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子
散漫,是鄉(xiāng)村的基調(diào)。
睜開眼睛,閉上眼睛,所觸,所思,映像。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感覺。
在鄉(xiāng)村,角角落落,到處彌漫著散漫的氣息,連時光仿佛也慢了半步,有時的感覺,簡直是凝固的,或者說遲滯的,冥冥中,變得老態(tài)龍鐘起來,古樸著,散慢著,像一幅懸掛著的靜態(tài)的水墨畫。這是城市所沒有的。
鄉(xiāng)村的散漫,俯拾皆是,就像或干巴或濕潤的牛糞片、驢糞蛋、羊糞朵,不要說田間鄉(xiāng)路上,就是村中大街小巷,隨便一個旮旯里角,彎腰便能撿拾到。雖然,街頭巷尾不妨挎著筐子,提著糞叉,來來回回拾糞的老人。糞便,柴草,土塊,向來就是鄉(xiāng)村的一道風(fēng)景,是直觀的,毫無規(guī)則,而散漫卻是一種感覺,一種形而下的直觀的感覺。
這種感覺,似乎就是一種節(jié)奏,或者說速度,是原本就存在的,還是人的感覺,已經(jīng)并不重要。說到底,散漫不僅僅是一種節(jié)奏,也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古老的狀態(tài),甚至于心態(tài)、心理上的感覺。散漫,是鄉(xiāng)村的節(jié)奏。在鄉(xiāng)村,鐘表,不過是有錢人家的一件擺設(shè),大多擺放在堂屋中堂前,滴滴噠噠地走著,有時就停了下來,指針指在哪里,一動不動了,沒有誰會在意。雖然也常常擦拭,锃亮著,但鐘表跳動顯示的時間,幾點幾分,甚至幾秒,對于村里人來說,并沒有多少實際意義。天氣陰晴,日出日落,月升月沒,是村里人最最直觀的作息表。女人看見影兒上窗臺了,就知道晌午了,該準(zhǔn)備午飯了,慢悠悠地下地抓柴生火,淘米挖面,繞來繞去,并不急,就是這么簡單。甚至公雞的啼鳴,也比鐘表更有用,不煩人,且來得更直接,老人們會說,公雞打第幾遍鳴了,就會隨之判斷出幾更了,到不到五更天。倘若不遠行,或有重要的事情,連這種時間觀念也沒有多少意義。村里人喜歡說,急什么,又不去搶狀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還要看心情好歹,早一點,遲一點,并沒有多少差別,也沒有誰會在意,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于這種慢節(jié)奏。幾千年來,甚至更久遠,都這樣散漫著,無形中,似乎已成一種定式。
感覺上,從亙古,農(nóng)耕時代開始后,鄉(xiāng)村就這樣一直散漫著。
鄉(xiāng)村的日子,雖也是分分秒秒、日出日落,但似乎分外慢。在鄉(xiāng)村,無論坐在炕頭,從窗戶往外看,還是站在田野上,太陽一出山,從地平線升到一定程度,似乎就定格了,時光隨著熱流也似乎稠了起來,不像流淌的風(fēng),倒像一匹上好的綢緞,質(zhì)感滑膩,在指間滑來溜去,只有柔軟的感覺。從晌午到太陽落山,更是一段漫長的時光,像走在窄逼黑暗幽深的礦井,這種緩慢、遲滯,就是鄉(xiāng)村人的日子,最形象的說法就是熬,一天一天,到了傍晚,連雞鳴犬吠也停歇下來,朦朧中的田野村落便沉寂起來,仿佛熟睡了,只有偶爾的夢囈。這種沉睡,天地人物的休眠,似乎更漫長,仿佛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jì),然后醒來,一切從新開始,從新來過。散慢的日子,悠然地流淌著,并不比古人的沙漏滴壺的記時快多少。況且,每一個緩慢的盡頭,就有一個停頓。這停頓卻變得分外快速起來,起碼感覺上是稍縱即逝的,這就是一些節(jié)氣上停頓的節(jié)日,譬如端午、中秋節(jié),乃至年終歲尾的春節(jié),時光在歡樂中變得分外輕快起來,吃喝玩樂,不覺就是賞花燈的元宵節(jié)了。日子便又緩慢起來,春種,夏鋤,秋收,冬藏,緩慢而有序地推進著,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這就是鄉(xiāng)村的節(jié)奏,散慢,舒緩,悠然,自然。
