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楚悅不憂傷

陳敏

一

楚悅，你知道嗎？看到你躲在洗手間里低低哭泣，我們都沉默了。

這個集體，因為你的加入而變得憂郁。在你到來之前，我們尚不知道世上有那么多的憂慮、思念、煩惱，甚至生離死別。

你的樣子很簡單，清湯掛面的短發(fā)，漠視一切的眼神。我們都沖你微笑，老大還說了句：歡迎新同學(xué)的到來。但是你一句話也沒說，只是自顧自地收拾東西，一遍遍地。你的東西并不多，帶著青瓷花的搪瓷碗，一個小毛絨玩具——說實在的，這只兔子可真不好看，而且這個年頭，誰還會用那種搪瓷碗？

我們相視一笑。無可否認，雖然我們精神上是平等的，但物質(zhì)上并不平等。雖然來自不同的地方，但三個城市女孩的世界是豐富的，而你卻不同。

夜里，我聽到壓抑的哭聲，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我驚動了對面的老二，她的體重大，坐起來的時候床都被晃動了。早在前幾日，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床掉了根螺絲，每一次翻身或坐起，都會撞擊墻壁發(fā)出很響的聲音。

但沒想到，另一張床上的你也是呼啦一下坐了起來，然后朝門口沖去。直到老大順手扭亮床邊的燈，一切才安靜下來。本是一場笑劇的，可是你卻沒有笑，你抱了肩，回到床上蒙上被子，而我就在這時，看到你的肩在輕輕聳動。

如果我沒有感覺錯的話，那么方才定是你的哭泣，為什么要哭呢？是對學(xué)校不滿意嗎？我猜，或者你也如我一樣，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女子，對遭遇心生不滿而覺得世界也在敵視自己，可我都安靜下來了，你也會安靜的……我迷迷糊糊地想著，睡著了。

第二天晚上，我們卻開始沉默，往日的喧鬧變成了今日安安靜靜地看書，從來沒有過的安靜。這個宿舍，仿佛因了你的到來，換了天空。

二

那天，老二又接到了門崗的電話要她過去拿東西。

楚悅，你不知道，這個時間是我們的節(jié)日，胖胖的老二是我們的快樂源泉。她家是這個城市的，獨生女，學(xué)校在郊外，父母每個星期會送來一大包好吃的。都是女孩，天生就有著對零食無法抵擋的偏好。

女孩子的心思真是奇怪，明明被溺愛著，卻偏偏會在語言上排斥這種隨手得來的愛。比如老二，把一兜東西提到宿舍里時，會習(xí)慣性地說句：真煩，明知道我這么胖，還是不遺余力地買東西給我吃，難道不知道我會更胖？

我們大快朵頤。老大快活地招呼你一起來吃，你卻安靜地在床上看書，對于她的邀請，只是輕輕搖頭。

不知何時，話題轉(zhuǎn)到了各自的父母身上。我們七嘴八舌，卻都狡猾地透露出父母對自己的寵溺。但是沒有想到，你扔下書，一聲不響地摔門而去。

直到中午，我們才看到你在食堂出現(xiàn)，面前的搪瓷碗，與食堂提供的餐盤顯得格格不入。你坐在那里，對著碗里的面食，眼淚簌簌而落。我們走近你的身邊，卻不知道說什么好，真的。

直到你抬起頭，我們看到了你的眼神，楚楚可憐。老大抱住了你的肩，兩個女孩就那樣擁抱著，在人來人往的餐廳里，在眾人奇怪的眼神下，在我們崇高的敬意中。直到后來你說：沒事，我真的沒事。

晚上，女生宿舍也會有夜談，以前談的帥哥話題變成了人生話題。我們說人生很長啊，真的很長，還有多少快樂在等待著我們呢？我們都是有目標(biāo)的，但我們都是最蹩腳的心理醫(yī)生，不但無法與你正常溝通，而且話題開始不久，就從你的床鋪上聽到了讓我們沮喪的細細鼾聲。

終于有一天，你參與了我們的話題，你只說了一句：好好活著，就是對自己的最大尊重。我們一下子都沉默了，片刻，宿舍里響起了掌聲。

你的情緒好了很多。我們猜想，這可能是我們之間相互憐惜的結(jié)果。

三

我站在圖書室外的轉(zhuǎn)角處等人。初冬的寒風(fēng)吹在臉上很冷，但是冷不過內(nèi)心的委屈。我向來高傲，自以為不會對任何男孩動心，但是此時我卻在苦苦等待著一個男孩。他每周四會在這里泡一下午，是我的老鄉(xiāng)和師兄。

我想對他說一句話：我想請他吃頓飯。

他匆匆出現(xiàn)在轉(zhuǎn)角處時，我跟了上去，喊他的名字。

他微微怔了一下，回過頭，看到我，微笑浮上了他清瘦的臉。我看到他干凈修長的雙手時，突然莫名慌亂了一下。楚悅，我才知道，為什么你的眼波流轉(zhuǎn)，為什么會在你的秘密里將這個男生記錄下來。

