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東
1、詩意地居住
我夢想的生活是這樣的:離開充滿汗臭的人群,離開口水飛濺的微博,離開虛偽的種種規(guī)則,去一個依山傍水的地方,享受生命本身的快樂。哪怕只一周。
沒事的時候,我跟女友經(jīng)常駕車去遠(yuǎn)郊轉(zhuǎn)悠,尋找中意的地方。這天,我們在某個山腳下發(fā)現(xiàn)了三座農(nóng)家院,樹上掛著一塊小板,上面寫著“出租”二字,還有一個手機(jī)號。
這地方后面是山,前面是河,空氣鮮得跟沒有似的。我掏出手機(jī),撥打小廣告上的那個手機(jī)號,通了,同時我聽見左邊那個院子傳來一陣手機(jī)鈴聲。
接電話的是個年輕小伙子。
“你好,我想看看你的房子?!?/p>
“噢,你在哪兒?”
“我就在門口?!?/p>
女友碰了碰我,朝左邊那個院子抬抬下巴。
我放下電話,清晰地聽見房東在左邊那個院子的說話聲。
我掛了電話,走過去,敲響了院門。那是兩扇木門,被風(fēng)雨剝蝕得坑坑洼洼,如果它跟房子同齡,也許這房子有一百歲了。木門開了,一個小伙子走出來,他看了看我,說:“是你們?”
我說:“是我們。”
我以為對方應(yīng)該是個農(nóng)民,這個小伙子卻不像,他的服飾、膚色、神態(tài),更像城里人。
他見我有點(diǎn)驚詫,就說:“我也是租戶,在這里住了一年了。房東去海南女兒家了,他把租房的事交給我了?!?/p>
我說:“噢?!?/p>
他打量了一下我女友,然后問:“你們想租哪個院子?”
我說:“我先看看吧?!?/p>
他說:“OK。”
他走到中間那個院門前,打開了鎖。院子十分整潔,地上連個草棍兒都不見,一間堂屋,兩廂臥室,一些簡單的木家具,炕上鋪著干凈的被褥。難得的是還有一個小號的冰箱。
看完之后,小伙子又帶我們?nèi)チ擞疫吥莻€院子。
我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說:“張燦,燦爛的燦。你呢?”
我說:“一家子,我也姓張,我叫張山,這是我女朋友李也。你一個人住在這兒?”
他說:“我跟我女朋友,她在睡覺。”
我說:“你們也從北京來的吧?”
他說:“不?!?/p>
可能是戒備,張燦沒說他是哪里人。
他走到右側(cè)院門前,問:“這個院子要看嗎?”
我說:“看啊,不是沒人住嗎?”
他說:“當(dāng)然沒有?!?/p>
然后他開始開門。這把鎖頭好像好久沒開過了,上了銹,鑰匙插進(jìn)去,“咔,咔,咔……”扭動了好多次,終于“噠”一聲開了。
我走進(jìn)去,四下看了看,跟剛才那個院子幾乎一模一樣,就是地上長著草,稀稀疏疏的,中間一條青磚道。它和中間那個院子的墻上,立著一架木梯。從本意上來說,我喜歡住這個院子,離張燦他們遠(yuǎn)一些,更安靜。我看了看李也,李也小聲說:“租中間那個院子吧?!?/p>
我沒表態(tài),問張燦:“他這房子怎么租的?”
張燦:“一年3600塊?!?/p>
我大吃一驚──我跟李也在北京那套房子一個月就3500塊!
我趕緊說:“我要租的,租一年。我把錢交給誰?”
張燦說:“等房東回來直接給他吧。我把房子給你們留著,你們先交點(diǎn)定金?!?/p>
我說:“交多少?”
張燦說:“交70吧。”
我趕緊掏出70塊錢給了他,他回到左邊的院子里取來紙和筆,很認(rèn)真地給我們打了收條,然后問:“對了,你們租哪個院子?”
我剛要說話,李也輕輕碰了碰我,然后說:“中間的?!?/p>
張燦說:“噢,隨便你們。”
這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這里離北京還有兩個鐘頭的車程,我跟李也上了車,打算返回。張燦目送我們離開,車開動之后,李也突然降下車窗,問了一句:“你女朋友叫什么?”
