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1998年4月,新鳳霞和吳祖光一起,到祖光的老家去,她很高興,為了不負人家的期待,午宴后沒休息就應邀奮筆作畫,病發(fā)不治。祖光和鳳霞這對患難夫妻,仿佛身心一體似的,一半去了,另一半也明顯地萎頓了。此后幾年間,我們看到的祖光,常是木然,且少語,直到屏口無言。2003年4月,他也悄然而去。
年年有個4月,一別十來年了,雖非逢五逢十,今年該怎么紀念他倆?
前幾天晚上,偶然發(fā)現(xiàn)一個關(guān)于祖光鳳霞的電視節(jié)目,訪談穿插影視資料,難得他們沒有忘記。先表現(xiàn)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這一對“才子佳人”從相識到結(jié)婚,婚后祖光怎樣幫助鳳霞學文化,鳳霞以《劉巧兒》等劇目達到她舞臺生涯的盛期。接著反映病后不能登臺表演了,但鳳霞卻堅持寫書,成為有數(shù)百萬字紀念作品廣受讀者歡迎的作家,令晚年祖光在寫作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上都自嘆不如。
節(jié)目不長,大婚的場面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的,給人印象深刻。當時首都北京文化界的名人如老舍等紛紛來賀,連侯寶林與一干朋友搶著活雞來應“雞尾酒會”之約的噱頭,全都說到寫到拍攝到了。
紅紅火火熱熱鬧鬧之余,為了鋪墊鳳霞后來的寫作吧,提到祖光教她識字書寫。我們今天作為觀眾,回想當年,還覺得這些場景透著溫馨。琴瑟和諧,比起趙明誠李清照伉儷一起品賞金石,其燕婉親昵似還勝過一籌。
然而,作為多少了解他們生平的朋友,總感到這份紀念缺少了一點什么。
我拿文化界的長者們來說吧,像老舍,從抗戰(zhàn)時在重慶結(jié)識了這個二十歲就寫出話劇《鳳凰城》,不久又以《風雪夜歸人》名世的同行吳祖光,就一直關(guān)注著他,不止參加其婚禮而已。1957年的反右派斗爭中,雖然不得不在會上表態(tài)批判祖光,但他發(fā)現(xiàn)祖光在下放勞改時賣到隆福寺的字畫,還是趕緊掏錢買下,送還給新鳳霞繼續(xù)收藏,并對鳳霞殷殷叮囑。
而鳳霞與祖光相約,一封一封寫信寄往北大荒,祖光見信一行行一字字加以校改,仿佛語文老師改作文,這才是鳳霞后來得以成為作家的基礎(chǔ)課。
按說,這些細節(jié)沒什么需要避諱的吧?當時文化部一副部長動員鳳霞離婚,遭到嚴詞拒絕,這涉及高官形象,或許不宜多說。但鳳霞給祖光寫信,書報平安,讓他安心接受改造,滿好的事嘛,卻只因不提反右運動,也就一筆抹掉了。
尤其鳳霞病后不能做演員,于是去寫書,我們這代人當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未免顯得突兀,交代不清,又是因為不提“文革”,只好含混其詞了。
在鳳霞一生里,“文革”是又一道轉(zhuǎn)折的坎兒。叫她去干挖防空洞即所謂“人防”工程的重活兒,摔了,又得不到及時的認真的治療,結(jié)果半身不遂。把這些令當事者本人痛苦終身、我們聽了也深感辛酸的過程,大刀闊斧地罷去,好像倒是天賜鳳霞一個由演員進而成為作家的機遇了。
于是,這一個節(jié)目,就成了新鳳霞追求吳祖光,耀眼明星終成眷屬,婚前婚后幸福生活,后來告別舞臺也只是因為健康關(guān)系,而這卻成了一對文學夫妻的軼聞匯集。把它擬之于“娛記”們寫的那些炒作演藝明星生活的花邊新聞,有什么兩樣?
祖光鳳霞,在你們離去多年之后,我們后死者在媒體上卻只能這樣“紀念”你們,把你們端出來娛樂、消費了一次。
真是對不起你們啊,祖光鳳霞!
祖光鳳霞,對不起!
【原載2012年4月7日《北京青年報·天天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