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別中國書生周汝昌

李泓冰

導語

著名紅學家、古典文學專家、詩人、書法家周汝昌先生于2012年5月31日凌晨1點59分于家中去世，終年95歲，遺愿不開追悼會，不設靈堂。當記者問及周老留下的遺產(chǎn)，他的孩子說：“他哪有什么遺產(chǎn)！他住得很簡陋，說是紅學大家，完全是一個窮人。”所謂學術(shù)赤子，就是作為一位知識分子，就應該時時刻刻對學術(shù)發(fā)展充滿敬畏感，對學術(shù)研究無限忠誠、情趣盎然，富有赤子情懷。特別在遇到物質(zhì)誘惑的時候，能保持孩童一樣的天真，不貪戀財富。有了這種寧靜品格、寂寞心態(tài)，學術(shù)之樹才能永葆常青。

兒童節(jié)前夕，周汝昌先生歿了……乍聞此訊，為之一驚。聽過周汝昌先生的講座，講唐詩宋詞。明明一頭亂蓬蓬的白發(fā)，滿面的壽紋，老先生卻是一臉天真，講到得意會心處，就不管不顧笑得卡啦卡啦的。就像是一個孩子，是的，赤子。

其實，照老輩人的說法，周老先生以95歲高齡在家中仙去，當視為喜喪，送別時是要點紅蠟燭的。但是，我對這份死別所感受的痛楚仍然尖銳，他的死，是又一次提醒：一個赤子時代正在凋零，甚至終結(jié)。

經(jīng)常地，眼光會不經(jīng)意地落在書架上許久不曾碰觸過的李叔同、蘇曼殊、魯迅、錢鐘書、顧準……就覺得踏實。重溫那些凝固在上個世紀的背影，總有一種感動，也有一點兒孤獨。幸有如周汝昌這樣一些長壽的赤子，堅韌如絲，串起兩個世紀的懸望，然而，悲涼之霧遍被華林，他們努力活了一個世紀，終于累了，不陪我們了，留我們在這喧囂而陌生的時代。今天，揮別者輪到了周汝昌。

活在上個世紀的中國書生，最累且最苦痛。要忍受殖民者紛至沓來的屈辱，要踉蹌地穿越奪命戰(zhàn)火，顛沛流離、忍饑挨餓，還要在“文革”等政治運動中如履薄冰……但是，他們活得仍然單純而執(zhí)著，只要允許他們片刻沉浸到外人不屑而他們敝帚自珍的學問里，很容易就會快活起來，毫不在意那些漫天飛舞的名韁利鎖。

像周汝昌，一個開蒙很晚的村童，卻學貫中西，輕而易舉以英語免試考取燕京大學西語系，畢業(yè)時英譯文字艱深的駢文《文賦》而讓一眾教授嘆服……他沒想過，以這樣的西文功底去當個洋人買辦，足可以舒舒服服地“撈世界”了。相反，他抱定一部《紅樓夢》，寧為這“滿紙荒唐言”，付出一生心血。“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誰能解得了這份孩子般的、毫無功利之心的癡迷？曾國藩有句詩：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zhàn)歸來再讀書——每一副赤子心腸的后面，似乎都有一份舍我其誰的文化擔當。

現(xiàn)在，似乎連中國的小孩子都早早成熟起來。周汝昌九歲開蒙，很多如今的九齡童，比他“強”多了，非但不乏中英文俱佳、奧數(shù)鋼琴兼通之才，有的都會用小恩小惠“賄選”班干部了。兩相比較，這樣耽于爭競的孩子，比卡啦卡啦大笑著解說唐詩的九旬老者周汝昌要老成世故多矣。百戰(zhàn)歸來，尚能讀否？赤子已邈，誰能解此深深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