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 敏 編輯/柳向陽
屈子祠,湖南省汨羅市。 攝影/閻建華/FOTOE
端午是屈原的血脈——遺腹子,在民間養(yǎng)大,屈原沒有見過它。
民間比不得廟堂:錦衣玉食、烈火烹油。民間有的是粗衣布衫、粗茶淡飯。“粗”、“淡”卑下,卻養(yǎng)人,也綿長,細水一樣。
浮浮沉沉中,端午跟著歲月長。吃著百家飯,穿著百家衣,長得倒也茁壯。
又到端午,湖南汨羅江畔家家戶戶插艾草、懸菖蒲、裹粽子、喝雄黃酒、吃鹽鴨蛋,田間屋前彌漫著艾草菖蒲香、粽香和酒香。走在汨羅的鄉(xiāng)間小道,摘一小片生長于道旁的紫蘇葉,指尖殘留著別樣芬芳。
端午,這個延續(xù)了幾千年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不經(jīng)意間與芳香結(jié)緣。
汨羅的端午節(jié)一般從農(nóng)歷五月初一開始到十五日止,汨羅江邊的楚塘漁街、鳳凰山、河市、歸義、紅花、新市、浯口、長樂一帶的端午習(xí)俗,除辦盛宴、吃粽子、插艾掛菖、喝雄黃酒、賽龍舟外,雕龍頭、偷神木、唱贊詞、龍舟下水、龍頭上紅、朝廟、祭龍、祭屈等,都有神秘的儀式和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還留下了“寧荒一年田,不輸五月船”的端午民謠。觀龍舟、回娘家、辭端陽、插艾葉、喝雄黃酒,更有濃郁的地方含義。
每年農(nóng)歷四月剛?cè)胛?,汨羅的天就像被捅破了,雨水“嘩嘩”地猛下幾天,烏天黑地,云飛風(fēng)走,直下得澗水飛鳴,溪流暴漲,禾田水流……冬日里靦腆安靜的汨羅江突然倔了起來,水的嗓門一下子提高了八度,變得渾厚而粗放,直把一個個小小的村子震得嗡嗡作響。
在裹挾著霧氣和泥色的渾渾大水中,一個夏的節(jié)日,就這樣緩緩拉開了序幕。
在汨羅,說起端午,就不能不說賽龍舟。說起龍舟賽,就不能不去玉笥山上的千年古祠“屈子祠”。每年端午節(jié)的前一天,這里照常會舉辦一場小規(guī)模的“祭屈儀式”。笛聲中,一個身穿深色長袍的男子吟唱著祭辭,旁邊或有人撞鐘、或有人擊鼓、或有人跪拜、或有人肅穆而立,整個儀式簡單而肅穆。
祠外,一處茶攤飄出姜鹽芝麻豆子茶和粽子的清香。
汨羅的端午龍舟,經(jīng)歷了漁劃子、草劃子、板劃子競渡,干龍船,彩龍船和龍舟競渡。
2010年6月15日,汨羅2010年國際龍舟邀請賽在汨羅江舉行。 攝影/博景/CFP
魚劃子競渡又叫“漫游式”,是由漁民發(fā)起的。每年五月初五,漁民頭戴白帽,身穿孝服,腳穿草鞋,懷著悲壯的心情,帶著懷念、祈禱開始的。一個或幾個家庭為組合,將魚船擦洗干凈,四個人搖漿,一個人敲打木盆為鼓,敲打金屬物為鑼。合掌坐在船頭上的,是經(jīng)過挑選,不滿12歲的童男。童子拜娘娘,可保孩子們無災(zāi)無厄。船從“河泊潭”到“曬尸墩”。持續(xù)10天漫游。這10天內(nèi),停止捕魚。有回報魚蝦、回報水府、回報龍宮對屈原的嘉惠。漫游時,以打山歌的方式,一首《亡靈嘆》的唱詞重復(fù)詠唱,旁人鑼鼓伴奏,打鼓人獨唱。
