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小莫
他理想中的妻子是這樣的:溫柔,纖秀,可以不漂亮,但說話的語氣很輕,有時候撒撒嬌,他惹惱了她,她會哭得梨花帶雨……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斗著膽子,把這個理想跟妻子說了。妻子當時就橫眉一豎,拍案而起:“這不是讓我做狐貍精嗎?”嗓門高得能把屋頂掀開來。他嘆口氣,從此,這個美好的理想就深藏于心底了。
工作了30多年,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很晚回家。不是在辦公室里磨磨蹭蹭,就是站在路邊看人下棋,直到肚子餓得咕咕叫,這才抬腳回家。
回到家,開門,聽到的第一句話一定是:“這么晚才回來!”語氣里全是責備。他悶著頭往里走,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她又嚷:“起來起來,換衣服去,看把沙發(fā)弄臟了!”他換了衣服出來,她飯菜也端出來了,香氣四溢,他吸吸鼻子,大步往餐桌旁走,責備聲從后面追上來:“洗手洗手!怎么就不知道洗手!”
有時候他故意跟她對著干。她讓洗手,他偏不洗;她讓換衣服,他偏不換;還故意穿著皮鞋,在潔凈的地板上留下一個個大腳印……這樣做的結果,常常是她把雙手叉在粗腰上,怒目圓瞪,各種責備的話,像拖拉機一樣,“突突突”地從一張大嘴巴里開出,而且沒完沒了。他只好繳械投降,只將更多的不滿深深壓在心底。
退休之后,不用上班了。每天他更愿意呆在外面,遛鳥、下棋,和票友玩到很晚回家?;氐郊衣牭降牡谝痪湓掃€是:“這么晚才回來!”責備的語氣不減當年。
直到一天,她感覺腹部不適,他陪她到醫(yī)院里檢查,醫(yī)生說,腹部長了一個腫瘤,需要做手術。他有些慌了神,私下里問醫(yī)生要緊不?醫(yī)生說,手術后才能鑒定出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那天回家后,她一言不發(fā),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他看著,有些不忍,想安慰她,話一出口,自己也愣住了,他說的是:“趕緊換衣服去,別把沙發(fā)弄臟了!”她沒動,半晌,流了淚,說:“老頭子,這輩子我盡是責備你了,等我走了后,你一定要找一個溫柔的?!彼亲佑行┌l(fā)酸,在客廳里轉了一圈,又沖著她嚷:“找個溫柔的?那不是狐貍精嗎?”又責備:“看你,一點小事就想不開,人家醫(yī)生都說沒事,你這不是自己找事嗎?”然后,他愣在那里,他想的是,怎么盡說些責備的話呢!而且語氣跟她的一樣。
她住院的日子,由兒女們陪著。每天,他去醫(yī)院里看她,然后在大家的勸說下,踽踽回家。
回到家,開門,然后呆在門口不動。他在等那句責備的話:“你怎么才回來呀!”沒有聲音。蹣跚著進門,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責備的聲音還是沒有響起。他心里忽然害怕了,害怕真的再也聽不到那樣的聲音了。他這才意識到,那一聲聲的責備,其實全是愛呀!他怎么剛懂得呢!他的臉上,慢慢淌下兩行眼淚。
她的手術很成功,經確診腫瘤是良性的,大家都舒了一口氣。她的身體恢復得很好,很快出了院。
出了院的她,仿佛變了個人,說話細聲細語,語氣里再也聽不出一絲責備。不管他回家多晚,開了門,只見她笑瞇瞇的。他隱隱不安,總感覺生活少了什么。
那天,他又穿著皮鞋,在潔凈的地板上踩下一個個大腳印,還故意把葡萄汁灑在衣服上。她終于忍不住了,橫眉豎起來,嚷:“老頭子,我忍你很久了!”他看著她,嘿嘿地笑了,說:“老太婆,你裝狐貍精也很久了。”又說:“狐貍精是用來過日子的嗎?”她愣了愣,慢慢地,眼睛濕潤了。
日子又回到從前那樣。只是他回家很早。她開了門,責備:“怎么回來這么早?我還沒做晚飯呢!”他一笑,洗手,說:“老太婆,我和你一起做飯去?!?/p>
(編輯湯知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