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正雨過天晴

劉會然

坐在我對面的是一位西裝男，臉上滄海桑田。他左手深深插在褲袋里，只有大拇指外露。此時，我和他正等候在稅務(wù)大廳。

男子瞥了一眼我正看的雜志。他立即斷言，那篇《美女與皮鞋》是你寫的吧。我極其驚愕，他怎么知道？

男子說，既然你是作家，我就講一段我朋友的真實故事給你聽吧，或許你能再次把名字留在這本上。我趕緊放下雜志，把筆記本攤開，作記錄狀。

……那還是八十年代初吧，那時他才十六七歲，由于父死母離，家庭傾塌，他選擇輟學(xué)，出走蘭城。在蘭城，他到處尋工作，但由于懶散，師傅們都厭惡他，紛紛棄他門外。

他在街頭鬼祟，被一夾克男盯上，很快，他被迫加入蘭城扒竊團伙。起初，他不情愿成為惡心的“三只手”，但他走投無路，為了不餓死，他開始苦練扒竊技巧。其實很簡單，就是在沸騰的水里用手指瞬間夾起肥皂或刀片。扒竊犯只能選擇一只手進行操練，因為他們俗稱“三只手”，不是“四只手”。他選擇了左手。開始的時候，面對沸騰的水，手懼。“師傅”狠逼他的五指入水，整個手指浮腫，皮肉綻開，血水模糊。三個月后，勉強能夾起，半年后，左手能在眨眼間夾起數(shù)塊肥皂或刀片。

扒竊生涯開始了，起初，他總會選擇一些富有的人下手，因為他來自農(nóng)村，不忍心農(nóng)民受害。但“師傅”給他的任務(wù)很重。他沒有選擇的余地，逮到人就下手。但他看到那些被扒竊的人失去錢包后的嚎啕大哭，起初也會內(nèi)疚，后來就麻木如瓷像了。

一次，為了完成額外任務(wù)，他混到醫(yī)院，醫(yī)院本來是他們這行的禁地。無奈，他選擇了一個正排隊買藥的年輕婦女下手，很快扒竊成功?？蓩D女卻哭得倒地翻滾，因為她的兒子患了眼瘤，舉家借債來為兒子動手術(shù)，可他卻把她的錢一鍋端了。婦女哭天搶地，身旁的人也陪著流淚，真是天不憐人。

他心如水煎火熬，他選擇悄無聲息地把錢包放回婦女的口袋。他看到了婦女重新找回錢包時的喜極而泣。

因為他破壞了行規(guī)，就是到手的錢哪怕是親爹的都不能還回，他遭到了砍去四個手指的行里最嚴(yán)厲的懲罰。

少了四個手指的他行動起來再也不利索，有幾次被人發(fā)現(xiàn)吊在樹下打，打得死去活來。他真想脫離這一行，但他完全喪失了生活的信心，特別是少了手指的他，離開這行可還能干什么？

手指缺損，他難以完成“師傅”下派的任務(wù)，在隊伍里也就頷首低眉，被人恥笑，時常挨餓受凍。為了照顧他，一位好心的師兄安排他去長途汽車站售票廳。售票廳是他們這一行的大肥肉。

可由于他笨拙的身手，車站很多工作人員都認(rèn)識他。工作人員怕報復(fù)，不便阻止他扒竊，但他們一看到他出現(xiàn)就會提醒排隊的乘客。而且，很多乘客看到他的歪頭跛腦樣就會哈哈大笑。

那次，他擠在買票的長長隊伍里，前面是一位披風(fēng)男，后面是一位老嫗，老嫗帶著一個小孩。他尋思著對前面披風(fēng)男下手，可一旦他把手伸出，老嫗都會有意要小孩叫他叔叔。他納悶，老嫗為何要多次阻擾他，難道老嫗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三只手”嗎？老嫗越阻擾，他越欲罷不能地想扒竊成功。緊張和恐懼使得他汗流浹背。老嫗或許是腳站累了，她忽然拍拍他肩膀說，小伙子，看你年紀(jì)輕輕的，腿腳好好的，我腳站痛了，你能不能幫我買一張去省城的車票。還沒有待他回應(yīng)，老嫗就把一張大鈔交給他。

此時，他卻手腳無措起來。多年來，都是他扒竊別人的錢，還沒有誰會主動獻上“獵物”。此時他感到左右為難，卷走這張大鈔去完成今天的任務(wù)輕而易舉，但看到老嫗充滿信任的眼色，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老老實實地排隊幫老嫗買好了票并遞回了多余的錢。

老嫗一臉的高興，說，小伙子，你好樣的，看，窗外正雨過天晴呢……

窗外正雨過天晴。他很納悶老婦女會對他說如此溫馨的話，這也是他幾年來聽到的最暖心的話。那天，他沒有完成扒竊任務(wù)，卻不沮喪。

他回“家”后，同伴們哭笑不得地發(fā)現(xiàn)，不知誰惡作劇地在他的后背貼了一張紙條；我是六指扒竊犯！字跡醒目赫亮。

……

西裝男好像講完了，他開始靠在椅背上沉默。我則把稿件用最快的速度潤色好發(fā)到雜志編輯的郵箱。一會兒，從稅務(wù)大廳側(cè)門走來一女性辦事員。女子說，黃總，我們還是到VIP窗口去吧。他把左手從深深的褲袋掏出，用大拇指朝我揮揮手算是告別。

此時，稅收大廳的顯示屏正播放蘭城去年納稅冠軍的采訪錄像。細(xì)看冠軍，原來就是傳說中的六指黃。我好像在哪里見過此人，但書生氣濃郁的我對文字異常敏感，對再熟悉的人也會瞬間陌生。想不起就不想罷了，窗外正雨過天晴呢。

作者簡介：江西吉水人，現(xiàn)浙江義烏工作，作品六十余萬字散見《北京文學(xué)》《芒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