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父親的約定

峽歌 日上

愛女離世后，梁主民偶然結(jié)識了石刻藝人吳錫健，于是生出了為女兒雕像的想法。此后的一年時間，吳錫健精心雕刻，完成了作品《天堂少女》，也在與梁主民的交往中漸漸成了朋友。

此時，人們并不知道，同樣身為父親的吳錫健在雕刻作品時，每一刀都融入了無法言表的父愛，因為，在不久的將來，他也將與愛女分別……

一位父親的遺愿

吳錫健是湖北省松滋市卸甲坪鄉(xiāng)人，從小就心靈手巧，喜歡雕刻。雖然他是劉學英的第二任丈夫，但夫婦倆恩愛和睦，還有一對聰明乖巧的兒女：女兒吳春紅1987年出生，兒子吳自強比姐姐小一歲半。

1995年，吳錫健來到湖南張家界的石藝廠打工。憑借美術(shù)功底，他很快成為張家界最優(yōu)秀的石藝師。2003年年初，吳錫健經(jīng)常感覺頭疼，到醫(yī)院檢查，被診斷為“惡性腦膠質(zhì)瘤”。考慮到開顱手術(shù)風險太大，家里也并不富裕，吳錫健選擇了保守治療，同時向家人隱瞞了自己的病情。

漸漸地，隨著病情的惡化，吳錫健的視力急速下降，直至徹底失明。此時，他的家人才知道這些年來始終潛伏在他腦部也始終被他隱瞞的疾病。一個夏日的午后，吳錫健在彌留之際，當著兩個孩子的面對妻子說：“孩子交給你了，無論如何都要讓他們上大學……”說完最后的囑托，吳錫健帶著無限的眷戀與不舍，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那天，全家人都沉浸在悲痛中，最受父親疼愛的吳春紅抱著父親的遺體痛哭不止，久久不肯離開。

2007年，雙雙參加高考的吳春紅姐弟，分別收到了廣東中醫(yī)藥大學和武漢理工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雙喜臨門并未沖淡喪父之痛，反而讓吳春紅遇到了更現(xiàn)實的問題——以目前的經(jīng)濟條件，她和弟弟還能否同時上大學？爸爸去世后，這個家一直靠媽媽苦苦支撐，她已經(jīng)快60歲了，還患有心臟病，常年需要不小的藥費開支……一連幾個晚上，吳春紅都輾轉(zhuǎn)難眠。

一天，吳春紅在整理爸爸的遺物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封信——

春紅、自強：

請原諒爸爸一直隱瞞病情，也請你們不要因為爸爸的離去而過分悲傷，普天下的父親如果遇上了這種事情，也都會像我這樣做吧。

有兩件重要的事情，一定要交代給你們。第一，當你們兩個人同時被大學錄取時（爸爸相信一定會），先找親友們幫忙，盡可能同時去上。如果實在沒辦法交上兩筆學費，就讓春紅先去上學。自強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有責任支撐起這個家。過一段時間，當春紅能夠自己解決基本費用后，自強再上學也不遲。

第二件，春紅，你還記得浙江寧波的那位梁主民伯伯嗎？有一年暑假，你來張家界看我，爸爸正在雕刻一尊名為《天堂少女》的雕像，當時他就在一旁?，F(xiàn)在，爸爸要告訴你，從今以后，你要視他如父，不管是上學還是工作后，都要像女兒一樣經(jīng)常去看望他，陪伴他……

讀完信，吳春紅的臉龐早已被淚水打濕，她呆呆地捧著信，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久，不知不覺間，眉頭擰緊又舒展。在做出了一個決定之后，她悄悄地把這封信藏了起來，同時藏起的還有自己那張珍貴的錄取通知書。

2007年9月8日，在四處奔走仍只籌到了一個人的上學費用后，吳春紅將弟弟送往武漢理工大學。她對弟弟謊稱自己繼續(xù)回家借錢，當晚，卻坐上了前往寧波的火車。

一尊雕像背后的故事

對于父親的囑托，吳春紅牢記在心，她一方面將唯一的求學機會讓給了弟弟，另一方面打算到寧波尋找曾有過幾面之緣的梁伯伯。9月9日上午，吳春紅剛到寧波，就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經(jīng)過一番交談，吳春紅得知，打來電話的人，正是爸爸臨終托付自己陪伴的人——梁伯伯。原來，不久前梁主民得知了吳錫健去世的消息，便開始四處打聽吳春紅的情況，直到這天終于打通了她的電話。

