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柴靜
黃西(Joe Wong),理科男,曾在中國科學(xué)院攻讀碩士,后獲得美國得克薩斯州萊斯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全職從事科學(xué)研究。2009年4月17日晚,美國深夜節(jié)目收視率冠軍“大衛(wèi)·萊特曼秀”破天荒邀請黃西亮相,以中國口音極重的英語講美式笑話,近6分鐘的演出,觀眾反應(yīng)熱烈。黃西一炮而紅,成為英語世界不多見的華裔脫口秀演員。2010年,黃西登上美國記者年會的舞臺,用20分鐘的單口相聲表演逗樂了一大批記者和美國副總統(tǒng)拜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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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的時候很多人說,生活里的黃西不好玩,只是很隨和。他不愛抖機靈或者調(diào)侃什么,對誰都老實得有點謙恭。
接受群體采訪的時候,有個男同行斜坐在對面桌上,俯視著黃西,嚴(yán)厲地發(fā)出一連串問題:“你在美國買房產(chǎn)了嗎?什么房產(chǎn)?你現(xiàn)在回到北京打算投資買房嗎……”其他一堆記者連個插話的機會都沒有。
黃西縮在羽絨服里,小小的一團(tuán),向上看著對方,認(rèn)認(rèn)真真地回答。我邊上有同行看不下去了,低聲說:“這怎么欺負(fù)人啊,這要是換了誰誰誰……”我抄著兜看著直樂,這就是黃西,在舞臺之下,他不嘲笑人,也不對誰回?fù)?,用不著。別人只是從他身上映射出了自己。
小時候他也沒為自己打過架。初中有一次,因為比他大的孩子欺負(fù)別人,他動了手,把人家臉劃破了,對方父母找到家里,他爸左右道歉,但就是沒修理他—因為不相信他這樣的人會先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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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西是朝鮮族,我一聽,這個民族很牛嘛,出了個老羅,還出個黃西。不過,出差到延邊的朋友說:“嘿,這兒滿地都是羅永浩?!笔牵氯ヅ狞S西父母的紀(jì)實,我們樂不可支—他爸好玩多了。
一家三口吃飯,黃西問:“今天你倆都去哪兒玩了?”他爸很冷靜:“哦,沒找著你說的那個雀巢,只有一個鳥巢,不知道對不對?”黃西說:“這個……我可能說錯了?!彼终f:“沒事,美國人嘛,可以理解,分不清楚。麻雀其實也算鳥。”
聽他爸媽講,我才知道他家三代前才移民來的。我問從哪兒移來的。老爺子猶豫了一下,說:“韓國。”我笑了下,沒再問。
他媽剛知道兒子放著好好的科學(xué)家不當(dāng)干了這行時,晚上哭得睡不著覺,說:“40多年,我難?。h語也才說到這個水平。他這剛學(xué)英語,從清朝起中國往美國移民那么多人,哪聽過有人干脫口秀的啊!”老爺子慢慢悠悠說了一個成語:“純屬以卵擊石,純屬找死。”
但他倆的想法都沒跟兒子說過。他媽說:“他爸老是說尊重他的選擇。也是,我們這代人沒什么選擇,也是一輩子。讓他干他喜歡干的吧?!?/p>
他爸說:“人生永遠(yuǎn)有兩條原則:第一條是不傷害他人,第二條是尊重他人的選擇。他現(xiàn)在是成年人了,已經(jīng)18歲以上了,自己能夠選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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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黃西說他在美國最危急的狀態(tài)是曾經(jīng)想指著什么東西說:“這就是我?!币粋€人被忽略,喪失自我的感覺,莫過于此。
一個沒出過國、沒坐過飛機、沒見過大海、沒吃過三明治,連自己名字用英文發(fā)音該怎么念都不知道的男青年,被撲通扔在美國,晚上睡不著,白天聽不懂。他晚上坐在得克薩斯醫(yī)學(xué)中心的樓底下,惡狠狠地想,這輩子我再也不接觸什么新的文化了。
我說你怎么這么難受。他說有次去朋友家,因為不知道把馬桶坐墊放下來,朋友的妻子非常不快。他當(dāng)時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幾年后才明白。“我24歲前的生活經(jīng)驗跟他們差得太多。即使能聽明白他們在說什么,我也沒有自己的觀點。他們聊棒球比賽,周末去沖浪什么的,我一點感受也沒有。我覺得一個人自己對世界的一些看法如果表達(dá)不出來,存在不存在就都無所謂了?!?/p>
他在書里寫,美國有5%的亞裔人口,進(jìn)入管理層的比例只有0.3%,“很多最好學(xué)校畢業(yè)的中國學(xué)生只能在普通學(xué)校畢業(yè)的白人手下做事,而且容易被解雇,能發(fā)出聲音的太少了?!?/p>
少數(shù)群體在一個社會中常常保持沉默,隱忍不公正與偏見。所以,他選擇了一個幾乎從來沒有中國人干過的行當(dāng),原因是“政治和娛樂是人能發(fā)出聲音的兩大渠道”。他要表達(d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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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摩托是從曾去美國學(xué)生物的理科男轉(zhuǎn)行當(dāng)記者的,算是國內(nèi)最早報道黃西的記者之一了。他寫了一篇特別硬的分析文章叫“黃西,用科研的勁頭說相聲”,用了各種數(shù)據(jù)來分析,興致勃勃地說:“他真好,也是個理科生。”
