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七

吳衛(wèi)華

明朝末年，關外清軍屢屢侵掠河北、山東等地，德州富戶白維，決定舉家南遷揚州躲避兵亂。

白維有個中舉的兒子叫白不染，不僅品學兼優(yōu)，長得更是儀表豐美，是德州許多有姑娘人家心目中的佳婿。白家的鄰居姓傅，戶主傅東山出身寒微是引車賣漿者流，卻好技擊術，他的女兒傅小七，率性天真不拘俗禮，高興了就露齒大笑，發(fā)怒了也會跳腳大罵，每次遇到白不染，總會毫無顧忌地盯視一番，常?？吹冒撞蝗灸樕习l(fā)紅，不得不快步走過她。這樣沒家教的女子，雖然看起來也楚楚動人，白維是決不想娶給兒子做媳婦兒的。

白家上路了，幾輛裝滿家私的大馬車曉行夜宿迢遞南下。白不染坐在后面的馬車里，車行數(shù)日只覺旅程枯燥。一日，白不染正在馬匹單調的銅鈴聲中打盹兒，忽聽耳邊說：“我來了。”睜眼竟見傅小七笑吟吟地坐在他的對面，不知她是怎么上來的。白不染猛地一驚：“你怎么來了？”傅小七說：“小聲點，除了你沒人知道我在你的車里?！笨窗撞蝗疽荒橌@詫的神態(tài)，傅小七撲地笑了，“別這樣看我，沒你想得那么鬼魅，我不過星夜兼程追來，乘你們昏昏欲睡時爬上車罷了?！边@時馬車停了下來，車外一聲喝問：“不染，你和誰說話？”白不染頓時變了臉色：“我父親！”原來白維見前面要經過的地方是片易于藏匪的亂岡子，停下車隊招呼大家小心，走到后面聽見兒子的車里有女子的聲音，這才喝問，見從車上下來的竟是鄰家那個野丫頭，十分意外：“你怎么在里面？”傅小七笑嘻嘻地說：“我也要去揚州，順便搭乘上了你家的車?！卑拙S對她的話一點也不相信，疑心她誘惑蠱亂了兒子，生氣地說：“你也是父母生養(yǎng)的，怎能干出這等棄父母而與人私奔的事？”又斥責兒子，“不明不白帶了人來，若給人告了拐帶罪如何了得？這數(shù)百里外，就算有心送她回去，又談何容易?！卑撞蝗净碳钡卣f：“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上的車。”傅小七強笑說：“是我自己跟來的，在這中途伯父怎忍心棄我不顧，不如帶我去揚州吧?！卑拙S無可奈何，只能一聲長嘆：“小女子恬不知恥啊，上車吧。”一句話罵得傅小七臉上血紅蛾眉聳動，眼見就要發(fā)怒，瞥見白不染哀求地看著她，轉笑說：“謝謝伯父了?！?/p>

車隊在經過前面的亂岡子時，岡子上嗖嗖地射下幾支冷箭來，隨即從岡子上深草中跑下二三十個劫匪，攔住了車隊的去路，為首一個滿面橫肉的黑大漢，提著一把寒光閃閃的環(huán)耳大砍刀，兇神惡煞地說：“想活命的留下財物走人，不舍財?shù)陌衙粝??！表暱涕g，白家的老少都被劫匪趕下了車，集中到了一塊空地上，黑大漢一指傅小七：“她留下，你們都走吧?！备敌∑咝ξ貑柡诖鬂h：“為什么獨獨要我留下？”黑大漢一副色迷迷的樣子：“你留下做我的壓寨夫人?！备敌∑邌枺骸拔乙遣淮饝?？”黑大漢一變臉子：“惹惱了我全殺死你們。”傅小七說：“你給一輛車讓他們走，我留下了。”白不染伸手拉住傅小七：“你不能留下?！卑拙S一瞪白不染：“還不快走，不想活命了？”傅小七輕輕推開白不染的手，依然一副笑嘻嘻的樣子：“你們只管去，我稍后就來?！卑撞蝗究此裆匀?，心下略安，只得跟隨父親一干人匆匆離開這塊兇地。

