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冬奧會結束不久,大陸傳來短道速滑金牌得主周洋被批獲勝后不首先感謝國家而先感謝父母的“謠言”,鬧得她父母站出來信誓旦旦地表示當然要先感謝國家,周洋本人也立即如同背書一樣地“重談奪冠”:感謝國家、感謝支持者、感謝教練、感謝工作人員、感謝自己的父母。在大洋的另一頭,《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大衛(wèi)·布魯克斯則寫了篇看似不相關的文章。他驚嘆:3億人口的美國拿了9枚金牌,挪威僅470萬人口,還頂不上個新加坡,但竟然也拿了9枚金牌。更不用說,在冬奧會的歷史上,這個小小的國家贏得的金牌(107,美國為87)和獎牌(303,美國為253)總數(shù)超過任何國家!挪威人究竟有著什么樣的素質?
我們不妨先說說后者。為了回答自己的問題,大衛(wèi)·布魯克斯復述了歷史學家大衛(wèi)·霍華斯在1955年出版并于2007年重印的著作《我們獨自死去》。此書所講的故事發(fā)生在1943年。當時納粹占領了挪威,同盟國則急需打通經(jīng)過北海到達蘇聯(lián)的海路。一位年輕的挪威人巴爾斯路德和3位同胞受命潛回自己的故鄉(xiāng)組織反叛力量,以對那里的德國空軍基地發(fā)動突然襲擊。不幸的是,他們在乘船偷渡時被德軍發(fā)覺,3位同胞或當場遇難,或在被捕后被處決。巴爾斯路德則在槍林彈雨中跳入漂浮著冰塊的海水,神奇地游到挪威的一個海島,并開始攀登冰山。在他身后,50名德軍窮追不舍。他殺死一名德國軍官,但藏不住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跡。他丟失了一只靴子和襪子,他的一個腳趾被子彈打掉,血流不止。然而,他依然翻越了這一海島,游過狹長的海峽,登上另外一座島嶼。一到海灘,他就在寒冷和疲勞中奄奄一息。
他被當?shù)氐膬蓚€女孩發(fā)現(xiàn)并救回家。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數(shù)十位素不相識的挪威人冒死幫助他渡海到中立國瑞典。他有了衣食,并被從一個海島運往另一個海島。但是,他必須獨自翻越冰山,不停地跋涉60多個小時。一位72歲的老人在德軍的眼皮底下劃船把他運過10英里的海路,并給了他滑雪板。但是,他翻越山嶺時遭遇了暴風雪甚至雪崩,摔下100米高的山崖,滑雪板完全被砸爛,身體被埋到雪中,只有腦袋僥幸露在外面。他一度失去知覺,而且患了雪盲癥,后來在雪中摸索著走了4天,僥幸撞入一個村莊。一位村民收留了他,治療了他的凍瘡,并把他隱藏在湖的另一側的一間儲藏室中養(yǎng)傷。結果,他不得不忍受著饑餓獨自過了一周,因為突如其來的暴風雪一度使任何人都無法到達那里。壞疽在腿上長出來,他就用刀捅破。最后,他的視力得到恢復,但他已經(jīng)無法走路。
村民們在暴風雪中用雪橇把他運上1000米高的山嶺,穿過冰凍的高原,等待另一隊人馬接應。可惜,另一隊人馬在風雪中沒有辦法到達。他被藏在一個巨石下的冰洞中。幾天后接應人馬到達,卻找不到他。幫助過他的村民再次攀山越嶺到達會合點,希望找到他的遺體。然而他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竟然還一息尚存!
