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傳說

張好好

風(fēng)從東面的戈壁來。遼闊的戈壁上野草是灰綠色的，野花并不多。燦爛的野花在西面的森林里、小河邊?；一也藦牟婚_花，苦豆子開白色的花，刺藜黃色的花好小，匍匐在地上。紅柳的花倒像是燃燒的海洋，可是我們從不認為那是真正的花朵，它們生長在沙丘上，是介于樹和草之間的生命力蓬勃的植物。風(fēng)從它們中間穿過，卷起丘陵上的沙土，一遍一遍地拂過我們的身體、我們的房子、我們栽種的棗樹、我們的小貓小狗、我們的一切……命運讓我們誕生于此地的某一場風(fēng)——春夏秋冬，清晨正午黃昏深夜，我們在這里睜開混沌的眼睛，在這里棲身，打量這個美麗新世界。我們不知道將來會去哪里，或者從此就像河對岸那棵歪脖子柳樹，把一生定格在這個地方。

它的名字叫“布爾津”。這是蒙語，翻譯過來的意思是“放牧駱駝的地方”。這里是阿勒泰山腹部的一塊巨大開闊地，風(fēng)總是浩浩蕩蕩，雪揮揮灑灑，河的濤聲肆無忌憚，闖入我們的夢鄉(xiāng)，豐沛的河水滋養(yǎng)著廣袤的森林。白楊、白樺同野薔薇相偎相依，黃色的蒲公英每年春天裝扮草原，藍色蜻蜓的薄翼彌漫整個夏天，白樺在秋天轉(zhuǎn)紅，冬天里大雪封山，人跡罕見。我相信，駱駝當然會喜歡這里，它們將在這里把營養(yǎng)和水分儲存在高大的駝峰里。

不只是駱駝在此地棲息中轉(zhuǎn)，越來越多的內(nèi)地漢人也來到了這里。他們淘金，砍伐山上的樹木，一車一車的木頭拉進手工業(yè)聯(lián)合社的木工間。木工間里有很多漢人，他們會做桌椅板凳，會做牧民喜歡的低矮的圓桌和小馬扎。他們修路、造橋、蓋房子。石灰窯和磚窯的黑煙似龍卷風(fēng)直指藍天。我們在煙里鉆進鉆出，樂此不疲。那個時代當然值得記錄，荒野駱駝草遍布的時代的結(jié)束正是從那時開始。

牧民定期會從草原上、從山里來到小鎮(zhèn)。他們穿著皮襖，戴著皮帽，騎在高大的馬背上，趕來牛羊，攪起喧雜的動靜。小鎮(zhèn)的東面有屠宰場，是他們來到小鎮(zhèn)的第一站。從那里出來的他們只剩下一匹高大的馬和殷實的褡褳。這時候，他們可以從容地鉆進那些店鋪買需要的東西。比如，父親所在的手工業(yè)聯(lián)合社和母親開的縫紉鋪。他們的馬拴在店門口的白楊樹邊。馬總是百無聊賴地站在那里等待。馬尿的氣味沖天，但那是青草的味道。我們從不會嫌棄和指責任何一匹隨地大小便的馬和牛。黃昏的時候，牧民騎著馬離去，他們上了南邊的額爾齊斯河大橋，或者去了北邊的布爾津河大橋。他們的身影看著無比的寥落。長河落日的圓讓他們使勁一蹬腳，踢著馬的結(jié)實肚皮，馬加快了腳步，絕塵而去。

我得說說布爾津約略的模樣——兩條幽藍的大河（一條是額爾齊斯河，一條是布爾津河）環(huán)城而過，流向西面，一路穿過國境線進入俄羅斯大地，最后流入北冰洋。這聽著多么不可思議的長途跋涉的河，讓我們很小的時候就懂得用凝重的深情站在岸邊遐思；南邊的群山幽靜的藍，是水彩畫上朦朧的背景顏色；山那邊是和布克賽兒大草原，草海延伸到天邊，牛羊在豐茂的草叢中仰天咩叫或是踱著閑適的步子啃食青草。過了草原就是外面的世界了，據(jù)說那里高樓林立，人群熙攘，我們無法想象混跡其中的感受。那么，就退回來吧，退回到這個叫做布爾津的小鎮(zhèn)上。

從前，這里還沒有鋼筋水泥大橋的時候，有一座浮橋靜靜地在額爾齊斯河兩岸搖動，當真就浮在水面上，木板和鐵鏈隨著歪脖子柳樹一起輕搖。那時候的河水浩蕩寬闊，冰山上的積雪豐厚潔白，一到了春天，融化的雪水沖擊著河床，巨大的冰從睡夢中醒轉(zhuǎn)，掙脫河床的束縛，躍身而起，順著滾滾的河流沖向下游。冰塊和冰塊并肩前行，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這聲音在每年的四月響起，持續(xù)半月左右。到了五月，開始發(fā)大水，融化的雪水滿滿地灌注到額爾齊斯河中，河水蔓延到高高的堤壩上，幾乎要溢出來，幾乎要流瀉進布爾津小鎮(zhèn)。大人小孩都跑到堤壩上來看大水。水里的浮冰已經(jīng)徹底不見了，水色微黃而渾濁，漂浮著樹的枝杈，也許還有動物的尸體。不過它們走得極快，很快便消逝在西面的水域里。

