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

張殿權(quán)

后半夜，一大片烏云飄來，遮住了月亮。

正是人們酣睡的時候，可是鄭貴卻睡不著——從躺到床上到現(xiàn)在，他都沒合過眼。

鄭貴睡不著，有餓的原因，也有對往后日子恐懼的原因。災(zāi)荒人禍疊加，村食堂里的飯是越來越稀了，別說吃飽，有時連一口面湯都喝不上了。村里及周圍的村莊，已經(jīng)有人餓死了。聽說村里糧庫里還有一些糧食，可是村長就是不同意往食堂里多放糧食。村長說，現(xiàn)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不留點兒糧食，過不了這個難關(guān)，餓死的人會更多。

鄭貴爹娘死得早，現(xiàn)在老婆孩子一家五口人，都餓得面黃肌瘦，尤其是小閨女，眼看著就奄奄一息了。村里的野草早就被挖完了，連難吃的樹皮也都快沒有了。接下來的日子咋過?

這些天，鄭貴就尋思著去村里的糧庫偷點兒糧食?？墒?，糧庫有民兵把守，除非自己是孫悟空，否則咋弄也不行呀!

然而，鄭貴又賊心不死，每天腦子里都想著這件事。想來想去，覺得只有過了凌晨后的這段時間是個機(jī)會，這時候人最困，民兵也不例外，說不定他們打個盹，自己就能有下手的機(jī)會呢!

鄭貴想到這兒，就躡手躡腳起了床，往村里的糧庫方向走去。路上，他小心地四處打量，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他剛到糧庫后面，就聽見糧庫里好像有什么響動，他忙躲到一邊的麥秸垛后面。

這時，鄭貴聽到一個腳步聲往這邊的路上走來，背后一個聲音輕聲說：“三鎖，慢點兒!”

今天下半夜是民兵二狗和三鎖看守糧庫。

三鎖也輕聲說：“知道了，你注意點兒，村長才來過，應(yīng)該沒事了，萬一村支書或其他人來，你就說我拉稀去了。”

“好，你一定要小心……這事兒萬一泄露了，我們倆可能要被殺頭的!”

鄭貴一直躲在麥秸垛的背側(cè)，沒敢伸出頭看，也沒敢出聲。聽到三鎖往遠(yuǎn)處去了，二狗回到糧庫門口值哨的位置上，他從麥秸垛后面出來，悄悄跟上了三鎖。

三鎖懷里摟著一包什么，往田野里去。鄭貴彎著身子緊跟在后面，心想：好哇，叫你們倆看糧庫，卻監(jiān)守自盜!忽然，他心里又一喜：見面就得分一半，我今天是遇著了!他不分給我一半，我就告發(fā)他們!但突然又一想，萬一他們偷的不是糧食，他問自己這么晚出來干什么……自己可就麻煩了。先跟著看個究竟再說吧。

三鎖奔向的是一座廢窯，鄭貴看他進(jìn)去后，就躲在了一旁的莊稼地里。

過了半晌，三鎖從廢窯里出來了，左右看了看，然后就飛奔回糧庫去了。鄭貴慢慢地站起身來，進(jìn)了廢窯，慌慌張張地找了半天，終于在一個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不大的一包麥子。鄭貴喜出望外，拎起來抱進(jìn)懷里，彎著腰，往家里奔去……

回到家，他把老婆叫醒，說了剛才的事情。

他老婆嚇出了一身汗，說：“這，這咋行?咱交上去吧?”

鄭貴瞪了他老婆一眼，說：“你咋這么傻?咱交上去，二狗、三鎖要治大罪，我也脫不了干系!沒事，這點兒糧食不多，村長發(fā)現(xiàn)不了，二狗、三鎖啞巴吃黃連，他們也不敢往外說!”

于是，夫妻倆把這一小包糧食分放到幾個小罐子里，找來鐵鍬，在屋里挖坑藏起來。

一晃，幾天過去了。村里又有幾個年紀(jì)大、身體弱的人死了，但此外再沒有什么事。

但是，鄭貴卻注意到，三鎖整天跟沒事人一樣，但二狗卻每天都魂不守舍的，有時候突然和他打招呼，他都像噩夢驚醒一樣，大叫一聲。

后來，三鎖還找借口和二狗打了一架，斷了交往。

又過了一段時間，一天早晨，鄭貴去村東頭那口井打水，路過二狗家時，看到院里圍了很多人：夜里，二狗拴個繩子在自家院里的白果樹上吊死了!

鄭貴心里迅速一涼：咋會這樣呢?!鄭貴不敢往前去，挑了水就快步回了家。

很快，村里就有了傳言，說二狗偷了村里的糧食，心里又?jǐn)R不住，就羞愧自殺了。因為三鎖和二狗看糧庫是搭伴，大家也都懷疑起三鎖來。但三鎖嘴硬地說：“我是清白的!”村長就帶人去二狗和三鎖家搜，但沒搜到一粒糧食。很快，那個傳言就消散了……

艱難的日子終于熬過來了，大家終于又都能吃上飯了?？墒牵嵸F的精神卻日漸萎靡了。

鄭貴老婆知道他是忘不掉二狗的死，心里坐下了病，就勸他說：“二狗是自己吊死的，跟咱沒關(guān)系呀!”

鄭貴卻說：“如果我不偷拿走那包糧食，二狗就不會整天魂不守舍，三鎖也不會懷疑是二狗獨吞了那包糧食，二狗也就不會走那一步了……這都怪我呀!”

他老婆說：“可是，如果不是那包糧食，咱小閨女可能就餓死了，咱也是沒辦法呀!”

兩年后，三鎖當(dāng)上了副村長，鄭貴卻吊死在自家的那棵白果樹上了。

鄭貴老婆哭著說：“咱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好了，你咋就想不開了呢?”【責(zé)任編輯何光xiaoshuoyuekanO＠sina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