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連群
20世紀90年代的大部分歲月,已經(jīng)步入耄耋之年的馬三立依然保持著健旺的活力。
1992年11月12日,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等單位在天津舉辦“慶祝馬三立從事相聲藝術65周年”活動;一周后,“馬三立杯”業(yè)余相聲邀請賽揭幕,馬三立擔任顧問,這是相聲界第一次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次以藝術家名字冠名的全國性賽事。如果說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相聲藝術是馬三立和侯寶林兩位大師雙峰并立、各領風騷,那么,一年以后,隨著小馬三立4歲的侯寶林的病逝,就再也沒有人能與他比肩了。一向低調(diào)的馬三立,被內(nèi)外行一致尊為相聲藝術的一面旗幟。
也是在1992年,后期為馬三立捧哏的合作者王鳳山也去世了。風格獨特、技藝爐火純青的大師級演員,能夠找到一位功力相當、與之配合默契的搭檔是非常不容易的,況且還有年齡匹配的問題。有評論稱“馬、王二位合作配合默契,精逗嚴捧、人藝合一,他們合作表演的每一段相聲都是傳世經(jīng)典”。痛失臂膀,馬三立的痛心、惋惜可想而知。
但那時的馬三立沒有時間傷感,相聲、觀眾都需要他。王鳳山仙逝后,他就只說單口的小段節(jié)目了。這一來倒另辟蹊徑,開拓了另一藝術天地。隨著《家傳秘方》《八十一層樓》《講衛(wèi)生》《練氣功》《賣魚》《內(nèi)部電影》《老頭醉酒》等小段的廣為流傳,他的保留節(jié)目增添了新的內(nèi)容。他以老者的神態(tài)、語氣講笑話,往往從大家熟悉的生活瑣事說起,乍聽起來絮叨細碎,茫無頭緒,可就在不知不覺間流水無痕地轉入正題了,他仍舊不慌不忙、循循善誘,直至“包袱”設就,從容“抖”開,讓你先怔一下,才幡然醒悟、忘情失笑,而且越笑越有味道,有時還會依稀咀嚼出一絲哲理來,這就是大師的功力和境界。
大師的幽默又是不受舞臺限制的。晚年的馬三立似乎隨時隨地都能找出笑料,激起笑聲一片。接受采訪或出席活動,往往有人要求拍照,當時還沒有數(shù)碼相機,人家剛把照相機舉起來,他隨口問道:“膠卷是正品嗎?”沒等對方反應過來,接著說,“現(xiàn)在騙人的事太多,不行,先打開看看!”拍照者急了:“一打開膠卷不就……”話到半截,他和在場的人就都樂了,原來是個“包袱”。他去勞教所看望失足少年,走下汽車就被兩位女警察從兩邊攙扶,記者一路追隨照相。走著走著,馬三立忽然溫和地對女警察說:“能不能由一位扶著我?”女警察不解:“馬老,您年紀大了,兩人扶著走不是更穩(wěn)當嗎?”他顯出為難的樣子回答:“是,這樣是穩(wěn)當。可你們看,這么多記者照相,明天一準見報,群眾看見我讓倆警察架著往里走,會說馬三立這么大年紀還犯案,這不,被警察押著進監(jiān)獄了!”此話一出,據(jù)說扶著他的兩位女警察笑得彎下腰,半天沒直起來!