我問他：你哪天有空，我請你吃飯。

說這話時，我已是鼓起了很大勇氣。我的身邊匆匆走過幾個熟人，我在這里等待，他們也是早就看到了的，而此時看著我，似笑非笑，每個人仿佛都能想到一個女生在寒風(fēng)里苦苦等待一個男生的目的。

但這次飯局，還是給了你一個驚喜。江南的菜品非常合師兄的口味，他不停地贊美著菜，端起酒杯與我們，亦與你碰杯。你的眼神是低垂的，語調(diào)是溫順的，表情是我們從沒有見過的羞澀。

直到師兄微醉，說起了自己女友的事時，你才猛然錯愕。我們的表情也來不及收回，就那樣僵在了那里。這個問題，在此之前，我們都沒有想到，作為最重要的聯(lián)系人，我也沒有想過在此之前問一下。

從那句之后，你一言不發(fā)。席間，師兄接到了女友的電話，匆匆離席而去。老大發(fā)狠一樣舉起杯子，說了句：干。然后一飲而盡。那可是一杯白酒啊，她從來滴酒不沾的。

服務(wù)員過來結(jié)賬，我們只考慮到了這里環(huán)境好、名氣好，卻沒想到價格的昂貴。五百多元的菜金讓我們嚇了一跳，最后各自把口袋里的零錢湊在了一起，在服務(wù)員鄙夷的眼神中匆匆拉著你離開了飯店。

老大喝得有點多，在風(fēng)中唱起了歌。她唱《我是明星》，歌詞我一輩子都記得：每一個人／一樣有用／自告奮勇／不約而同／有一個夢／由我啟動／等待著你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你突然就哭了。我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沒想到，你抱住我們?nèi)齻€，泣不成聲。你說：謝謝，謝謝。仿佛只有這兩個字，才能真正代表你的心情。

你開朗了很多。雖然沒有和你心儀的師兄順利在一起，但我們明白，愛情對你而言，除了那份心動之外，還有依靠，而我們又何嘗不是你的依靠呢？

四

老早就接到老二的邀請，說周末去她家里玩。一顆早就被食堂千篇一律的飯菜泡得無味的心真想去放縱，但是我們不能丟下你不管。只好先推辭著，看你的情緒。

所幸你的情緒好了許多，你不再憂郁地望著窗外一想就是半天的時間，也不再抱著那只臟臟的兔子睡覺，而是把它洗干凈了，擺在自己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于是，我們就試著問你，是否能在這個周末去老二家里做客。

沒想到你答應(yīng)得那么爽快。老大幾乎要跳上前去抱你了。

四個女生從郊外來到位于市中心的老二家時，已近中午的時光。按響門鈴之后，她媽媽來開的門，我們都快樂地道：阿姨好！她滿臉笑容，特意問了句，誰是楚悅？

我看到你紅著臉點頭。然后阿姨就把你摟在懷里：孩子，你好！我們家童童常說起你呢，來，跟阿姨到客廳來，這里就是你的家。

我們?nèi)齻€不約而同笑了。你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阿姨和叔叔在廚房里忙碌，我們幾個女生像最乖的孩子那樣打理東西。

吃飯時，阿姨給你夾滿了菜，再一次溫柔地聲明：楚悅，這里就是你的家，你隨時可以到這里來，叔叔阿姨都歡迎你。于是，你又不爭氣地哭了。

回去的路上，你情緒很好，我們從未見你展露出這樣明媚的笑容。公交車窗外的陽光照在你的臉上，我發(fā)現(xiàn)你真的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兒。我把這話悄悄說給你聽，你的臉紅了。

晚上在宿舍里談起這些事情，你再不似往日那樣寂寞，你羨慕老二有一對那樣好的父母。老二激動得從床上坐起來，伴隨著床響說：我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

這個時候，我們才小心翼翼地提起你的那些往事。不是揭開你的傷口，而是要你明白，有很多事情必須去面對，隱藏不是辦法，唯一能做的就是直面人生。坦然接受過去，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

你說起那些往事，我們都沉默了。我們能想象到那一瞬間天崩地裂的恐怖和過后撕心裂肺的疼痛，也能想象到那場災(zāi)難之后你從一個快樂的女孩變成了這副沉默的模樣。還有，就是你從家的廢墟里找到視若珍寶的這只碗和兔子，我們一樣會珍惜。

你不知道，你來的第二天，輔導(dǎo)員就把我們?nèi)齻€喊去，他沉默了半天才開口，說來自汶川的你要到我們宿舍來。5月12日那場災(zāi)難之后，你的心理變得脆弱，希望我們?nèi)齻€能幫你。

你知道嗎，楚悅，我們都沉默了，心都有些顫抖。于是，從那天起我們就開始想，楚悅何時能不再憂傷？欣慰的是，我們看到了，看到你站在明亮的窗前給咱們宿舍的那盆蘭草澆水。在咱們的精心照顧下，這嬌嫩的草正慢慢地、茁壯地成長。

蘇國英摘自《青年期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