這時候,汩羅江里,艘艘漁船身披白色布匹,有如白鴿在水中飄游,整個船隊,時而排成一字長蛇陣,時而又排成雙龍陣,敲起鑼鼓唱起悲歌,江面上呈現(xiàn)凄涼景象。岸上觀眾,仍像當(dāng)年一樣跪拜,向水里投擲糕飯面坨。到最后,岸上觀眾也配合江面唱起了悲哀的山歌。為屈原嘆惜,為女嬃惋惜。
演變到后來,龍舟賽前必須舉行祭龍儀式。在端午節(jié)前將龍頭龍體洗抹干凈,然后披紅掛彩打扮一番,在農(nóng)歷五月初五那天,先由村里的強壯勞力抬著打扮得像新娘一般的整體龍舟送到江邊,由劃船手打著鑼鼓伴隨鞭炮送到玉笥山的屈子祠去祭龍頭。
祭龍頭嚴肅、莊重,隊長由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中年人擔(dān)任。當(dāng)他扛著從船頭取下的龍頭往屈子祠走去,其他劃船手一聲不吭地緊隨其后,這些小伙子穿戴整齊,肩扛橈子,排成兩行,跑步進入祭奠祠堂,隨著隊長朝神龕上“故楚三閭大夫屈原之神位”跪下磕頭,他們也一并畢恭畢敬地三磕頭。然后起立,再由隊長扛著龍頭,帶領(lǐng)全體劃船手小跑步回到河灘邊,一齊跳入江水中,給龍頭洗“端陽澡”,再將龍頭安置在船頭上,朝廟儀式就算結(jié)束了。
龍舟下水后,在比賽前不再回頭上岸,江面上的青龍、黃龍、紅龍及各色龍舟,每天都在江中打著“咚咚鏘!咚咚鏘!”的鑼鼓聲游來游去,挑起沿江兩岸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人們前來觀看。
看比賽主要是看熱鬧,趁機走走人家,好好玩上幾天。除了看龍舟外,江中還有各種供觀賞和游玩的彩船,江岸還有配合龍舟比賽時的各種高磽故事會,故事會是由當(dāng)?shù)剞r(nóng)家娃子打扮成各種戲劇故事中的人物,然后將他們固定在特制的高磽鋼架上,再由青壯年農(nóng)民抬著在江岸游行。還有舞獅舞龍隊伴隨,有的學(xué)校還組成的各種舞蹈隊,跳起“粽子舞”、“劃船舞”在岸邊奏個熱鬧,這時離比賽的日期臨近了,觀看的人達到高潮。
“寧荒一年田,不輸端午船?!眳⒓颖荣惖拇爜砩窳?,劃船手都穿上各種統(tǒng)一顏色的衣服,按地域和服裝顏色分成“青龍”、“黃龍”、“紅龍”等劃到比賽起點,一聲命令,龍舟就不要命的向前爭奪第一名。而觀看龍舟的人也不要命的撲向水中觀看鼓勁,有人甚至忘記手中抱著孩子往水里擠,場面極其熱烈動人。
伴隨著鑼鼓聲的吶喊,讓汨羅的五月充滿了青春小伙般的剛陽。
最值得回味的端午節(jié),自是少年時。仔細回想,其實我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早已被定格在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紀(jì)。懵懂時光,最美。
說到端午節(jié),離不開幾種植物。
第一種叫箬竹,名雖好聽,但那是書上寫的,汨羅人不這么叫,只管它叫粽葉——包粽子的竹葉,通俗好記。而且每每喊這名時,齒間自會生起一股別樣的清香。
端午前一日,母親便叫我哥帶我去采粽葉了,離家稍遠一點的河邊就有。母親說,早些去采,免得去晚了,大葉子叫人采了去。
粽葉長在山坡澗坎上,葉形披立,肥闊飽滿,摘一片入手,竹香沁鼻。