張燦說:“她也姓李,她叫李池,池塘的池?!?/p>
李也沒有再說什么。
離開那三個院子,沿著土路走了四五公里,上了公路。
我對李也說:“為什么不租右邊那個院子?”
李也說:“荒郊野外,萬一遇到什么事,警察都趕不來。我們跟他們離得近點(diǎn),安全。另外,我感覺怪怪的……”
我說:“怎么了?”
她想了想,沒想出究竟哪里怪,就說:“你可別上當(dāng)啊。”
我說:“上什么當(dāng)?總共就70塊錢!”
李也就不說話了。
公路很寬,很平,畫著鮮艷的交通線,兩旁的山郁郁蔥蔥,鑲嵌著圓圓的夕陽。
我把音樂打開,LadyGaGa的瘋狂音樂。李也說:“關(guān)掉?!?/p>
我就關(guān)了,世界陡然安靜下來。
我說:“怎么了?”
“我想起來哪里不對勁了……”
“你說?!?/p>
“名字……”
“名字?”
“你看你叫張山,他叫張燦。我叫李也,他女朋友叫李池。他的名字多個火字旁,他女朋友的名字多個三點(diǎn)水──有這么巧的事嗎?”
我想了想,確實(shí)巧。我說:“可能是緣分?!?/p>
2、詭異初現(xiàn)
我是個文人,屬于自由職業(yè)。李也算是我的讀者,喜歡唱歌,從外地來北京找機(jī)會,但是極不順利,生存都成了問題,她幸運(yùn)地遇到了我,首先解決了一日三餐問題,現(xiàn)在又跟隨我一起尋找精神的自由。
我們離開北京,朝郊外進(jìn)發(fā)。我們的后備箱里裝滿了東西,烤架,木炭,各種肉串,一箱可樂,一箱啤酒,一堆書,一把六弦琴,兩只躺椅,兩副太陽鏡,還有很多蚊香。
張燦聽到了我們的車聲,他從左邊那個院子走了出來,跟我們打招呼。然后,他把鑰匙遞給了我,說:“這里離鎮(zhèn)上不到五公里,你們可以去那里買米買菜。”
我說:“謝謝。張燦,從今天起我們就是鄰居了,晚上一起來吃燒烤喝啤酒吧?!?/p>
張燦說:“我女朋友很悶,不喜歡跟生人打交道。謝謝你們,沒什么事我就回去了?!?/p>
然后他就離開了。我和李也一直望著他。他進(jìn)了左邊那個院子,關(guān)上木門,似乎還閂上了,然后那個院子就再沒有動靜了。
李也小聲說:“我懷疑……”
我看了看她:“嗯?”
她說:“我懷疑他根本沒有什么女朋友!”
我說:“時間長著呢,很快就會弄清他那個院子住幾個人?!?/p>
這天晚上,我跟李也在院子里支起了烤架,開始烤肉串。在北京郊區(qū)都不允許炭火燒烤了。
隨著“吱吱啦啦”的烤肉聲,香味在院子里彌漫開來。左邊那個院子一直無聲無息。隔著很高的墻,看不到里面有沒有亮燈。這時候我對張燦跟他女朋友好奇起來——他們是干什么工作的?為什么要住到這里來?他們的經(jīng)濟(jì)來源是什么?
又一想,人家也會納悶,我們是干什么工作的?為什么要住到這里來?我們的經(jīng)濟(jì)來源是什么?
第一批烤肉熟了,我跟李也一邊喝啤酒一邊吃烤肉,那感覺超爽。天上的月亮就像圓規(guī)畫的。我烤第二批肉的時候,發(fā)現(xiàn)鹽沒了,我說:“李也,我讓你把那袋鹽帶著,你放哪兒了?”