嗯,黃老師確實有理科生的氣質(zhì)。他沒覺得口音是個問題?!斑@在科學(xué)界很常見,各國科學(xué)家都有口音,也沒有哪個單口相聲演員像播音員的?!彼谂_上沒什么肢體語言,沒有音效,他為這個職業(yè)唯一主動改變的是大板牙,把牙弄白了,“美國人覺得牙不白代表家庭不重視孩子,我可不能讓我爹媽背黑鍋”。
問他說相聲什么最重要,他說邏輯。他覺得那種拿亞洲人的口音或者肢體來開玩笑很低劣,“也沒挑戰(zhàn)”。他在微博里寫過:“抽象數(shù)學(xué)和邏輯能在科學(xué)和音樂中起到作用,同樣在喜劇中也能起到作用。”用邏輯把現(xiàn)實推到極致,就可以呈現(xiàn)偏見,“人生和社會現(xiàn)象有很多不完美的東西,用邏輯的方式來分析的時候,那種荒誕性很容易就能看出來”。
這也是喜劇的本質(zhì),專欄作家東東槍引用過一本書里的內(nèi)容,說“喜劇向一切提出疑問,沒有什么可以神圣到避免被批評—教皇,總統(tǒng),上帝,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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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西對有這么多中國人對他感興趣很意外。
在美國聽脫口秀的99%都是非亞裔,只有一次,是在波士頓附近的一個鎮(zhèn)子。那個鎮(zhèn)里50%的人都是華人。那個鎮(zhèn)的鎮(zhèn)長想競選,就找一個中國單口相聲演員給選民表演一次,“當(dāng)時,大飯店里全部都是中國人。我講了半個小時,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當(dāng)時特別難受。講完以后下了臺,有人站起來問我:‘你會說廣東話嗎?’原來那片都是廣東人,根本不說英語。”
美國人對他不感興趣,自己文化里的人對這個也不太感冒。他說他有些同學(xué)非常看不起在公司里表達(dá)自己的人,就喜歡做自己的事情,然后就回家。他的視頻,國內(nèi)的青年喜歡得不得了,意見最大的是海外的一些二代移民。留言里也有他們的聲音,覺得黃西用表現(xiàn)移民的弱點和受歧視感去取悅他人。
他說:“歧視和客觀影響是根深蒂固的,不是說我提到以后他們才想。如果你通過笑話的形式來提醒一下,大家可能就想我可能不應(yīng)該這么講。而且我不是唯一一個用這種手段來引起社會對偏見的注意的人,像黑人有很多說單口相聲的,他們就用這個來討論種族歧視的問題、暴力的問題?!?/p>
“為什么要用這么直接的方式?”我問。“可能會觸到痛處的時候,大家會記住的?!?/p>
他最喜歡的中國相聲是《虎口遐想》,表現(xiàn)的是一個人面對死亡和悲慘現(xiàn)實的自嘲?!拔沂潜容^喜歡自嘲的。如果一個人從來不拿自己開玩笑的話,我是不會跟他成為朋友的。如果你不拿自己的缺點開玩笑,或者說總拿別人的缺點來開玩笑取悅自己,我就不太喜歡這種人。”
我原來覺得自嘲是一種能力,他的話更準(zhǔn)確:“是一種能力,也是一種人品?!彼f,從更高的層面上說,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也同樣應(yīng)該有自己的幽默,否則其他國家也很可能拿你開涮。
但他也有自己的禁忌?!皩ξ襾碚f,就是不想討論一些殘疾人的東西、對婦女暴力的東西。這類話題我絕對不會談。主要是不想貶低弱勢人群,這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薄暗阒烙袝r傳統(tǒng)的曲藝會有這個特點?!薄叭绻悴蛔鹬仄渌贁?shù)群體的話,對每個人都不會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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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西是那種比較敏感的孩子,小時候很老實,但是不愛上課,在底下畫畫。初中時,教室有個窗框沒玻璃,上著課他就從那個窗戶跳出去了,出去也不干嗎,就“玩玻璃球,拿著刀片在地上扎”。
成績不好的人總是沉默寡言。一個人在長長的壩上走,“我總想讓任何人都不要注意我”。
到現(xiàn)在我看著他,一個能站在白宮舞臺上調(diào)侃總統(tǒng)的人,也還是覺得他仍然有這樣的特質(zhì)。
在清華,上臺演講前,時間緊,他沒吃上晚飯,在車?yán)飶陌心昧藥讐K餅干吃,說不然不行。我原來以為他是餓,不是,他是要通過吃緩解緊張。
他窩在座位上,扒拉著塑料紙,小口小口無聲地嚼著那種最普通的圓餅干,沒有水,咽的時候一下一下,有點吃力。過一會兒好像有點惶恐,拿著剩下的兩塊要遞給車?yán)锏娜?,“要不要吃?”別人還沒回答,我覺得不捧場有點難堪,就伸出手去,但這時他覺得不好意思,手已經(jīng)又縮回去了。
我們組有個策劃叫小余,剛來北京的年輕男孩。他在幫我整理資料的時候摘錄了一段黃西的文字,寫他10年后回到故鄉(xiāng)白山,在塵土飛揚的老家溜達(dá)到一座廟里,“在一面墻上,看到一句話,‘人生就像泥土一樣,如果你被踐踏和唾棄的話,還是要為此而高興’,這句話在我腦海里久久回蕩,因為我還是白山的兒子,我就是在塵土里長大的?!?/p>
小余很少在整理資料時說什么話,這次他在這句話底下劃了線,說他非常喜歡這句話。 是的,從塵土里來的人,能理解 開懷大笑背后的酸楚,也知道幽默是 面對不完美人生的最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