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禮物

林文月

孩子，再過幾天就是你16歲的生日了。每年你的生日，我總不忘送你一張生日賀卡和一些你喜歡的小禮物，使你在預(yù)期之中得到一份驚喜，也讓我自己滿足于見到你驚喜的模樣。

可是，今年你的生日，我卻覺得很難選擇一樣最合適的禮物送你。回想過去15年來，送給你的禮物有糖果、玩具、文具、運動器具等等，不同的禮物代表著你成長的過程。4年前，進(jìn)入國中那一年的生日，你主動要求我不要再送玩具和文具了，因為對于玩具，你已不再好奇，而該有的文具你已經(jīng)都有了，你要求我訂一份《讀者文摘》作為生日禮物。這是一個好主意。此后，那一份雜志便每月按時寄到。幾年來，它不僅豐富了你課本以外的知識，也引發(fā)了你許多生活的情趣。去年，你順利考入理想的高中。發(fā)榜后，你怯怯地問我可不可以增訂一份《國家地理》雜志。在3年的國中生活里，你認(rèn)得了一些英文，似乎又同時培養(yǎng)了更多的興趣：你對于廣大的世界有強烈的好奇心，對于花卉禽獸昆蟲的世界也有一份關(guān)懷。這是很好的傾向，所以雖然那份雜志并不便宜，我還是欣然同意。生日那天早晨，你在賀卡里面發(fā)現(xiàn)一張郵局的收款單，那就是去年給你的生日禮物。從此，每隔兩三個月，你就會收到直接由美國寄來的那本印刷精美的雜志。你說：“我現(xiàn)在的英文程度雖然還看不懂全書的內(nèi)容，但總有一天我會看懂的?！蔽铱匆娔銓袂謇沓鲆慌?，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雜志按期排列好。我相信你的話。

可是今年呢？眼看著你的生日快到了，我還想不起該送你什么，而你也沒有再暗示或要求什么。現(xiàn)在夜深人靜，我獨坐書房，卻不想繼續(xù)自己的寫作。我想寫一封信給你，作為你16歲的生日禮物。我想你不會認(rèn)為媽媽可笑或吝嗇吧？你是一個心智相當(dāng)成熟的男孩子，我相信你明白這份“禮物”是我思慮再三后所決定的，雖然只是一些文字而已，卻代表著媽媽滿心的關(guān)懷和愛。

記得幾個星期前的一個晚上，我睡不著覺，看到你房間的燈也還亮著，便敲門進(jìn)去。你胸前抱著吉他，書桌上攤著許多書，蔣夢麟的《西潮》放在最上面?？墒悄銢]有彈吉他，也沒有在看《西潮》打開的那一章《知識分子的覺醒》，你望著天花板在發(fā)呆。我說：“睡不著，我們談?wù)労脝?？”你把床上的琴譜和衣物推向兩邊，空出一個地方讓我坐。就這樣，我穿著睡衣盤腿坐在你的床上，你光著膀子坐在椅子上，我們母子談了起來。話題好像是這樣開始的：“哪兒來的這本《西潮》？”“從你書房里最高一層架子上取來的?！薄白x了多少呢？”你舉起書給我看，大約看了一半的樣子。

沉默一會兒后，你突然問：“媽媽，你覺得進(jìn)入理工的世界再兼修人文，跟從事人文研究再兼修理工，哪一種可能性比較大？”暑假后就要升入高二，我猜你可能正面臨選擇，所以在思考這個問題。研讀文學(xué)的我，只得憑自己的經(jīng)驗據(jù)實以告。說來有些遺憾，不過，研究理工而兼及人文的可能性應(yīng)該比較大。因為語文的訓(xùn)練，在高中畢業(yè)后，應(yīng)該已經(jīng)有一些基礎(chǔ)，其他如思想和感情方面的事情，是可以通過自修、體驗得來，而表達(dá)的技巧也可以從多讀勤寫中培養(yǎng)出來；至于實驗、演算等事情，卻需要點滴的學(xué)習(xí)積累才行。

也許是我這一番誠懇的答復(fù)讓你信服吧，你的話匣子一經(jīng)打開，竟不可收拾，開始滔滔不絕地談?wù)撃愕母邢搿?/p>

時間已是午夜以后，家人都已沉睡，屋里屋外十分安靜。我靜靜地聽你說話，偶爾加入一些意見。在燈光下，我看到你未脫稚氣的臉上長了不少青春痘。孩子，你竟在不知不覺間長大了好多啊。

后來，我們兩個人都渴了，甚至也有些餓了，便下樓去翻找食物。你倒了兩杯蜂蜜水，又找到了一些菠蘿面包。我們的話題也就無所不包，而且變得更為細(xì)膩。我們談到愛的問題。你問：“別人都說愛是給予，不是接受。這話對嗎？”不是我要故意唱反調(diào)，只是我越來越不同意這從前認(rèn)為理所當(dāng)然、人云亦云的說法。大人也是在不斷成長的，你相信嗎？譬如說，對于這個問題，我現(xiàn)在覺得，一個人要能坦然接受別人的關(guān)愛，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給予和接受，同樣都需要寬大的胸襟?！叭绻銗畚?，難道你不希望我平靜而坦然地接受你的愛嗎？”對于我的反問，你點頭表示同意。我為你勾勒出“母親”的另一幅肖像，不是白發(fā)辛勞的母親，不是倚門望子的母親，卻是與子女說笑、滿足而快樂的母親。而這個道理，應(yīng)該也可以用來解釋我們生活周遭的其他人際關(guān)系，例如朋友、情侶或夫妻。這個世界，因為你能關(guān)愛別人，也能接受別人的關(guān)愛而變得更溫馨更美麗更豐富，不是嗎？

我們談話的興致仍然很高，但夜已深沉，而彼此也都有些疲倦了，于是準(zhǔn)備上樓睡覺。

跟我道過晚安后，你又探頭問：“這個暑假，我想讀《唐詩三百首》好不好？”我打著哈欠說：“當(dāng)然好啊，但是千萬別存心讀完?！薄芭叮俊薄耙驗槟菢訒雅d致變成負(fù)擔(dān)?！蔽覀?nèi)绱私Y(jié)束了那晚的談話。

也許你會奇怪，我為什么要追敘那一晚的談話呢？

因為我珍惜這個記憶。在這個社會里，人們都太忙碌，以至于往往沒有時間坐下來好好談話，即使母子也不例外。而且，有時候要一本正經(jīng)坐下來談話，也未必會有很好的話題不斷地涌現(xiàn)。那一晚，真是很自然又很奇妙，使我對你了解了不少，恐怕你也聽到了平時我難得對你說的一些話語吧，所以，我要把它記下來送給你。

孩子，是怎樣的緣分使我做了你的母親，使你成為我的兒子??！其實，過去的日子里，并不全都充滿愛與歡笑，也曾經(jīng)有過憂愁與眼淚?？墒?，我一直試圖做一個好母親，我知道你也一直想做一個好孩子。雖然我們都有過做錯事的經(jīng)驗——我坦白承認(rèn)我也犯過錯——然而，終究我們還算是很不錯的母子，不是嗎？就像前不久你在一封道歉信的末尾對我說的：“我們?nèi)匀皇翘斓紫伦詈玫哪缸??！?/p>

是的，雖然我們都不是圣賢，而只是最平凡的人，但我們都希望我們永遠(yuǎn)是天底下最好的母子。我要幫助你做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兒子，但我也需要你的幫助，讓我做天底下最好的母親。在你16歲生日這天，我許下這個諾言。祝你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