李也瞪大了眼睛:“我忘帶了。”
鹽并不好吃,但是任何好吃的東西都少不了它。沒鹽了,這就叫掃興。
李也抱歉地看了看我,主動跑到屋里去找了一圈,出來了,顯然沒找到,接著,她朝左邊的院子看去,說:“我去找他們要一點(diǎn)?!?/p>
我白了她一跟,說:“我去吧?!?/p>
接著我走出去,來到左邊那個院門前,喊了聲:“張燦!”
沒人應(yīng)。
我又喊了一聲:“麻煩你,你家有鹽嗎?”
里面還是沒人應(yīng)。
我趴在兩扇木門上,從中間的縫隙朝里看了看,我發(fā)現(xiàn)窗子黑著,他們這么早就睡了?
我一步步地退回來,說:“他們睡了。得,不烤了,明天去鎮(zhèn)上買吧,你再檢查下都缺些什么,一塊兒買回來。”
李也把帶來的東西看了看,列了一張單子。收了烤架,我們進(jìn)屋了。左右兩間臥室,我們選擇了右邊那間,它靠近右邊那個沒人住的院子。電視機(jī)在左邊那間,不過,在這么安靜的鄉(xiāng)下,傻瓜才會去看電視,只要打開它,城里的生活立即就會追上我們──女里女氣教你如何美容的男化妝師,含淚叫賣假貨的電視購物小姐,翻拍了一遍又一遍的無恥古裝電視劇,專門抖落人家家丑的所謂調(diào)解節(jié)目……
我把蚊香拿出來,點(diǎn)著,然后爬到了炕上:“我從小到大一直睡炕。你來體驗一下?!?/p>
李也想上炕卻停下了:“我想上廁所……”
茅廁在房子一側(cè),靠著張燦那個院子。顯然,她不敢一個人出去。
我從炕上跳下來,說:“走。”
出了屋,外面竟然有些涼,青蛙在河邊“呱呱呱”地叫。李也進(jìn)了茅廁,尿著尿著突然停了,我把腦袋轉(zhuǎn)向了她的方向,她聽到了什么?
過了會兒,她走出來,小聲說:“你聽?!?/p>
“聽什么?”
她朝張燦那個院子抬了抬下巴。我豎起耳朵聽,隱隱約約聽到張燦在低聲說話。
既然我們能聽見他說話,那么他也能聽見我們說話,我把聲音壓低了,說:“他在跟他女朋友聊天吧。有什么不對嗎?”
李也說:“怎么聽不到他女朋友說話呀!”
我又聽了一會兒,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張燦說:“下這么大雨我怎么去??!……不行的話,讓他叫個快遞送來得了……最近我去了一趟宋莊,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我說:“他……可能在講電話,或者在說夢話。走吧?!?/p>
我們回了屋,躺下來。李也說:“剛才那個張燦說的那些話……”
不知道為什么,我憋不住笑出來:“有什么問題嗎?”
李也接下來說了一句話,我一下就不笑了,她說:“我怎么感覺……他說的那些話是你前幾天說過的呢?”
我打了個冷戰(zhàn),忽然想起來,四天前的晚上北京下大雨,我跟一個朋友通電話,他說另一個朋友幫我把作協(xié)會員證辦好了,讓我去取一下。我們還談到了宋莊。
屋里頓時有了一種詭異的氣氛,我平躺下來,說:“巧合吧?!?/p>
接下來,我和李也都不說話了,聆聽外面的聲音。只有青蛙叫。
3、鐵桶左鄰
一夜,平安。
上午,我和李也開車去了鎮(zhèn)上,果然只有幾公里。我們買了鹽,一袋葡萄,還有一些日用品,順便吃了兩碗岐山臊子面,回到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diǎn)多鐘了。
葡萄是我們的一個道具。李也在水龍頭下洗干凈了,然后裝在水果盆里,跟我一起敲響了張燦的院門。
過了好半天,木門終于被打開了,張燦露出腦袋來。他穿著我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那件白色T恤,有點(diǎn)小。
李也說:“我們買了葡萄,特別甜,給你們送些嘗嘗?!?/p>
張燦伸出手想接過去:“謝謝?!?/p>
李也依然端著葡萄,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們能進(jìn)去嗎?”