馬三立在臺上說相聲時經(jīng)常自稱“馬大學問”,其實生活中的他確實愛讀書,到老仍手不釋卷,并且興趣廣泛、博聞強記。他早年的名作多是“文段子”,以擅長文哏著稱,內(nèi)容離不開引經(jīng)據(jù)典之乎者也,雖然往往是“歪批”,原文卻是貨真價實的。他說起來流暢自如、一氣貫通,斷句、語氣準確妥帖,這和他在古書上下過很深的功夫是分不開的。他讀書涉獵的面很廣,從古詩文到演義、評話、野史、傳奇、志異、“笑林”甚至科普讀物都讀。為了在相聲中譏諷算卦迷信,他還讀了許多相書。他認為相聲演員“肚子是雜貨鋪”,為此他一直忙中偷閑、見縫插針,勤讀不已。
除了讀書,他還喜歡看戲。戲曲和曲藝歷來不分家,看戲是他的老愛好,他因此結交了許多梨園的朋友,還能粉墨登場,晚年偶爾在慶典或聯(lián)歡性的合作戲中“客串”角色,雖然嗓音欠佳,卻總能為之增色添彩。他還愛好國畫、書法,愛看足球。
馬三立的記憶力堪稱訓練有素,而且到老不衰。他說的段子經(jīng)常有大段的“貫口活”,文字很長,還要背誦如流、朗朗上口,都是靠早年的苦讀強記。他到晚年一直沒有放松對記憶力的鍛煉,有一件事非常耐人尋味,就是他一直記得胡耀邦同志逝世的日子、時間和悼詞的部分章節(jié)。他說總也忘不了,1989年4月15日早晨7時53分,耀邦同志病逝。悼詞中有這么一段話:“他以非凡的膽量和勇氣,組織和領導了平反冤假錯案、落實干部政策的大量工作……使其他大批蒙受冤屈和迫害的干部、知識分子和人民群眾得以平反昭雪、恢復名譽?!边@些數(shù)字和文字,馬三立都一字一句地記住了。按他從“反右”到“文革”所經(jīng)受的磨難,應該屬于“其他”之列。為人民做過好事的人,人民是不會忘記的。年屆八旬的老藝術家的銘記、感念,耀邦同志若九泉之下有知,也會感到欣慰的吧。
1998年,馬三立在中國大戲院參加全市抗洪救災募捐義演,時年84歲。
那是他最后一次登上這家歷史悠久的名劇院的舞臺。在此前后,他開始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身體和精力的衰退。
民間有一種“三短”的說法:春寒、秋暖、老健,指的是這三種現(xiàn)象都難以持久:春寒料峭,接下來就將轉暖入夏;秋日和煦,離凜冽寒冬已然不遠;人老猶健,實際上身體機能衰落的步伐一直沒有停止,到一定時候還會加快速度。馬三立在紙上寫下了:“風前之燭,瓦上的霜,珍惜聲望,莫追時尚。”
前兩句,像是戲中常用來形容桑榆暮景的唱詞,比喻形象而意境蒼涼;后面兩句則是鄭重的自勉,強調(diào)老人最后要珍惜和堅守的藝術和人生的準則。
晚年的馬三立始終律己甚嚴,曾經(jīng)自擬“養(yǎng)心安神十一條不該”和為人處世的“三別、三不、三對、三要”。“十一條不該”中,有“不該辦的事情,莫辦;不該去的地方,不去;不該用的物品,不買;不該要的禮物,不收……不該得的報酬,不要”。“三不”是“不為名利得失傷腦筋,不羨慕妒忌大款大腕,不在藝術上消極灰心”?!叭龑Α笔恰皩ψ约旱穆曂?,珍惜;對道德品行,端正;對衣食住行,知足”。誰能想到,盛名之下的相聲大師,老來竟給自己立下這么多嚴格的規(guī)矩!放進為各行各業(yè)包括黨員、干部制定的紀律準則,這標準也不低了吧。正如驥才兄在拙作《馬三立別傳》序中寫的:“……這恰恰是真實可信卻鮮為人知的馬三立本人?!?/p>
馬三立晚年,先是住進天津市第一工人療養(yǎng)院,后轉入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老年公寓,間或也應邀到津郊東麗區(qū)“馬三立老人園”小住。
2000年,他因身體不適住進醫(yī)院檢查,被確診為膀胱癌。
2001年,他接受了第一次手術。術后病情緩解,體力虛弱,他把吸了五六十年的香煙戒掉了。他在住院期間仍然樂觀、豁達,笑口常開。術后傷口疼痛,醫(yī)生說實在太疼就打止疼針,他問是打杜冷丁嗎?醫(yī)生稱是。他知道杜冷丁類麻醉藥容易上癮,就忍著疼痛不讓多打,還告訴醫(yī)生:“少打這樣的針,回頭病好了出院沒回家,從醫(yī)院直奔戒毒所就麻煩了!”在場的醫(yī)護人員都忍不住笑了。