白不染他們走出不遠，就聽后面傅小七厲聲斥罵，接著是一聲慘叫。白不染心中一顫，回頭看去，卻什么也看不見。后面沉寂了一會兒，突然響起了傅小七的大笑，又是幾聲慘叫，傅小七大笑不止，越到后來越是笑得暢心快意，近猶在耳。白不染聽得驚疑萬分，不顧父親的阻止，跳下馬車原路返回，在剛才被劫的地方，只見傅小七叉腰笑罵，腳下橫七豎八躺著十多具尸體，還有幾個劫匪正在死命向山岡上逃竄。白不染瞠目結舌地問傅小七：“這些人全是你打死的？”傅小七拍拍手得意地說：“一群草包飯桶，收拾他們我是小試牛刀。你怎么回來了？沒事了，讓你爹回來趕走這些車吧，車上財物分文不少?！?/p>

傅小七只身擊斃劫匪，誰也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路數(shù)，這讓白維很驚異，但不減少對她的嫌惡，反倒覺得她詭異邪氣，越加擔心她蠱亂兒子，遂老謀深算地對傅小七說：“你和我們在一起，外人面前不好稱呼，我把你收為義女，你看怎樣？”傅小七十分爽快，倒身就拜：“見過干爹。”白維一指白不染：“今后他就是你的哥哥了，你們兄妹相稱?！备敌∑咭汇叮S后向白不染也拜了拜：“見過哥哥?！卑撞蝗具€了一揖，看著傅小七，甚覺悵然若失。

一路無話，到了揚州，白維那在揚州做官的哥哥白經接著，把白維一家人安排進早已租定的宅子。

揚州知府的千金有一天春游，看到風度翩翩的白不染，一見傾心，知府知道女兒的心思后，也很欣賞白不染，托下屬白經去說媒。白經見到弟弟白維后，高興地向白維說：“你初來乍到揚州，根基淺薄，若有風吹草動很易動搖，這次有好大的靠山可依托了?！卑拙S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這門親事。

傅小七知道白不染和知府的千金定了親后，再看到白不染時，毫不顧忌地盯著白不染說：“祝賀祝賀?！卑撞蝗拘奶摰貌桓铱此?。

白不染成親那天，傅小七在女客席上目中無人開懷痛飲，她酒量驚人連呼上酒，喝到后來，竟然揎起袖子抱起了酒壇子，驚呆了一座的客人。白維知道自己多有對不起傅小七的地方，不忍心過于責備她的失禮無儀，只是吩咐人強行扶她回房休息。

那天的狂飲，讓傅小七大醉了三天，酒醒后害起了酒病，整日慵倦無力地懨懨癡坐，不思飲食，神形日銷。白不染來看她時，她呆呆地看著白不染說：“我也該回去了，不想把這身瘦骨埋在異鄉(xiāng)做個孤魂野鬼，我想傍著我的父母，這些日子盡在想念他們?！闭f著流下了眼淚。白不染好言安慰她，答應等她休養(yǎng)好了身體就送她回去。

白不染派人打聽德州傅小七父母的情況，得到的消息卻是因為兵亂頻繁，白家老宅的鄰居已不是姓傅的了。傅小七聽了越發(fā)憂愁，在病愁交加中日漸了無生望，一次對來看她的白不染說：“你要是念我千里追隨到此，必不忍心我做鬼異鄉(xiāng)孤苦無依，我死后，萬望骨灰能近傍我的父母?！闭f過這話不久，傅小七在無限心事中香消玉殞。

傅小七死后，她的靈柩暫厝在揚州郊外的一座廟里，白不染想等時局稍定后再將傅小七的靈柩運回德州。來年清軍入關，眼看回德州已是不可能的事了，白不染只好將傅小七葬在揚州的郊外。

那年七月十五盂蘭盆節(jié)，白不染從傅小七的墳上祭祀回來，夜里夢見傅小七一如生前地向他走來說：“你好負心??！”深夜夢回，白不染細想傅小七的種種往事，只覺錐心刺骨不能安枕。

選自《百花園·中外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