張燦趕緊閃開了身子:“歡迎,來來來。”
我們就走進(jìn)了他家的院子,我敏感地發(fā)現(xiàn),他家跟我家中間的墻上,也立著一架木梯。
院子里有一張小桌,幾把椅子,李也把葡萄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四下看了看,突然問:“你女朋友呢?”
張燦朝屋里望了望,說:“她在睡覺?!?/p>
我的心一緊。為什么他的女朋友永遠(yuǎn)在睡覺?
李也笑了笑,說:“能把她叫出來嗎?以后我們就是鄰居了,我很想認(rèn)識她一下?!?/p>
張燦看了看李也的眼睛,過了半天才輕輕說了一句:“好的。”然后,他慢吞吞地走進(jìn)了屋里。從外面看進(jìn)去,門洞和窗戶都黑糊糊的。
李也看看我,我也看看李也,我們在緊張地等待。過了大約四五分鐘,張燦出來了,我們緊緊盯住了他的背后,果然跟著—個女孩。她也穿著一件白色T恤,頭發(fā)亂糟糟的,看來真的剛剛睡醒。她幾乎是躲在男朋友背后,怪怪地朝我們看過來。
互相介紹之后,那個女孩低低地說:“你們聊吧,我還有點(diǎn)事沒做完?!比缓笈⒈傅爻液屠钜残α诵?,轉(zhuǎn)身又進(jìn)屋了。
無論怎么說,這個張燦沒有騙我們,他確實(shí)有個女朋友。我對他一下放心了。
李也說:“你女朋友很靦腆?!?/p>
張燦說:“她懶?!?/p>
我索性一追到底:“看氣質(zhì)你應(yīng)該是個畫家?!?/p>
他愣了愣:“不,我不是畫家?!?/p>
他沒有進(jìn)一步說他是干什么的,很顯然,他不愿意透露什么。這對情侶就像一只鐵桶,我圍著它轉(zhuǎn)了幾圈,一敲再敲,始終聽不到回聲。我知道,遇到我這樣的鄰居實(shí)在是太討厭了,我不再追問什么,對李也說:“我們回去吧?!?/p>
李也說:“好?!?/p>
張燦說:“我把葡萄倒出來,你們把盆拿回去?!?/p>
李也說:“先放在這兒用吧,我們又不是再不來了。”
張燦就說:“那謝謝你們啊?!?/p>
我和李也走到院門前,我停下來,又回頭朝墻上那架木梯看了看──兩側(cè)的院子都有木梯,而我們那個院子卻沒有。就是說,從兩側(cè)的院子都可以爬進(jìn)我們那個院子來,我們卻爬不到兩側(cè)的院子去。
4、雨夜見鬼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一直沒什么異常。
我和李也開始享受我們制造的鄉(xiāng)野生活──我們?nèi)ユ?zhèn)上買了釣具,到河邊釣魚,某日下午奇跡般地釣上了一條胳膊那么長的鯉魚,最后它掙脫魚鉤,逃掉了;我們坐在院子里,喝啤酒彈吉他唱老歌;我們到山里采了很多野菜,專門吃了一頓素餐……
左側(cè)那個院門一直緊閉著,一直沒什么異常。
一直沒什么異常才是真正的異常。
這天下午,我和李也又談起了那個張燦和李池。李也說:“一直不見他們出門,他們吃什么?”
我說:“估計他們外出的時間跟我們不一樣?!?/p>
李也說:“難道他們半夜外出?”
我說:“鬼知道?!?/p>
過了會兒,李也突然說:“他們不會是逃犯吧?”
我說:“有可能?!?/p>
李也說:“那我們就太危險了……”
我說:“你錯了。你跟一個平常人做鄰居,并不能確定他是不是變態(tài)殺人狂,也許,在你睡熟之后,他正透過窗縫觀察等待下手的時機(jī)。逃犯就像驚弓之鳥,比任何人都老實(shí),生活在他們旁邊最安全了?!?/p>
李也說:“這邏輯……”
天快黑的時候,響起了雷聲,雨點(diǎn)滴滴答答掉下來。我在廚房做飯的時候,又找不到鹽了,于是就喊李也:“上次不是買了鹽嗎?”