他在一條睡袋中靜臥了20天。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這些素不相識的人企圖把他偷運到瑞典,卻屢屢失敗。他又被藏在冰洞中一邊避難一邊恢復。在此期間,他用刀把另一個凍壞的腳趾割下來,以保存大腿。他甚至因為不想連累那么多庇護自己的挪威人而企圖自殺。直到有一天,他被馴鹿的叫聲喚醒:一隊英勇的同胞終于在德軍的炮火下把他安全送到了目的地。
我生活在美國冰雪運動盛行的波士頓。即使在這里,報紙上也經(jīng)常說:戶外滑冰時掉入冰洞,寒冷的河水會立即把肢體凍僵,如果沒有及時的救護,即使是最好的運動員也難幸存。按照這一常識,巴爾斯路德不知已經(jīng)死了多少次。這一故事,向我們清晰地展示了挪威人在極端的冰雪環(huán)境中的生存能力。這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團隊。更重要的是,這也不僅僅是肉體的生存,更是一種非凡的民族精神。
美國政治學家吉萊斯皮曾經(jīng)說過,在奧林匹克的故鄉(xiāng)古希臘,體育被用來培養(yǎng)勇氣和意志等精英階層的品德。這種體育具有強烈的個人競爭性,并不強調(diào)團隊的配合。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體育在希臘的城邦,又是組成重甲步兵的公民的日常訓練課程。這些步兵要身著六七十斤的鎧甲,在酷熱的天氣中與敵人廝殺幾小時,缺乏日常的體育鍛煉根本無體力堅持。大哲學家蘇格拉底也是以在戰(zhàn)場上非凡的堅韌力而著稱的。城邦公民作為獨立個人的勇氣,和東方專制社會中畏縮的臣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對比,也每每被希臘的藝術所強調(diào)。但是,民主又是由具有高度獨立和自尊的個人的集體行動構成的。這些公民作為士兵作戰(zhàn)時,一進俱進、一退俱退,將士之間平等無間、生死與共,強調(diào)的是同伴之間的配合、集體的紀律,而并非逞一人之勇。這種精神,也滲透到城邦的民主政治中,乃至一群看似吵吵嚷嚷的烏合之眾,一下子就能創(chuàng)造出具有驚人效率的政治秩序。從這個意義上說,奧林匹克的目標永遠是培養(yǎng)良好的公民。
挪威人的精神,也正是這種源遠流長的奧林匹克精神的延續(xù)。在德軍的占領下,“國家”似乎消失了。但幾乎每一個挪威人,包括普通的少女、村民,在極端環(huán)境下都表現(xiàn)出非凡的個人勇氣,有一種“我們獨自死去”的豪邁氣概和擔當。同時,他們又都能在最不可能的情況下與素不相識的人進行配合,超越個人而致力于群體的目標,組成一個具有超級效率的團隊。對于奧林匹克而言,“重在參與”并非一句空洞的口號,而是民主社會運轉的靈魂。那屆冬奧會開幕時,一名格魯吉亞運動員因訓練事故死亡。幾乎同時,一位美國大公司的高管在阿拉斯加滑雪時在雪崩中遇難。奧林匹克的悲也好,喜也好,是西方社會普通人生活的一部分。
而在中國這樣的“看客”社會,自古崇拜的就是關云長這種“過五關斬六將”、在戰(zhàn)場上動不動就“如入無人之境”的英雄。由普通士兵組成的千軍萬馬仿佛毫無用處,只能充當幾大英雄比武的看客。中國的文學藝術,從不給這些普通士兵任何尊嚴,而把他們寫成“如土雞瓦犬耳”,每每在他們被傳說中的英雄如割草般地屠殺時歡呼,因為這恰恰顯示了英雄的武藝、神通和氣概。讀《水滸傳》《三國演義》,你會覺得歷史就是被這么幾個冷血英雄所主宰的。如今的奧運會對中國而言,其實就是現(xiàn)代版的武俠和演義:一國的體育資源都投入到少數(shù)運動員身上,摘金奪銀,很長中國人的志氣。那次中國代表團包攬了女子短道速滑的金牌,老百姓把她們看成是關云長那樣的超人,而非自己健身房中的訓練伙伴。因為這個13億人口的大國,僅有30個標準室內(nèi)冰場(人口3400萬的加拿大則有5500個),一般老百姓連基本的訓練場地都沒有,體質羸弱,連高級白領也頻傳早夭之悲劇。確實,如果沒有國家,不管是個人、家庭還是社會,在奧運會上都將一無所成。讓周洋首先“感謝國家”,正是這種現(xiàn)實的寫照??上?,如此一來,本是彰顯普通公民超凡的勇氣、自尊和獨立精神的奧運會,卻變成了“看客”的游戲。這樣奪來的獎牌再多,也終究隱藏不住民族精神的缺失。(成磊摘自鳳凰出版社《薛涌看中國:一個公民的社會觀察筆記》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