這種感覺,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有時就仿佛快了起來。譬如記憶中村里通了電,有了廣播,鄉(xiāng)村的速度似乎一下子提速了,連老人們也明顯感覺到,和煤油燈、推碾子、驢驢車的日子相比,真的快了許多。但時間一久,又變得一如既往,散慢起來。村里放電影,是扳著指頭數(shù)來數(shù)去,在失望中盼來的,人們從太陽一出山,便翹盼天黑,掛在戲臺前柱上雪白的幕布,漸漸暗淡起來,彼此的面龐朦朦朧朧,電影才緩緩開演。夏季,天黑得遲,不得不放映一兩部短小的新聞紀(jì)錄片,又叫假演片,等著天完全黑下來,才正式開演故事片,才會有比較滿意的效果。這種慢格調(diào),在鄉(xiāng)間的日子里,極為普遍,像秋后的大戲,冬閑時的分紅,娶媳娉女,哪一個不是千呼萬喚姍姍來遲,慢慢地,慢慢地,慢鏡頭一般,從夢中緩緩飛來,像廟宇壁上彩繪的飛天。
鄉(xiāng)村的散慢,其實大多是存在于感覺外的,真真切切地存在著,散慢著,不僅僅是一種感覺。
房屋院落,在高低起伏的土陵上散落著;樹木,高高矮矮,粗粗細細,在溝溝沿沿、房前院后,甚至是院里,自由自在地生長著,蔓過墻頭,紅杏出墻。身在其中,穿梭于高低不平灰白堅硬的羊腸小道上,雖不時被芨芨草掩埋住,但家家戶戶,散居著,總有一條小路相通著,喊一聲,周圍院落鄰里都聽得到。況且,村里人有事沒事喜歡串門,閑時,飯前飯后,腿腳快的也串三五個門子,祖宗八輩,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也藏不住,沒有不知道的??此粕⒙?,卻有一股無形的氣流,將其聯(lián)系在一起,籠罩在一起,就像立在村外高處,遠遠看見的村莊,是一個蔥蘢寧靜的群落。像一幅水墨畫,色彩濃淡適宜,氣韻卻凝煉流暢。
走進村莊,觸目所見,土板墻,草皮屋,石板路,縫隙間隱隱約約的蒼苔,甚至荒蕪的芨芨草灘,隨處散亂著,但那氣息是古老的,緩慢的。街口的老井,井上磨得溜光的青石圈臺,以及架在臺上的木轆轤,哪怕是一座荒廢的院落,斷壁殘垣里裸露的碾碌碡,風(fēng)吹雨打,也顯得散漫,自然。爬滿黃黃綠綠蒼苔的土板墻上,不時會有杏枝探出,圓溜溜的杏兒,一串串,將枝葉壓彎了。有倭瓜蔓兒竄出墻頭,倒垂下來,海碗大的倭瓜吊在細細的蔓上,隨風(fēng)搖晃,散漫地曬著太陽,卻并不會掉下。蝴蝶、叫螞蚱,落在金黃的花蕊上,顫悠悠的。不遠處,從墻縫伸出小腦袋的蛇媽仔,溜圓釉黑的豆豆眼緊盯著,一動不動,隨時伺機捕食。墻角下,游來逛去的母雞,不停地低頭啄食,長尾巴山羊懶散地走過,看都不看。叫螞蚱聲、蛙鳴、拉蛄蛄叫,不知是從哪個角落傳來的。
田野里、村中角落里,野草的生長,自然是散漫的,隨意的,隨節(jié)令發(fā)芽生長,乃至于消亡,無人在意。就是田壟上莊稼的生長,也是緩慢的,并不著急,一點一點,超越不了節(jié)氣。該開犁時開犁,該播種時播種,就是節(jié)令不等人的夏鋤,也是急不來的,總得一鋤一鋤地挖,今天多鋤三壟,明天少鋤三壟,并沒有多少區(qū)別。那格調(diào),永遠是那么悠然,鋤田時的景象,和割田差不多,三三兩兩,錯前沒后,人們說說笑笑,累了就伸個懶腰,就是冒雨追肥,怕雨過天晴,沒法追了,也不過是比平日麻利一些,女人們腰際系著肥袋,一邊說笑,一邊抓肥潑灑,或者挨窩點肥,腳步也是勻稱的,并不零亂。雨住后,照樣收工,回家做飯。不緊不慢,沉得相當(dāng)穩(wěn)。莊稼人的營生是忙不完的,更是急不來的。有個成語叫揠苗助長,苗倒是拔高了,根斷了,枯萎了,卻長不起來。有句農(nóng)諺,叫處暑不出頭,割了喂老牛,慢慢地走到那個季節(jié),該抽穗時自然會抽穗,萬一出不了頭,那只有割著喂老牛了,深秋也長不成谷黍的。自然生長雖然緩慢,就像緩慢的人生,一旦過去,在回憶里飛快起來。倘若在谷黍的生長期,加入其它生長劑,甚至轉(zhuǎn)了基因,也許奏效,但實在和揠苗助長沒有多少區(qū)別,催熟的谷物,就不是原生態(tài)的莊稼了。