李也說:“在櫥柜的第一個抽屜里啊。”
我打開第一個抽屜,沒有,又打開另外幾個抽屜,都沒有,不由嘟囔了一句:“怪了……”
李也也找了找,最后也嘟囔了一句:“真是怪了……”
我說:“得,泡方便面吧?!?/p>
于是,晚上我們一人只吃了一包方便面。
雨越來越大了,打得窗戶“噼里啪啦”響。關(guān)了燈之后,李也抱緊了我。我在城市里的時候很喜歡下雨,一下就把我和這個世界隔絕了,內(nèi)心非常沉靜。我發(fā)現(xiàn)離開了城市之后,我是不喜歡下雨的。
過了一會兒,李也說:“我想看電視……”
這句話透露了她的心態(tài),她已經(jīng)懷念城里的生活了。我拉燈繩,“咔噠”一聲,燈沒亮。我明顯感覺李也的身體繃緊了,她說:“怎么了?”
“停電了。下這么大雨,肯定哪里電線斷了?!?/p>
“那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睡覺唄?!?/p>
李也就不說話了。我們聽著雨聲,一直到半夜,都沒有睡著。雨漸漸停了,濕漉漉的草木氣息從窗縫鉆進(jìn)來,天地之間無比安靜。就在我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聽到一個無比清晰的聲音:“你們要鹽嗎?我是鄰居?!?/p>
我一下就瞪大了眼睛。李也好像睡著了,她沒動。
我朝窗外看去。借著昏暗的天光,我看到一顆腦袋趴在右側(cè)那個院子的墻頭上,正在朝我們的窗子看過來。
我不想嚇著李也,一轉(zhuǎn)身下了炕,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了出去。再看墻頭,空空如也。
我確定,剛才我看到了一顆腦袋,他溫和地說:你們要鹽嗎?我是鄰居。
見鬼了,毫無疑問,見鬼了。目前我惟一能依靠的人就是張燦和他的女朋友,不管他們多怪,畢竟是我的同類。
我沖出院子,踏著積水去敲響了左側(cè)那個院門。
沒想到,很快我面前的木門就打開了,張燦好像就等在院子里。他說:“怎么了?”
“右側(cè)那個院子有人!”
“有人?”
“我看到墻頭上有顆腦袋,一晃就不見了!”
張燦靜默一會兒,然后說:“我跟你說件事,你別害怕?!?/p>
我一下就盯住了他的眼睛,在夜色中,我發(fā)現(xiàn)他長得有點(diǎn)不像我白天見過的那個張燦了。
他說:“右側(cè)那個院子死過一對情侶……”
我的腦袋“轟隆”一聲,我想怒吼:你為什么不早說!
我壓制住情緒,竟然十分冷靜:“什么時候的事?”
張燦說:“房東對我說的,兩年前,那個院子租給了一對情侶,后來才知道,他們是私奔出來的,走投無路住到了這里,最后錢都花光了,走到了絕境。女的有點(diǎn)動怒了,想回家,男的怕她離開,半夜鎖上門,把房子點(diǎn)著了,想跟那個女的同歸于盡。那個女的從窗戶爬了出去。全身冒煙,她一邊慘叫一邊沖進(jìn)河里,結(jié)果淹死了……”
我朝右側(cè)那個院子看了看,說:“那房子……”
張燦說:“當(dāng)天晚上,鎮(zhèn)上的義務(wù)消防隊趕過來,把火撲滅了。后來房東又重新修了修?!?/p>
我又說:“你既然知道那個院子死過人,為什么還住在這兒?”
張燦在夜光中笑了:“我從來都不怕這個?!?/p>
“你女朋友也不怕?”
“她不知道那些事。剛才你說你看到了一顆腦袋,我相信真的鉆進(jìn)什么人了?!?/p>
我說:“要不咱倆去看看?”
