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將之首

喬良

身為一名五星上將，他的遺體并沒有按美軍的標準葬儀，用覆蓋星條旗的炮車運送，只是被一輛殯儀館的普通靈車運往阿靈頓公墓。將軍的臨終遺言：“簡葬于我?！边@符合將軍一生低調(diào)的風格，卻絲毫不影響這位五星上將的高貴。當一名士兵在他的墓前吹響熄燈號時，悄悄趕來為他送行的所有他的老部下們，都深深垂下頭去，潸然淚下。

對于此公，英國首相丘吉爾的評價是：“他是（當代）美國最后的一位偉人?！倍绹偨y(tǒng)杜魯門更是不無煽情地說：“我衷心地希望，當我跨進另外一個世界，他能收留我做他的部下，從而使我能報答他為我們所做的一切?！?/p>

他就是喬治·卡特里特·馬歇爾。

小黑皮本

今天，當美國陸軍在伊拉克、阿富汗大出風頭時，誰能想象到，在二戰(zhàn)開始前，它居然是一支比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軍隊規(guī)模還小的陸軍？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當震驚世界的珍珠港事件爆發(fā)后，美國陸軍居然無將可用。馬歇爾手中有個小黑皮本，這位有心人在過去十幾年間，遠在他擔任陸軍參謀長之前，就悄悄留心記下了他遇到的每一位在他看來美國陸軍未來的可用之材。

這份名單上的很多人，后來都成了二戰(zhàn)名將，從巴頓到布萊德雷，從霍奇斯到克拉克。許多名不見經(jīng)傳的年輕校官，被身為美國陸軍最高長官的馬歇爾從這個小黑皮本中召喚而出。

其中最有名的，當屬德懷特·艾森豪威爾上校。從珍珠港事件后一星期，他來到馬歇爾身邊，到1945年二戰(zhàn)結束，不到4年時間，他就從一名普通上校被擢拔為與馬歇爾比肩的五星上將，直到1953年，他還成為美國總統(tǒng)。而恰是在這4年里，美國陸軍從一支在北非戰(zhàn)場初次上陣就被對手打得丟盔卸甲的菜鳥部隊，變成了世界上最令人生畏的陸軍之一，這一切，都得益于他們有馬歇爾，一位視野開闊、胸襟也開闊的統(tǒng)帥。這真是美國陸軍的幸運。

馬歇爾會在關鍵時刻，在不違背原則和軍規(guī)的前提下，替愛將護短。當有人問他，他的小黑皮本上，記沒記這些人的過錯、受過的處分或有過什么不光彩的糗事，特別是是否對他有過冒犯之舉時，他淡淡地答道：我從不記那些東西。

那他會記什么？

他會在觀摩演習和操練時，匆匆在小黑皮本上寫下幾個字或一句話，或者干脆在某位上校的名下畫上一顆五角星，這意味著這家伙即將紅運當頭，會晉升為一星將軍——準將。

看看他是怎樣評價巴頓的：

“喬治能帶領部隊赴湯蹈火，但要用一根繩子緊緊套住他的脖子?！?/p>

“一有裝甲部隊，就交給他指揮。”

這些話意味著巴頓的好運遲早會來臨。于是，當弗雷登多爾少將指揮的美第二軍登陸北非，在卡塞林山口被隆美爾的非洲軍團打得潰不成軍后，馬歇爾馬上就把該軍指揮權交到了巴頓的手里。后來發(fā)生的故事就像電影《巴頓將軍》里描述的那樣，他不負厚望，很快把這支部隊整飭成了一支士氣高昂的雄師。

知道自己的下屬想干什么、能干什么、適合干什么，然后毫不猶豫并充分信任地大膽使用，這樣的長官怎么可能不讓他的部下肝腦涂地、拼死效命？一位名叫魏德邁的中校被懷疑嚴重泄密，可能被軍法追究時，馬歇爾的傾力回護使其不但免遭追責，并在日后晉升為將軍。魏德邁談到此事時，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愿意為他去死?！?/p>

下屬的忠誠就是對上司敢于擔當?shù)淖罡呋貓?。這不是馬歇爾的目的，但作為上司，他的確深諳此道。

軍人之魂

不過，這種近乎慷慨的擔當，他卻從不施舍給自己的親屬。他的第一位妻子過早去世且不曾為他生下一男半女。因此，他對第二位妻子帶來的兩子一女鐘愛有加，視如己出。但他決不肯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影響，為繼子們謀取任何好處。結果，他的小兒子艾倫跟數(shù)百萬美國大兵一起去歐洲浴血奮戰(zhàn)，直到戰(zhàn)死沙場。這當然讓他很痛心，甚至有些內(nèi)疚，但當他的大兒子因腳痛想從戰(zhàn)場上返回美國治療（有逃避作戰(zhàn)之嫌）時，他毫不猶豫地制止了。

