陽，自然也有十個月亮。后羿射日之后，白天只有一個太陽，而晚上仍舊有十個月亮。

一個三十歲的女人，正在美麗的月光下，顧影自憐，她還沒有生育過，所以還保持著少女的完美體形。

她叫嫦娥，是羿的妻子。

人類的幸福生活都應歸功于大英雄羿，是他拯救了人類。人們無限地崇拜他，給他和他的妻子嫦娥以極高的地位，甚至連堯都在考慮將來把位子禪讓給羿。

嫦娥坐在河邊，數(shù)著月亮，她數(shù)過無數(shù)遍了，她就這樣打發(fā)著時光。因為她是羿的妻子，所有的人都愿為她做事，而她的丈夫，那個舉世無雙的大英雄，則一天到晚在深山老林里斬妖除魔，為民除害，有時幾乎幾個月見不了面。她就有了些許的無聊。

嫦娥是十八歲嫁給羿的，當時，羿剛剛射下九個太陽，年輕瀟灑，雄姿英發(fā)，是堯為他們主持的婚禮，幾乎所有的人都喝了他們的喜酒。婚禮是在月光下舉行的，然后，他們幸福地度過了蜜月，成為世界上最美滿的一對兒。

十年過去了，嫦娥沒有給羿生下一男半女，但羿依然愛她，她依然保持著少女的體形和容貌，仿佛她永遠是十八歲。堯的妻子來了，嫦娥見到這位夫人踩著月光走到她面前。夫人是來向嫦娥請教永葆青春的秘方的，她嫁給堯已經三十年了，那時他們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她也有著魔鬼身材，可現(xiàn)在，堯已經娶十六個老婆了，并且已有一年沒和糟糠之妻說過話了。夫人說著說著，便淚如泉涌?？涉隙鸶揪蜎]有什么養(yǎng)顏的秘方，她安慰了夫人好半天，然后送走她。

目送著夫人遠去，嫦娥的心里突然有些亂，堯總說要把位子禪讓給羿，那么將來她也會是第一夫人，她會和她的前任一樣嗎？嫦娥不愿再想下去，她脫去了老虎皮做的衣服，下河洗澡。

過了很久，直到她突然發(fā)現(xiàn)水里還有人。她靠近了那兒，是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在洗澡，她全身皮膚松弛，像一堆棉花，老太太的頭發(fā)快掉光了，剩下幾根也是一片雪白，臉上的皺紋如刀刻一般，牙齒也全沒了。

老太太對她微笑著，老太太伸出了顫抖著的手，撫摸著嫦娥的身體，老太太說自己年輕的時候也和嫦娥一樣漂亮，一模一樣。嫦娥不信，她掙脫了老太太，飛快地穿上虎皮，沿著河岸向上游跑去。

嫦娥終于發(fā)覺了一種純粹的恐懼。她慢慢地低下頭。

在月光明亮的鏡子里，嫦娥發(fā)現(xiàn)她的眼角多了一絲魚尾紋。

她沉默了，再次抬頭仰望十個月亮，古書上說這次仰望是致命的。她以極快的速度回到了家，所謂的家不過是架在樹上的一個巨大的巢而已。她從家里取出了一粒藥丸，然后吃了下去。

這藥是昆侖山上的西王母送給羿的。這粒藥就是長生不老藥。

羿拿回這藥的時候，神秘兮兮的，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能吃，至于原因卻不肯說。現(xiàn)在嫦娥吃下了藥。心頭怦怦地亂跳。然后她抬起了頭，看著十個月亮。突然，她的身體輕了起來，仿佛有什么東西托起了她，她的腳離開了地面，居然飛了起來，她越飛越高，漸漸地，她飛入了云層中，又飛出了云層。

終于，她在其中一個月亮上登陸了。

她看見月亮上有一座巨大的宮殿，那就是廣寒宮。月亮上還有三種生物，一是桂樹，二是兔子，三是蟾蜍。她抱起了雪白的兔子，走入廣寒宮中，巨大的宮殿中空無一人，她明白了，這座宮殿就是為她而建的。

她知道，她永遠也回不去了。

在地球上，我們的大英雄羿回來了，他扛著頭大野豬，背著大弓回來了。但嫦娥失蹤了，他找了很久，直到他發(fā)現(xiàn)西王母送給他的長生不老藥不見了，他終于明白嫦娥去哪了。

羿憤怒了，他抬頭望月，十個月亮向他眨著眼睛。月亮，我恨你們！羿對準了月亮彎弓搭箭。

他終于射出了箭，第一個月亮中箭了，緊接著第二，第三，第四，直到第九個，全都被羿射了下來。他一口氣射死了九個月亮。只剩下最后一個月亮，還孤獨地堅守著夜空，他不知道，嫦娥正在這最后一個月亮上看著他。而夜空，越來越昏暗了。

羿決心把月亮斬盡殺絕，一個不留。

但就在這一瞬間，月亮變了，羿揉揉自己的眼睛，沒錯，月亮的確變了。月亮變瘦了，從一個標準的圓，變成一個缺角的圓，直到變成一個彎彎的鉤子的形狀，也像枚彎彎的柳葉。

羿驚呆了，他明白嫦娥就在那上面，天下所有的人也嚇呆了，以為羿觸怒了神靈，要有大災禍發(fā)生，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了。羿放下了弓箭，他虛弱地坐倒在地上，無力抗拒神圣的自然。

十五天過去了，月亮每晚都有變化，它在漸漸地變大變圓，花了十五天的時間又恢復了原先那個標準的圓。然后又過了十五天，從圓月又變成了一輪彎彎的如鉤新月，總共三十天，月亮缺了又圓，圓了又缺。像女人的生理規(guī)律。

羿明白了，是嫦娥，是移居月亮的嫦娥使月亮變成了一個女人。從現(xiàn)在開始，月亮是有生命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她有血有肉，也有感情，那是他的妻子。

羿放棄了，他不想再射月了，他永遠地失去了嫦娥。他仰望著最后的月亮，仿佛面對面地看著他的妻子。他走了，離開了堯和他的部落，獨自走向了荒野。他失去了英雄的氣概，像個平凡的人，毫無防備地游蕩著，他的徒弟逢蒙卑鄙地偷襲了他，射死了羿。羿至死仍在呼喚著嫦娥。

從此，中國人的歷法以月亮來計算，相對于西方的太陽歷，中國歷法叫陰歷。把月亮三十天一個盈虧的輪回的時間稱作一個月，月亮圓了十二次，就是一年。

在另一個星球上，嫦娥終于實現(xiàn)了永葆青春的夢想，不論地球上過了多少年，她永遠都是三十歲的年齡，十八歲的身體。她終于懂了，什么叫一個人的天荒地老，五千年過去了，雖然有個只會砍樹的吳剛來到月亮上，雖然有月兔搗藥來陪伴她，但依然無法擺脫那種純粹的孤獨。

（虛若摘自《蔡駿文集》萬卷出版公司圖/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