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燮林:賽場外曬幸福

張偉

在中國乒壇，張燮林曾經(jīng)以其獨特的直拍削球，享有“乒壇魔術師”稱號。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他與潘多、鄭鳳榮、楊揚、楊凌、穆祥雄、熊倪、李玲蔚一起，在全世界觀眾的注視中，托起奧林匹克會旗進入“鳥巢”會場……這樣的一位在體育界家喻戶曉的人物，在家庭里是怎樣一個人？他有著怎樣的愛情故事？

2011年底，我如約來到張燮林的家中，一起喝茶聊天。他的妻子殷佳珍也坐在一旁，接受了《新民周刊》的專訪。

千里情緣一線牽

托爾斯泰說過：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個個不同。可是，張燮林美滿幸福的家庭卻是獨特的，他和殷佳珍的愛情也與眾不同。就像他打出的球充滿變化一樣，他的人生也是曲折多變的。如今，已經(jīng)步入古稀之年的張老在回憶與愛妻共同攜手、一起走過的42個春秋時，感慨萬千：“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兒，就是擁有一個溫暖幸福的家……”

聊起與殷佳珍相識相戀的往事，他的思緒馬上回到了40多年前的北京，他和她的愛情故事，要從那個時候說起……

張燮林的老家在江蘇鎮(zhèn)江，他的乒乓生涯卻是從上海汽輪機廠開始的。為了迎接第一屆全運會，上海市進行了乒乓球選拔賽，張燮林奇特的直板削球脫穎而出，當時他和已經(jīng)在國家隊打球的徐寅生、李富榮、楊瑞華一起，再加上一起選拔出來的薛偉初，5名選手組成了上海隊，獲得了首屆全運會乒乓球男團冠軍。緊接著張燮林又代表國家隊與隊友一起在第26屆世乒賽上奪得了男團冠軍。上世紀60年代初，有著“魔術師”美譽的張燮林已經(jīng)是世界乒壇赫赫有名的運動員。

正是在那個時候，一位清秀漂亮的江南水鄉(xiāng)少女闖入他的內心世界。她，同樣來自江蘇，老家在無錫，是國家田徑隊跳遠運動員。因為都是國家隊員，他們才有機會住在同一個“冠軍樓”里，在體委大院里共同訓練、生活。他與殷佳珍的相愛，真正應了“千里情緣一線牽”這句話。

張燮林告訴我，當時國家隊提倡大運動量訓練，張燮林每天要練七八個小時，不小心把腰扭傷了，就到醫(yī)務室找丁大夫推拿。丁大夫是一名上了年紀的推拿師，手法嫻熟，所以找她推拿的運動員需要排隊。那天，他在理療室里治完腰傷正準備離開，遇到了也來找丁大夫推拿的一位田徑隊女運動員，她，就是后來成為張燮林妻子的殷佳珍。

當時張燮林大名鼎鼎，而殷佳珍并不出名，她情不自禁地向張燮林打了一個招呼：“你好！”張燮林急忙回應了一句。聽口音張燮林知道對方是同鄉(xiāng)，于是隨便聊了幾句，朦朧中，兩個人的距離似乎拉近了。

這次無意邂逅，給兩個年輕人的心里都留下了好感。平時張燮林話語不多，可是每當他見到殷佳珍后，心里不由地就涌動起想和她說說話的念頭，但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好。此后的他總想著再去醫(yī)務室，期待找丁大夫推拿時能夠再見到自己的同鄉(xiāng)。果然，他們在醫(yī)務室里又見面了，張燮林突然有一種感覺，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不久，張燮林就想向殷佳珍表露自己的心思，可是，隊里當時對運動員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現(xiàn)役運動員不許談戀愛！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談戀愛，男女運動員中成績略差的一方就要被退回省隊。所以他一直猶豫著，他怕殷佳珍拒絕，更害怕隊里棒打鴛鴦！