只有那個時代獨有的如此浩瀚的大河，才能夠載托渡輪龐大的體格。說到大水，說到浮橋，老布爾津人一定會告訴你渡輪的故事。渡輪來自蘇聯(lián)。那時候他們剛剛從俄羅斯進入蘇聯(lián)時代。雖然他們現(xiàn)在又把名字改了回去，但為了忠誠于一個時代的原貌，我們還是愿意說，那是蘇聯(lián)的輪船。既然是輪船，就一定高大，而且是穿越國境的遠航渡輪，鳴著凄清的笛聲就出現(xiàn)在了布爾津碼頭上。是的，我要著重對你說，布爾津曾經(jīng)是一個碼頭，是與蘇聯(lián)通商的碼頭。印著美麗花朵的布匹、圍巾，潔白的同樣有美麗花朵的瓷器，還有高大健壯談笑風(fēng)生的水手、美麗的蘇聯(lián)少女……這些事物和奇特新鮮的人，讓布爾津有了傳奇的色彩，籠罩了永遠也無法被時代的車輪抹殺的懷舊的淡褐色光澤。不過，需要說明的是，輪船主要用于裝運來自離布爾津300公里的可可托海的礦石。就是這些礦石，完成了那個時代中國對蘇聯(lián)的大部分債務(wù)。今天，河水早已失去往日博大雄渾的風(fēng)采，蕩然無存的“碼頭”只剩下傳說。河堤上新建的夜市卻沒有忘記塵封的那一頁。銅塑的蘇聯(lián)水手和美麗的女人載歌載舞——定格的這一幕佐證著額爾齊斯河注定是一條不平凡的河。我還要說，從前，在我剛剛學(xué)會用眼睛認真地打量這個世界的時候，河對岸有一排白色的如小房子那么大的油桶，它們?nèi)缇奕税阏R地佇立在河堤上荒涼的沙丘中，站了很多年。大人說，那些油桶曾經(jīng)專門為渡輪儲存燃料。又過了很多年，在一個冬天，我看見它們一個一個，被拖拉機拖拽著，在冰面上滑行。它們?nèi)チ四睦?，我不得而知。碼頭的最后一個在場者終于也消逝了。

蘇聯(lián)的渡輪永不再來了，然而鄰邦的醇厚國土的氣息并沒有在布爾津上空消失。你看，布爾津白樺林金黃的秋天正吟唱著“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的小調(diào)。小鎮(zhèn)里不知何年何故來到布爾津定居的蘇聯(lián)女人在她親手種植和搭建的啤酒花廊下烘烤面包、制作果醬。潔凈的、開滿鮮花的庭院成為布爾津布爾喬亞一族的楷模和典范?？{斯山上的野草莓派上了用場。每年7月，布爾津熱愛生活的人們舉家上山，采摘野草莓。他們帶去帳篷和炊具，小住一夜，在山上就地制作起草莓醬。紅艷甘美的自制果醬是布爾津人民饋贈親友的佳品。

蘇聯(lián)渡輪的背影離去后的好多年里，小鎮(zhèn)不再喧囂。漢人的手工藝匠人還在專心地制作桌椅板凳，哈薩克族手工藝匠人埋頭制作厚重的皮靴。小鎮(zhèn)旁“菜隊”的蔬菜每年都是豐收的景象，每一個布爾津人都按著季節(jié)吃著這個季節(jié)應(yīng)該出產(chǎn)的蔬菜。九月，白菜和土地還有黃蘿卜被拉回各自家中的地窖，四月，家家的小院會翻開新鮮的泥土，栽種茄子辣椒西紅柿和豆莢。菜畦邊會種一排大蔥，一小片開雪白小花的芫荽，廚房里燉著額爾齊斯河里的扁肚子魚、喬爾泰魚、五道黑魚，香味飄蕩在小院子里，做飯的人會順手到菜地里揪一把芫荽扔進鍋里。這就是布爾津人民的生活，他們有“菜隊”的蔬菜做大后方，有屠宰場的牛羊肉做大后方，他們在每個黃昏來到額爾齊斯河堤壩上散步的身影悠哉閑哉，面龐滋潤和氣，眼神清澈端正。

菜和肉的事情我說明白了，我還得說說“喜看稻菽千重浪”的事。過布爾津河大橋，一路向北，過森林、草灘、湖泊、戈壁，一片美麗的村莊出現(xiàn)在眼前。它就是“沖乎兒”鄉(xiāng)，蒙語，意思是“山間的盆地”。布爾津糧倉的麥子就來自這里。我曾經(jīng)在一人多高的麥地里穿行，麥穗擦過我童年的面龐，清新溫和的氣息裹著傍晚的溫熱蕩漾在我的鼻息。穿過麥地，我向夕陽下的草場走去，那里俯臥著安歇的牛群。淡紫色的、小小的喇叭花開遍草灘。這童年的一幕永遠地留在了我的生命中。

沖乎兒鄉(xiāng)也是布爾津到喀納斯湖的必經(jīng)之地，今天，當喀納斯成為世界著名景區(qū)的時候，沖乎爾鄉(xiāng)的名字也被越來越多的人們所熟識。金色的麥浪、高高的草垛、門窗涂著藍漆的房屋和參天的白楊無不彰顯出這是一座富裕且可愛的村莊。

說到這里，我該順著沖乎兒平坦的柏油馬路向著喀納斯挺進——這藍色的大山的懷抱呀！這層層的塔松聚合的大山呀！這幽靜的一汪冰涼的湖水呀！還有山里世代居住的不卑不亢的成吉思汗的后代——圖瓦人，我愿意在炊煙裊裊的木屋門前靜靜看云霧籠罩半山腰，久久不肯散去；我愿意在明亮的陽光下看潔白新鮮的奶酪鋪開在散發(fā)松香的木板上晾曬；我愿意傾聽湖水在深夜的喃語，同樣幽藍的卵石把絕世的花紋呈現(xiàn)；我愿意遠遠地退回到童年，退回到從前的日子里，退回到布爾津的平原中來，只在偶然的遙望時，驚嘆喀納斯的山如此蔚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