張燦看了看我,意味深長地說:“好哇,只要你不怕?!?/p>
說完,他回到了屋里,過了會兒又走出來,手里拿著一把鑰匙,遞給我一只手電筒。
天上閃了兩道電光,卻一直沒見雷響。我跟在他的身后,一步步逼近了右側(cè)那個院子。
張燦打開木門,“吱呀”一聲,我忽然意識到,滿世界的青蛙都不叫了。我打開手電筒朝院內(nèi)照去,安安靜靜,不見人影,手電筒照在窗戶上,黑糊糊的。那架木梯還靠在墻上,我去仔細(xì)看了看,地上那么泥濘,木梯上卻不見腳印。
張燦看了看我,說:“進(jìn)屋嗎?”
我說:“進(jìn)啊?!?/p>
他又用鑰匙打開了堂屋的門,我站在門口朝里面照了照,一張陳舊的條案,上面立著黑框的鏡子。一張八仙桌,兩把高高的木椅子,桌上擺著一只茶壺,上面落滿了灰塵。我又到兩個臥室看了看,空空蕩蕩的,炕上兩套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最后,我走進(jìn)廚房,赫然看到案板上放著一袋鹽。
我和張燦退出來,他小心翼翼地鎖好了院門。我說:“我不會在這里住下去了,明天一早我們就回北京?!?/p>
“噢?!?/p>
我說:“我勸你們也不要住下去了。”
“噢。”
“我確實(shí)看到那顆腦袋了,我還聽見他問我們要不要鹽……”
“噢?!?/p>
“你肯定不相信這些……我們今天晚上能不能搬到你們那個院子去?”
“可以啊,反正我們閑著一個臥室?!?/p>
“謝謝。你先回吧,我叫上我女朋友,馬上過去。”
張燦先回去了,我回到屋里,把李也叫了起來。她迷迷瞪瞪地問我:“你干什么???”
我小聲說:“這地方鬧鬼了!我們搬到張燦那個院子去,明天我們就回北京!”
李也有點(diǎn)慌亂,她沒有細(xì)問什么,趕緊起來穿好衣服,然后跟我一起去了左側(cè)那個院子。走著走著我停下了,目光射向了院門外,我的雪弗蘭停在草叢中,那么安靜。我忽然意識到,剛才問我們要不要鹽的人,會不會藏在車?yán)??車窗里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到。這時候我很后悔,不該貼那么好的車膜。
我走過去,開了車鎖,猛地把車門拉開,里面撲出熟悉的香水味,沒人。我想關(guān)上門,又改變了主意,疑神疑鬼地坐在駕駛座位上,想發(fā)動引擎試試,萬一遇到急事不要打不著火。令我吃驚的是,這輛車就像被人施了魔法一樣,不管怎么擰鑰匙,沒有一點(diǎn)反應(yīng)。
我跳下去,打開機(jī)蓋,目瞪口呆──車的發(fā)動機(jī)不翼而飛,只留下橫七豎八的管線。就是說,它的心被人挖了。
我忽然意識到,我和李也可能離不開這個地方了。
李也遠(yuǎn)遠(yuǎn)地問:“怎么了?”
我關(guān)上了機(jī)蓋,然后說:“沒事?!?/p>
也許發(fā)動機(jī)被小偷偷走了。這個地方是我張羅來的,我不想讓李也太害怕。
我心情沮喪地帶著李也來到了張燦的院子,他把我們帶進(jìn)了那間閑置的臥室,在夜色中笑了笑,道了聲“晚安”,然后輕輕關(guān)上了門。
剛一躺下,李也說話了:“這屋子什么味??!”
我忽然感覺不對頭了,張大鼻孔使勁嗅了唉──按理說,失過火的房子總會有一股焦糊味,多久都散不去,可是,剛才我在那個死過人的屋子里并沒有聞到什么異味,而現(xiàn)在在張燦這個屋里卻聞到了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那是被火燒過的味道,那是被水泡過的味道……
5、鎮(zhèn)上
現(xiàn)在我們把視線拉到鎮(zhèn)上。
這樣似乎違反了寫作常識──既然我在郊外的一座平房里躺著,那么肯定看不到鎮(zhèn)上的事情。你們把前面的“我”當(dāng)成一個人名就好了。
鎮(zhèn)上有兩個富人在按摩房里聊天。這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diǎn)多鐘了。
甲:“好久沒來這里放松了。”
乙:“最近有啥項目嗎?”