下午，在寧波鄞縣的一幢二層小樓里，吳春紅見到了梁伯伯，也見到了那尊立在他家堂屋正中央的《天堂少女》石像。

看著吳春紅疑惑的眼神，梁主民向她講述了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

“孩子，我今年56歲了。雖說你伯母去世很早，但伯伯曾擁有一個幸福的家。我有個活潑可愛的女兒，為了她，我決心此生不再續(xù)弦，盡我最大的努力將她撫養(yǎng)大?？伤?3歲那年，在學校的一次例行體檢中，竟被發(fā)現(xiàn)患上了白血病。

“此后5年，我一直奔波在尋醫(yī)問藥的路上。在跑遍全國知名的血液病治療醫(yī)院后，終于為女兒找到了救命骨髓，并在她18歲時為她做了移植手術(shù)。誰知，她在手術(shù)后發(fā)生了非常嚴重的排異反應……就這樣離我而去了……

“為了緩解失女之痛，我到張家界旅游，偶然結(jié)識了你父親?？吹剿窨坛龅木朗?，我萌發(fā)出一個念頭：為女兒也雕刻一尊石像。于是，我拿出隨身攜帶的女兒的相片，向你父親訴說了我的故事，請他刻出我心中的女兒。你父親對我說，‘我也是當?shù)娜?，你的痛我懂。在你父親雕刻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他總是體力不濟，視力也越來越差。在我的反復詢問下，他才告訴我，他在一年前被查出患了腦癌，并且無法醫(yī)治……

“孩子，我是失去愛女的父親，你的父親則將要痛別愛女，我們倆就這樣成了生死之交……

“一年后，《天堂少女》完成。抱著我栩栩如生的孩子，抱著我的這團‘血肉，我大哭一場。你父親也哭了，為他付出了一年心血終于完成作品而哭，為我哭，也為你和你弟弟而哭。他說，他最掛念的就是你們倆。他特別囑托我，要將你當成自己的孩子，因為，你是你母親再嫁時帶過來的遺腹子，所以，你應該得到更多的愛……”

聽了這番話，吳春紅驚呆了，她沒想到，在父親格外的寵愛里，居然隱藏著自己身世的秘密。

一對異姓“父女”

此時，吳春紅更深刻地領(lǐng)悟了父親的良苦用心，為了父親的臨終重托，她雙膝跪地，對著梁伯伯長長地叫了一聲“爸——”。

“孩子，快起來……”聽到吳春紅的呼喚，梁主民老淚縱橫，急忙伸出手去扶起她。這一聲“爸”，熟悉而又陌生，如今，竟穿越時空而來。

不過，看著一頭白發(fā)的梁爸爸，吳春紅沒有說出自己放棄上大學的決定，她不愿讓一位年近60的老人因為自己增添負擔。她只是說：“爸，我考上寧波大學了，以后我可以經(jīng)常過來探望您、照顧您……”聽說“女兒”考上了大學，而且在寧波就讀，梁主民高興不已，當即拿出2000元錢，卻被吳春紅婉言謝絕了。

從梁爸爸家離開，吳春紅開始找工作，不久就到一家電子公司做了流水線工人。從此，她周一到周五上班，周末就到近郊的鄞縣看望梁爸爸。勤快懂事的吳春紅不僅精心打理著梁爸爸的衣食起居，還經(jīng)常陪他散步聊天。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兩個人都找到了曾經(jīng)缺失的父女情。

2008年，梁主民胃炎復發(fā)，吳春紅急忙將他送往醫(yī)院。因為梁主民身邊沒有其他親人，吳春紅便向單位請了假，24小時守在醫(yī)院護理梁爸爸。在無人能替換的情況下，吳春紅在病床邊一守就是兩個月。梁主民常常情不自禁地感慨：“我這是哪里修來的福氣？一個女兒走了，另一個女兒又來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吳春紅一邊以女兒的名義照料梁爸爸，一邊又省吃儉用節(jié)約出錢，以梁爸爸的名義按月寄錢給母親和弟弟?？墒牵钌谱蠲赖闹e言，也有圓不下去的時候。