甚至當他的夫人為了找回他走失的愛犬，不得不答應找到那條狗的人的條件：以馬歇爾夫人的名義，給附近海軍基地寫一封推薦信，為此人謀一份工作。馬歇爾得知此事后，破天荒地對自己的愛妻大發(fā)雷霆，要她立刻從海軍基地索回信件。夫人把那封信的底稿拿給他看，上面寫著：

致美國海軍有關人士：

持此信者善于捕狗。

凱瑟林·T.馬歇爾（喬治·C.馬歇爾夫人）

他才轉怒為喜，一笑了之。

我想，這其中不光體現(xiàn)出這位陸軍參謀長嚴于律己，一定還考慮到了美國陸軍與海軍微妙的軍種關系，他不想讓挑剔的海軍有任何口實非議陸軍，而不僅僅是非議他本人。這樣一種品格和為人，對于推進戰(zhàn)爭中陸軍與海軍的密切合作，究竟能起多大作用，并進而推動戰(zhàn)爭的勝利，恐怕誰也難以說清，但毫無疑問的是，肯定會發(fā)生作用。

如果說這種人品上的亮點，在馬歇爾一生中隨處可見的話，那么，另外一種人品的閃光，則可以說即使發(fā)生在馬歇爾身上，也是一種罕見的高貴了。

麥克阿瑟擔任美國陸軍參謀長期間，他曾出于對一戰(zhàn)時在“鐵錘”將軍潘興領導下曾發(fā)生的一些不愉快深懷不滿，所以在他擔任陸軍一把手時，毫不掩飾地給潘興將軍身邊的人小鞋穿。這其中首當其沖的，就是潘興將軍的“紅人”馬歇爾。他甚至把馬歇爾調(diào)到一個無足輕重的崗位上，差點毀掉后者在陸軍中的大好前程。但馬歇爾對此從未流露出一星半點的抱怨。

幾年后兩人角色互換，馬歇爾成了美國陸軍參謀長，而麥克阿瑟則擔任了在菲律賓巴丹前線的美軍指揮官。面臨氣焰正盛的日軍，注定要輸?shù)舻难獞?zhàn)時，馬歇爾堅決地向同樣不喜歡麥克阿瑟的羅斯?？偨y(tǒng)提出，用潛艇把這位美國陸軍的標桿式人物撤出來，使其免于陣亡或者被俘的厄運。在麥克阿瑟安然撤退到澳大利亞后，又極力推薦其擔任美國太平洋陸軍部隊的總司令。你盡可以把此舉看作顯示個人雅量的刻意所為，但面對自己人生的潛在競爭對手，這種事又有多少人做得出來？

不過更令美國總統(tǒng)敬重的，還不是馬歇爾身上顯示出來的這些令人敬佩的人品，甚至也不是他作為陸軍參謀長的戰(zhàn)爭謀劃能力，而是他們兩人第一次交往時，馬歇爾表現(xiàn)出來的即使冒犯自己的總司令，也要說真話的勇氣。

那是馬歇爾有生以來頭一遭來到白宮橢圓形辦公室開會，他滿心希望總統(tǒng)能將新造的1萬架飛機交給美國陸軍使用，總統(tǒng)卻表示要把這批飛機“租借”給正在英倫三島上苦戰(zhàn)的英軍。當總統(tǒng)就此事征求他的意見時，馬歇爾說：“對不起，總統(tǒng)先生，我完全不同意您的意見?！?/p>

在場的所有人都為馬歇爾惋惜，認為他在陸軍的前程一定就此告終，但事后讓眾人吃驚的是，總統(tǒng)從此一改對所有人都喜歡直呼其名的習慣，唯獨對馬歇爾稱“馬歇爾將軍”。這一稱呼一直保持到這位坐在輪椅上的總統(tǒng)離開人世，再也不曾改口。

這就是馬歇爾，用自己無人替代的能力和人品，為美國也為反法西斯陣營贏得勝利，同時也因此贏得對手和敵人的敬重。

大半個世紀過去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今天仍生活在這位將軍的影響下?！榜R歇爾計劃”拯救了歐洲，保證了歐洲在一片廢墟之上迅速復興；更拯救了美國，由于歐洲恢復元氣，為美國提供了廣闊的市場，才使美國避免了產(chǎn)能過剩而勢將陷入的又一場經(jīng)濟危機。由此奠定了美國超級大國的地位，使之即便經(jīng)歷2007年金融危機，其地位依舊無人可替。

這就是這位軍人政治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