幾位好友覺得張燮林有點魂不守舍，詢問再三，張燮林終于說出了埋藏在心中多日的“秘密”：自己有了心上人，可是不知怎么表白。在那些日子里，殷佳珍在前邊走，張燮林有時會不知不覺地跟隨在她身后。在食堂里吃飯他也情不自禁地與她排在一個隊伍里。人家去田徑場，張燮林本來是去乒乓球館的，可他寧肯繞路也要跟著殷佳珍多走一段路，之后再轉個圈兒去乒乓球館。

于是，隊友給張燮林打氣：“作為男子漢，一定要找機會大膽追求對方?！笨墒牵瑥堐屏忠恢闭也坏健皺C會”。有一次，張燮林還是像往常一樣“碰巧”在路上見到了殷佳珍，殷佳珍心中也隱約感覺到了張燮林對自己的好感，于是獨自走在半路時突然停住了，她回頭看著張燮林，起初張燮林不知所措，稍后他從對方的眼睛里似乎感到了一種默契。殷佳珍善意地笑了，對他說道：“我們一起走走吧！”就這樣，兩人算是戀愛了。

由于是秘密戀愛，除了幾位最知心的好友，誰也不知道。為了與殷佳珍約會，他們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樣，秘密接頭。運動員宿舍四層樓和五層樓之間的夾層的窗下，是他們的秘密接頭點。只要他告訴她去那里“取東西”，殷佳珍準會在樓道玻璃窗下收到一張小紙條，上面寫有約會的時間、地點。就這樣，他們在平平凡凡卻也真真切切的交往中，一晃過去了兩三年。直到現(xiàn)在，殷佳珍一談起與張的“初戀”時光，就笑著說:“張燮林就是個暖水瓶，外表冷漠，內心滾熱！”不過殷佳珍也承認這樣的男人更富魅力。

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殷佳珍也清晰地記得40多年前與張相處時的點點滴滴：他們悄悄相約幾點幾點一起去食堂吃飯，他們肩并肩坐在宿舍里一起背誦毛主席語錄，他們手牽著手去北大、清華看大字報……更為重要的是，他們的感情在“文革”的大風大浪面前，經(jīng)受住了真正的考驗。 1967年，包括容國團在內的許多尖子運動員被打成了“反革命”，張燮林也未能幸免。記者問他因何獲罪，張燮林笑了起來：現(xiàn)在看來有些荒唐。原來，張燮林在私下里與隊友隨便聊天，從國家大事聊到領袖偉人：“你看馬、恩、列、斯、毛五大偉人的胡子，一個比一個少，馬克思的胡子最多、恩格斯的比馬克思少，列寧則比思格斯少，斯大林的胡子就更少了……”常言道：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就因為這句毫無惡意的瞎侃，在當時的大背景下，他被打成了“反革命”，被“隔離”了起來。

殷佳珍在第一時間得知消息后，心急如焚。當時，有很多好友、親人都勸她：“你們還是吹了吧，否則你也會受到牽連！”可是，殷佳珍卻沒有聽他們的話，她頂著巨大的壓力，在“牛棚”里找到了張燮林，并鼓勵他說：“我相信你是清白的，我不相信你有政治問題！”

要知道，在那個年代，在很多家庭里，如果父親是“反革命”，就連親生兒子都急著要與父親劃清界限，殷佳珍能夠說出這樣的話、有這樣的決心和舉動，令張燮林非常震驚，轉而對她說：“你不該來這里，你快走，以后不要再來了……”

造反派得知殷佳珍探望了張燮林，就找到殷佳珍問話：“他和你說了些什么？你要檢舉揭發(fā)張燮林！要與反革命‘劃清界線！”殷佳珍看了對方一眼，冷冷地說道：“他不是反革命，他是好人！”事實證明，張燮林果然沒有政治問題，有關方面在弄清事實真相后，沒過多久他就被放了出來。

1969年2月1日，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兩人正式結婚了。他們把國家體委東樓一間12平方米的運動員宿舍布置成新房，房間內放著一張桌子、幾把椅子，有兩張單人床合并成的一張雙人床，一切都是那樣的“革命化”，屋里陳設簡單，沒有大立柜和其他擺設。