吳春紅的工作是用淡硫酸清洗廢舊的電路板及各類芯片，有時硫酸會濺到手套上，燒破手套滲入皮膚。漸漸地，她兩只手的手背上都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紅斑。一天，梁主民無意中看到了吳春紅手上的斑點，驚訝地追問是怎么回事，她連忙謊稱是做實驗時濺上了化學試劑。

梁主民不解地問：“你學的不是新聞專業(yè)嗎？學這個專業(yè)也要做化學實驗？”盡管吳春紅又解釋一番，梁主民卻對她上大學的事起了疑心。在一次悄悄的跟蹤后，他又到寧波大學進行了查詢，終于知道了真相——吳春紅根本沒有上大學，而是在打工。

秘密揭開，梁主民又驚又痛。當“女兒”再一次若無其事地“放學”回來時，他含著淚水追問她，手上的傷口和電子公司是怎么回事。吳春紅知道，自己無法再隱瞞下去了，于是小聲地坦白：“爸，對不起，我撒謊了，我向您、向媽媽、向弟弟都撒了謊……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不能跟弟弟搶著上大學，我要撐起這個家，因為我是老大……”

“女兒”的一番話重重地撞擊著梁主民的心，他一邊顫抖著一邊自責地說：“都怪我不夠細心，竟然過了這么久才發(fā)現(xiàn)你的苦衷……”

那天，這對“父女”毫無隱瞞地傾訴著，很久很久。最后，梁主民第一次擺出了父親的權(quán)威，命令“女兒”即日辭工，立刻回家鄉(xiāng)補習，再考大學。

“最美女兒”重圓大學夢

7月底，在梁主民的陪伴下，吳春紅回到松滋，在松滋一中插班復讀“高三”。

肩負著太多人的厚望，吳春紅不敢有半點兒懈怠。每天，她總是第一個來到教室，也最后一個離開。她已經(jīng)21歲了，卻要跟比自己小兩三歲的同學競爭，背水一戰(zhàn)的她只有全力以赴。

送“女兒”回松滋后，梁主民沒有再回寧波，而是到附近的一家大型酒店打工。雖然收入并不高，但他全部拿來補貼吳家的生活費用。

2009年6月，吳春紅再度參加高考。8月，三峽大學寄來錄取通知書，她被化學與生命學院錄取。9月初，吳春紅前往宜昌，赴三峽大學就讀。

臨行之夜，梁主民遞給吳春紅一張銀行卡：“為女兒治病之后，我還剩這些積蓄?，F(xiàn)在，我身體好了，也沒什么開支，這筆錢你就拿去做學費吧。有了它，今后你可不許再想輟學打工的事了。你好好讀書，也是為了了卻你的生父、養(yǎng)父還有我的心愿……”

這次，吳春紅沒有推辭，她接過浸透著父愛的銀行卡，鄭重承諾：“好，爸，我跟弟弟一定好好讀書，到時也一定像親生兒女一樣為您養(yǎng)老！”

吳春紅為母親及弟弟棄學打工，在義父的幫助下重圓大學夢的故事，在當?shù)爻蔀榧言?。大家稱吳春紅為“最美的三峽女兒”，稱梁主民為“三峽好人”。入學不久，吳春紅兩次榮獲國家級化學知識競賽金獎。2011年5月，已經(jīng)讀大二的她又被團中央、全國學聯(lián)評為“中國大學生自強之星”。

同月，吳自強來到宜昌看望姐姐，并向姐姐展開了一份錄取通知書——他又考取了華中科技大學的碩士研究生。與此同時，社會上的一些熱心人在聽到吳家的故事之后，也對他們伸出了援助之手。

2011年7月，吳春紅去看望梁爸爸，她緩緩撫摸著《天堂少女》雕像，喃喃地說：“姐姐，你也為我祝福吧，祝福我的生父、養(yǎng)父、我的梁爸爸，以及所有的好心人，無論他們在哪里，都永遠幸福快樂……”

（荷塘月色摘自《家庭生活指南》

廖新生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