我哥早就胸有成竹,作為孩子中間“老大”的他,已向“手下”布置了任務(wù)。采粽葉的事,他只一揮手,不一會就采齊了來。采齊了粽葉,見時間很充裕,便趁機在河邊瘋一會才汗嘰嘰地往家奔。我哥他們瘋時,我就拿了小一些的粽葉子在嘴上吹,吹得葉兒不成調(diào)地亂響,心里的快活無知地隨風(fēng)飄揚。
那些無憂的歲月,現(xiàn)在想來叫人心疼得慌。
母親早已量好糯米,泡在木桶里過夜。清晨起來,一邊一遍遍淘洗,一邊拌上調(diào)好的堿水,傾于竹箕上。
粽葉采足,一張張洗凈,瀝干。
我哥帶著我又折到村頭,爬上高高的棕樹,三兩下,削了兩柄粗大的棕葵葉下來,我們扛回廳堂,撕成一根根細細長長的棕絲。棕葵葉纖維極好,韌性強,棕絲用來捆粽子最好不過。
包粽子了。母親和鄰家嬸子們圍聚在堂屋里,開始動手。取一片粽葉在手,食指和中指捏著葉尾,對中輕輕一旋一卷,成漏斗狀,挖入浸好的糯米,填滿,壓實,將兩端剩余的粽葉翻折下來,包住糯米,收攏,回轉(zhuǎn),沿著粽身旋裹,用棕絲扎住粽嘴,挽上小結(jié),一個有棱有角的粽子旋即做好。
端午包粽子仿佛永遠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只有湊熱鬧的份。也曾學(xué)過包粽子,并且學(xué)得還不錯,但那似乎沒有多少快樂。雖是很簡單的事,但小孩子家沒心思做,勉強包兩個松松垮垮的粽,就拍拍手玩去了。
嬸子們一邊嘖嘖互夸手藝,一邊嘮嗑家長里短,偶爾也用婚事逗笑身邊的閨女們。說來說去,話題七彎八拐,就繞到撈水浮蓮的女人身上。女人就住在村外大路邊,有幾分姿色,平時赴圩趕場的大家都能見著,彼此大嫂長大嫂短地打著招呼,只是一場大水,活生生的一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又說起這女人平時是如何如何勤儉,老公脾氣是如何如何暴烈,死后家人是怎樣怎樣的痛不欲生,“不值啊,丟下幾個可憐的孩子!”嘆惜和感慨,便如棕絲般纏繞不息。
岸邊的龍舟和少年。 攝影/黎明
聯(lián)想著自己,只覺得命運竟如手中的一張粽葉,包著的是澀?是苦?還是香?永遠說不清楚。只是這女人走得太倉促,倉促得如一個夾生的粽子,讓人難以下咽。在嬸子們一半同情一半自嘆中,不知不覺,一桶糯米全數(shù)包盡。
鍋起大火,將水燒開,粽子三五成十系結(jié)成一串一串,投入鍋中水煮,不一刻,粽香飄滿整個屋子。一個多小時后,粽子熟透,掀開鍋蓋,水汽如云,粽香飄出天井,彌散在瓦外的空氣里,野外勞作的男人們頻頻直吞口水。
粽子熱騰騰出鍋了,舉灶籬撈出,呼啦啦倒了滿滿一簸箕。母親捏一個在手,剝開粽衣,黃亮亮的粽肉鮮香誘人,粽肉形似牛角,清爽玲瓏,渾圓飽滿,輕輕咬一口,軟糯香滑,不粘不梗,滿意的笑容頓時浮漾開去。
“快來,吃粽子!”母親一邊嘴里塞著粽子,一邊忙不迭地招呼圍過來的細伢子們,一陣狼吞虎咽后,再一提一提地囑他們拎回給家人嘗鮮去。
人群散了后,母親叫我?guī)椭眙兆?,不知怎地,她的眼神就散了,我知道,母親這時的心神是回長樂的姥姥家了。果然,母親發(fā)話了:有段日子沒回娘家,快過節(jié)了,明天剁條豬肉,帶點粽子和我去姥姥家……
母親的心思,如這粽肉一般細膩。
龍舟競賽。 攝影/朱萬昌/FOTOE
與粽葉一起帶回家的,還有菖蒲艾蒿。它們是最接近端午本質(zhì)的植物,清瘦而苦澀。是用來驅(qū)邪的。