甲:“我正打算把黑山腳下那三個院子買下來,然后在那個地方蓋個度假村?!?/p>
乙:“右側(cè)那個院子不是死過一男一女嗎?不吉利吧?”
甲:“哪個地方?jīng)]死過人?度假村火不火,就看你會不會經(jīng)營,跟那個沒有關(guān)系。對了,死過人的不是右側(cè)那個院子,是左側(cè)那個院子?!?/p>
6、第七夜
我終于對李也說了實(shí)情:“車的發(fā)動機(jī)被人偷了……”
李也沒說話。
我重復(fù)了一句:“我們車?yán)锏陌l(fā)動機(jī)被人偷了!”
李也突然說:“你那天交了多少錢?”
我說:“那點(diǎn)錢算什么!沒了發(fā)動機(jī),我們的車就變成了一堆廢銅爛鐵!”
她又說了一遍:“我問你,那天你交了多少錢?”
我說:“70塊啊,怎么了?”
她半晌才說:“一年3600塊,70塊正好住7天,今天就是第7天……”
我說:“什么意思?”
她說:“我怎么覺得這是我們最后一晚了……”
我說:“是啊,明天無論如何都要回北京!”
她顫顫地說:“我是說,我們哪兒都回不去了……”
我一下來了火:“說什么呢!喪氣!”
接著,我們都不說話了。
外面又閃了兩下電光,還是沒有雷響。在寂靜的黑暗中,另一間臥室傳來了磨牙的聲音,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接著我們再次聽到了張燦的聲音,他好像在說夢話:“我從小到大一直睡炕,你來體驗一下……我給你端個盆來解決吧……”
這些話多么熟悉!我想起來了,這些話都是七天前的晚上我說過的!
難道這個家伙是個偷窺狂,他竊聽了我和李也的對話,然后在夢里又叨咕出來了?
這種事情太深邃了,我已經(jīng)想不清楚了。
我只能緊緊抱著我的李也,等待天明。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聞到焦糊味突然變得濃烈了,睜眼一看,屋里已經(jīng)亮起了火光,我一下跳起來,雙腿是軟的,又摔在了炕上,我爬到地上,把李也拽下來,朝房門撲過去,卻發(fā)現(xiàn)房門被鎖住了,我撞了幾下,固若金湯,鼻子已經(jīng)被濃煙嗆得喘不出氣來,我看到李也在火光中一邊咳嗽一邊嚎哭,艱難地爬向了窗戶……
李也一個人從窗戶爬出去了。
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焦糊,睡衣上竄起一處處火苗,慘叫著沖向了不遠(yuǎn)處的河,“撲通”一聲扎進(jìn)去,煙火被吞滅,河面涌動了幾下,歸于平靜。
7、鎮(zhèn)上
我們再把視線拉到鎮(zhèn)上。
現(xiàn)在,我可以看到任何一個地方發(fā)生的事情了。
兩個富人在按摩房聊天。這時候已經(jīng)凌晨一點(diǎn)多鐘了。
甲:“好久沒來這里放松了?!?/p>
乙:“最近有啥項目嗎?”
甲:“我正打算把黑山腳下那三個院子買下來,然后在那個地方蓋個度假村?!?/p>
乙:“右側(cè)那個院子不是死過一男一女嗎?不吉利吧?”
甲:“哪個地方?jīng)]死過人?度假村火不火,就看你會不會經(jīng)營,跟那個沒有關(guān)系。對了,死過人的不是右側(cè)那個院子,是左側(cè)那個院子?!?/p>
乙:“噢,那兩個人叫什么?”
甲:“聽說一個叫張山,一個叫李也。”
乙:“他們是殉情嗎?”
甲:“火災(zāi)而已。本來那個女的跑出去了,卻掉進(jìn)河里淹死了?!?/p>
乙:“唉?!?/p>
選自《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