舉行婚禮時，由于條件所限，他們只能向親朋好友發(fā)發(fā)喜糖和香煙。盡管如此，很多朋友和球迷還是聞訊趕來，他們一進門就感慨：“真沒有想到，張燮林的新房，竟然如此簡樸……”后來他們搬到了幸福大街幸福村體委家屬樓里住，也是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一起住在幸福村的鄰居有容國團的妻子黃秀珍，她也是國家田徑運動員，與張燮林的妻子殷佳珍在同一個跳遠組。

張老回憶，在結婚那晚，他和愛人手牽手在大紅紙上寫下了他們的人生誓言：一定要在生活上相互關心、在事業(yè)上相互支持，互敬互愛、白頭偕老。如今，42個春秋過去了，直到現(xiàn)在每逢結婚紀念日，他和老伴兒一定會把當年愛的誓言拿出來，好好看看，細細回味。張老說：“這誓言是結婚紀念的珍品，是溫馨家庭的寫照……”

相親相愛度一生

婚后第二年，張燮林夫婦有了第一個女兒，張燮林給自己的千金取名一個“鏑”字，寓意毛主席詩詞中的“飛鳴鏑”。大女兒在上海出生，殷佳珍坐月子在張燮林新閘路的老家，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張燮林特地從北京托運過來一只火爐，接上鐵皮管，放進煤炭，家里頓時變得溫暖起來。孩子的出生，為家里增添了許多歡樂和幸福。

初為人母的殷佳珍也在這個時候到了退役年齡。當時，有多個省市體委得知她從國家隊退役后，都主動找到她希望能到他們的體工大隊當教練，其中解放軍體工大隊開出的待遇最為豐厚，而且殷佳珍從小就非常希望能成為一位軍人，如今機會就在眼前，她心動了。

然而，在那個時代，國乒影響力更大，已經(jīng)身為國乒隊教練員兼運動員的張燮林更需要一位“賢內助”，需要自己妻子能有更多的時間相夫教子。于是，殷佳珍經(jīng)過深思熟慮，做出了犧牲，她放棄了從軍夢想和自己心愛的田徑事業(yè)，從上海回到北京，她轉行到北京絕緣廠“戰(zhàn)高溫”，當了一名銑床工人。

幾年后，夫婦倆又有了第二個女兒，張燮林給這位千金取名一個“鳴”字，同樣是出于毛主席的詩詞，讓殷佳珍感到意外的是，丈夫竟然主動表示：“孩子也是你的親骨肉，大女兒跟我姓，那么二女兒就跟你姓吧?！庇谑牵驹摻小皬堷Q”的二女兒則取名“殷鳴”。

《新民周刊》記者坐在張燮林的家中，聽張老回憶起殷佳珍為他、為整個家庭作出的犧牲，感慨不已。他說，正是自己妻子的默默奉獻，讓他在中國乒壇事業(yè)有成，退役后的張燮林長年擔任中國女乒主帥一職，并率隊獲得了10屆世乒賽冠軍，3屆世界杯冠軍，還獲得了近20枚體育運動榮譽獎章和國際乒聯(lián)頒發(fā)的“優(yōu)秀教練特別獎”。張老說：“軍功章里有她的一半。”殷佳珍則說：“過去的生活雖然苦了點兒，但是感情生活卻很甜美，這才是最幸福的?！?/p>