艾蒿是端午的節(jié)徽。端午那天它會被恭恭敬敬地請到門楣上。湖邊河汊多得是。艾蒿香氣清苦樸雅,不染人間煙火,淺綠,修直,高可齊人肩膀,密密成片,聞后醒神靜性。
端午節(jié)門前掛艾草和菖蒲。 攝影/吳志堅
母親一茬茬齊根捆好,晾干,掛在門頭上。當(dāng)時,我們并不曉得掛這些有什么意義,只曉得可以辟邪。父親這時會借機大講屈原大夫的《橘頌》: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當(dāng)民辦老師的父親會吟唱《橘頌》,我學(xué)了來,至今未忘。唱至“更壹志兮”時,音調(diào)突然高揚了上去,我唱不上去,便尖了嗓音往上吊,直唱得父親哈哈我嘿嘿。很認真地清了嗓子再唱,“更壹志兮、更壹志兮”——“深固難徙”,其實多年以后才真正理解。
其實,艾蒿給我最深的記憶不是在端午,而是清明。當(dāng)它還剛長出嫩葉的時候,我們就會挎上籃筐,滿山遍野地采尋。嫩葉采回來后,加一點水,揉碎成汁。把糯米或粳米蒸熟,捏打成團,再和艾蒿汁糅合在一起,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捶打,搓成一塊塊綠色的小團?;蛘?,或炸,或碾成皮,包裹酸菜、鹵肉、春筍絲捏成餃子狀,再蒸熟。
艾香和糯米糅合著的香氣,總能把我內(nèi)心最深處的饞蟲勾起。
菖蒲是一種蘭草,喜濕愛靜,總躲在溪灘澗谷里,葉如蘭帶,一叢叢生長,翠色可人。扯菖蒲,要連根拔起,——洗凈。拔菖蒲后,蒲香殘留在手,經(jīng)久不去。
這個世界上,也許從來沒有人想過要步屈原的后塵。當(dāng)我們在大門兩邊各掛上一些艾蒿后,微微瞇起的眼睛里便會流露出一絲快意。艾蒿的葉子被一天的太陽曬得發(fā)黃,奶奶便摘下來,像個手拿佛塵的老神仙,給從門里走出來的兒子、媳婦、孫子、孫女——拂過一遍。仿佛,一屋老少身上的災(zāi)邪便拂去了,從此便安然無恙了。
在汨羅人心目中帶有神性的艾蒿菖蒲,除了壓邪、驅(qū)逐蚊蟲,還用來洗澡。將這兩種香草投入鐵鍋,熬上幾大鍋草香濃郁的熱水,叫暖水。
“敏伢子,過來,媽跟你洗個暖水澡!”母親一手拿瓢,一手提著水氣騰騰的大木桶。那個玩了一身泥巴的小丫頭便活蹦亂跳地進來,被母親三下五除二,剝個精光,摁在大木盆里。
水色釅濃,一瓢瓢酥酥地從背上澆下去,清郁的草香細細彌漫開來。母親一雙大手,從頭到腳輕輕搓洗,小丫頭便止不住咯咯地笑,母親也跟著嘎嘎直笑。
洗著洗著,母親又走神了:“唉!落下幾個孩子,誰招呼呢?”原來,她又想起撈浮蓮的女人了??吹侥赣H眼圈紅了,我便不再做聲。
氳氳香氣中,一縷陽光從天井上空斜斜射下來,木盆里的水?dāng)嚨脟W嘩做響,小丫頭一身燙得通紅,眼睛濕漉漉泛光。母親將丫頭抱起,換上干凈小褂,接著起身,招呼下一個孩子,額頭早已一片汗水。
奶奶說,暖水舒經(jīng)活絡(luò),除濕去毒,防疔瘡癤腫。
其實,我們那里的細伢子,剛出生時都是用它來洗澡的。是否可以這么說,我們的人生,最初都是從這樣一片溶著草香的暖水中開始的?可是,為什么,暖水給我的記憶,卻總有一種神秘和憂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