2001年12月8日晚,今晚報等單位聯(lián)合舉辦“相聲藝術大師馬三立從藝80周年暨告別舞臺晚會”。那是一個大雪過后的寒冬夜晚,路上還積著厚厚的冰雪,絡繹不絕的人群從四面八方擁來。天津市人民體育館燈火輝煌,票早已售完,門前仍然熙熙攘攘。
晚會由著名主持人趙忠祥、倪萍主持,蘇文茂、馬季、常寶華、姜昆、馮鞏、牛群等幾代相聲名家,歌唱家李光曦、馬玉濤、郭頌和曲藝戲曲界眾多著名演員助興出席,可謂群星薈萃。
馬三立本人登場了,仍是那身合體的灰色中山裝,那副鍍金框架眼鏡,身材修長,還夾雜著灰色的銀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面含微笑,一派儒雅的長者風范。知道內(nèi)情者會發(fā)現(xiàn)他的步子比過去慢了些,氣息也顯得微弱,但一站到舞臺上,他仍舊精神矍鑠、光彩照人。
他依然照例向觀眾作揖示意,待如潮的掌聲平息下來,大廳里鴉雀無聲,人們都靜靜地等著他開口。但誰也沒想到,他用那沙啞、溫和的嗓音說出的第一句話是:“我叫馬三立……”誰不知道他是馬三立?但他就是用這種小學生報到式的自報家門,輕松拉近了與幾千名觀眾的距離,也緩和了現(xiàn)場緊張的氣氛。然后,他張望一下滿臺的鮮花和花籃,抬頭面向觀眾,用有些惶恐和靦腆的語氣問道:“……我值嗎?”這一來就像點燃了火藥引信,場內(nèi)迅即響起了雷鳴般的回應:“值!”
他笑了,觀眾也笑了。
人們很難察覺他的表演是何時開始的。他還在不慌不忙地和觀眾聊天,鮮花引起的話題還在延續(xù):“臺上擺了這么多鮮花,真香啊!省得往后給我買花圈了……真到那天,必須送真花,假的不行??!”原本是一語雙關,觀眾卻顧不上體味其中的隱情,隨之笑聲四起。
馬三立似乎有意沖淡晚會隆重、嚴肅的氣氛。相聲就是讓人們笑的,他要把笑進行到底。于是他嫻熟自然地現(xiàn)場抓哏,妙語連珠:“……有的觀眾點我那段《買猴兒》,說不了了,沒氣力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老猴了!”利用同臺演員的名字“現(xiàn)掛”,從來是他的拿手好戲:“倪萍叫我唱一段,我這聲音怎么能比得上李光曦呢,李光曦是金鐘嗓子。他為什么有這么好的嗓子呢?他平時就注意保護,不抽煙,不喝酒,干東西不吃,李光曦,光喝稀的……還有郭頌,我們認識好幾年了……他不忌口,蔥、姜、蒜什么都吃,山東的火燒也吃,不噎嗓子。我一想對呀,他叫郭頌啊,不管什么吃的,端起鍋來就往嘴里送……”
對趙忠祥,他另有關照。倪萍夸他:“馬老今天穿得這么帥,太漂亮了?!彼卮痖L這么大,沒人夸自己漂亮。倪萍說現(xiàn)在都在減肥,您這么瘦,所以最漂亮。他說不敢減肥了,沒得減了,長這么大,沒超過一百斤。然后一指旁邊的趙忠祥:“他的襪子能給我改一背心……”
到大家上臺表示敬意和祝賀時,他仍然不肯讓氣氛莊嚴起來。馬季神態(tài)虔誠地獻上自己手書的八個大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馬三立含笑稱謝,拉起他的手說:“我和馬季,還有馬玉濤是一家子,都是‘馬大哈的后代?!比珗龃笮Α?/p>
他原為讓人笑的,他堅持到了最后。
大師走得很平和、很從容,似不再有所牽掛。
馬老生前,曾借宋人程顥的詩抒懷:“云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北疚木鸵迷娙说牧硪皇鬃髌贰肚镌隆纷鳛榻Y尾:“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隔斷紅塵三十里,白云紅葉兩悠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