張老透露，隨著女兒逐漸長大，1985年殷佳珍從工廠調回國家體委，在群體司當了一名國家公務員，分管“毽球”。從此之后，他們夫妻二人經(jīng)常出國打比賽，兩人經(jīng)常分隔在世界各地，但是“兩顆心卻時時刻刻連在一起”。有一次，殷佳珍帶隊去越南比賽，晚上走在街頭被一酒駕司機撞倒，頓時昏迷過去。經(jīng)過搶救雖然脫離危險，可是她的臉上卻是傷痕累累。殷佳珍怕丈夫知道影響工作，硬是將此事隱瞞下去。不料，殷佳珍的同事無意中將這件事兒告訴了張燮林。臨回國前，殷佳珍給丈夫打電話報平安，正心急如焚、卻怎么聯(lián)系不上對方的張燮林立刻大聲責備妻子，印象中這是丈夫第一次責怪妻子：“出了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我?guī)讉€晚上都沒有睡著啊！”此時，殷佳珍心頭洋溢著幸福，丈夫的這幾句責怪，包含著多少深情和關愛??！

作為中國乃至整個世界乒壇的知名運動員、金牌教練，張老也曾希望自己的后人能夠繼承他的乒乓球事業(yè)?？墒?，培養(yǎng)出無數(shù)世界冠軍的張燮林面對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女時，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一名“不成功”的教練。提起這段“執(zhí)教經(jīng)歷”， 張燮林臉上洋溢著幸福，“我有4個外孫，而且‘品種全啊?！薄捌贩N全”是啥意思？原來他的大女兒嫁給了瑞典洋女婿，給他生了兩個混血外孫女，小女兒丈夫的父母是原上海男排和女籃隊員，他們給他生了兩個大胖外孫，在幽默的張老嘴里，這就成了“品種全”了。張燮林當初曾讓自己的小女兒練過乒乓球，曾經(jīng)打進過北京市隊，可再怎么打也打不上去了，張燮林主動結束了女兒的乒乓路，讓她到華東理工大學上學去了，后來小女兒又考入哥德堡大學，讀了幾年碩士研究生。女兒沒有練成乒乓球，張老又打起了外孫女的主意。幾年前，趁著大女兒一家人回國休假，張老跟來自瑞典的洋女婿商量，希望女婿能把外孫女留在國內，讓自己培養(yǎng)一下。“世界冠軍我不敢保證，拿你們瑞典的冠軍還是可以的?！痹挾颊f到這個份上了，大女兒和丈夫商量，如果孩子自己有興趣的話，可以讓她試一試?！澳銈儾皇钦f要孩子自己有興趣嗎，那我就培養(yǎng)她的興趣愛好。”于是，張燮林領著不到4歲的外孫女奔走于國家隊訓練館和少年體校之間，可是轉來轉去，小孩子居然跟他說：“外公，你別讓我拿球拍了，我不喜歡打乒乓球！”聽到這話，張老又只能作罷了。

如今張燮林的一大愛好是練毛筆字，出身書香門第的張燮林小時候常在祖父的督促下苦練毛筆字，一番磨礪讓他練就了一手好書法，為此中央電視臺還做過專門報道。幾天前，張燮林在國際裁判呂藻夫的陪同下，來到上海中虹花園翡翠俱樂部和球迷見面，翡翠俱樂部群眾乒乓球活動開展得十分活躍，張燮林當場提筆揮毫寫下了“以球會友，強身健體，不計勝負，樂在其中”16個大字，贏得球迷一片掌聲，國際裁判員呂藻夫在一旁按下了相機快門。

自從結婚后，因為夫妻雙方恩愛、孝敬老人，張燮林和殷佳珍的愛情故事成為中國體壇的一段佳話。幾年前，中宣部、廣電部、全國婦聯(lián)等18家單位發(fā)起評選“全國首屆五好文明家庭”活動。按照“互敬互愛、事業(yè)有成、尊老愛幼、鄰里和睦”等幾條標準，在全國共2.5億個家庭中，各省市自治區(qū)和各行業(yè)推薦出100戶五好文明家庭，并從中再優(yōu)選出10個標兵戶。最終張燮林夫婦脫穎而出，當選全國十佳。

結束采訪后，張燮林夫婦來到樓下散步，夕陽下，鶴發(fā)童顏的張燮林和殷佳珍相互攙扶著，慢慢地向前走，那份從容、那份平靜真讓人羨慕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