連鄉(xiāng)村里的風(fēng)也是緩慢的,但并不閑適,每一陣風(fēng)吹過,往往是呼嘯而過,無遮無攔,看似散漫,卻有不同的作用:春風(fēng)吹來,萬物復(fù)蘇,綠意盎然;秋風(fēng)蕩漾,谷物長面漸熟;寒風(fēng)襲來,百草枯死,白露為霜。風(fēng),一波接著一波,從不同的方向,緩緩吹來。
鄉(xiāng)村的人們,更是習(xí)慣于散慢的節(jié)奏。老人們拄著杏木拐杖,慢吞吞地走到巷口太陽底下,坐在溜光的大青石上,曬暖暖,聊天,或者閉著眼養(yǎng)神,思緒慢慢地飄遠,像晴空上的云朵,凝佇著,悠然著,悠閑地飄去,又飄回。孩子們結(jié)伴玩耍著,開心,忘我,沒有時間觀念,墻角,田野,叢林,哪里不留下童年的歡笑。這歲月,是相當(dāng)緩慢的,零散的,后來,卻占據(jù)著記憶的大部分。就是成人們,也快不到哪里去,鄉(xiāng)村的營生號稱亂閑忙,是做不完的,也是急不來的,每一個節(jié)氣,有每個節(jié)氣的活計,慢慢地做就是了,船到橋頭自然直,今年和去年,乃至于明年,并沒有多少區(qū)別,只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還是災(zāi)荒不斷,農(nóng)人祈求著,過后就聽天由命了,反正,老天爺餓不死家巴雀。太陽落山時,一樣落山,一樣安睡。心急吃不得熱豆腐,老財是慢慢攢下的,一夜暴富只在夢里。這種對人生的理解和態(tài)度,也是散慢的。
這種散慢,是與生俱來的,并沒有誰去刻意籌劃,遠比水墨畫要自然,真實。但似乎又是上蒼刻意安排的,井井有條,無序中的有序,就這樣,一直沉靜著,松散著,慢慢地蒼老,常新,千百年來,幾乎沒有多大變化。
最有意思的是,鄉(xiāng)村散慢的格調(diào),歷經(jīng)歲月的浸淫,使人們的思想也散慢起來,就是對待生死,也看得很淡,不急不緩,順其自然,一樣散漫著。
村里的女人,一旦懷胎,就金貴起來,起居坐臥都有講究,挺著個大肚子,勤了功似地,重活粗活干不的,忌了房,連飲食上也講究起來,有首古老的爬山歌《懷胎十月》,村里的老光棍都會哼唱。至于嬰兒出生,那更講究了,提前請穩(wěn)娘婆接生,生下煮涂了紅胭脂的喜蛋,坐月子開奶,洗三,抓周,十二天,滿月,百歲,一項接著一項,那種散漫,非親歷是無法體會的。滿月了,就是五黃六月,女人也要穿著棉衣棉褲,線巾包著頭,拖拉著毛泊鞋,慢悠悠地踱著外八字步,到下板院毛房送屎尿。
就是死亡,也快不起來,散漫事太多??煅蕷鈺r,一家趕大輪小守在病榻前,等遺囑,等咽最后一口氣。倒頭后,才哭出聲來,等領(lǐng)了尸才可入斂。慢慢地安頓后事,殺倒頭雞,蒙苫面紙,擇吉選日,停尸,漆材,報喪等等,不一而足,直到發(fā)引,哪一個不是七到九天,之后,發(fā)三,發(fā)七,直折騰七七四十九天,過后清明、七月十五、鬼節(jié)日、百天、周年,沒完沒了。到了過舊歷年春節(jié),還要供奉祭奠牌位。從此,就成了先人,后輩兒孫永遠供奉著,祭奠著,只要香火不絕,就在這散漫的日子里如此散漫著、延續(xù)著。
鄉(xiāng)村就是這樣,在我的記憶里,一直散漫著,在我的記憶之前,更寧靜,更散漫。有一天,一旦整齊劃一,快速起來,不倫不類,只怕就不是鄉(xiāng)村了。
責(zé)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