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是鄰居。
他叫秦少天,開著一家糧行。而他,人們都叫他小伍子,開的是一爿小小的豆腐作坊,每天起早貪黑的,也只能免強地維持生計。
秦少天的糧行是小鎮(zhèn)里最大的,生意也就做得順風順水,一切都有管家和下人去打理。沒事了,他就坐在閣樓上喝茶。高處不勝寒吶,他越來越覺得生活沒意思。
從閣樓上看下去,就是小伍子的豆腐作坊:兩間破草房,一盤大石磨,再有就是兩口大鐵鍋。
小伍子做豆腐的豆子,也是從秦少天的糧行里買來的。豆子買回來,用水浸泡了,再用石磨磨了,他們連一頭拉磨的驢都沒有,小伍子腰里頂著一根扛子,就那么一圈一圈地將豆子磨成漿。
接下來,燒水,點漿、過漿,等到天明時,熱騰騰的豆腐就出鍋了。這時候,小伍子就將那還冒著熱氣的豆腐裝進挑子里,忽忽悠悠地去沿街叫賣。小鎮(zhèn)上的人都喜歡吃小伍子做的豆腐。
盡管如此,小伍子的日子卻過得很快樂。秦少天坐在閣樓上,常常能聽見從小伍子的破院子里飛出的笑聲。那笑聲好像是用蜜水浸泡過了一樣,是那樣甜美。特別是小伍子的媳婦,一笑起來就沒完沒了。他們的快樂是那樣的簡單,某一天多掙了幾錢碎銀子,小伍子摘一朵野花插在了他媳婦的頭上,都能讓他們樂乎半天。
真是不可思議。秦少天覺得那笑聲就是一把錐子,錐得他心痛。
有時候,小伍子也和他的媳婦鬧點小矛盾,打打鬧鬧的。那只是平時笑聲中的小插曲。小伍子很心疼他的媳婦,重活累活一點也不讓她干。小伍子媳婦也總是閑不下來。小伍子磨完豆?jié){,剛一坐下,她就忙著去給他捶肩撓背。撓著撓著,就故意把手伸進了小伍子的腋窩,撓出一片笑聲來。
有一次,下大雪。秦少天還看見小伍子在豆腐坊前的空地上,堆了一個大大的雪人。兩個人孩子似的在那追逐著。笑聲都能震塌房子。
“他們怎么就那么快樂呢?”有一天,秦少天叫來管家,他問管家。
管家說,窮開心唄。
想想也是呀。秦少天想起自己還沒發(fā)家之前,不也是這樣嗎?那時什么都沒有,有的就是窮開心??涩F(xiàn)在他什么都不缺時,卻怎么也開心不起來。
秦少天覺得他都有半年沒有笑過了。
又一天,小伍子來秦少天糧行買豆子。秦少天拿出了一塊銀錠交給了管家。他吩咐管家,悄悄地把這錠銀子放進小伍子裝豆子的口袋里。
管家說,東家,這么大一錠銀子,就是他小伍子磨豆腐,幾年都掙不來的呢。
秦少天一笑,說,你明天早上隨我去閣樓吧。到時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第二天早上,管家隨秦少天來到閣樓上,他們站在那里向小伍子豆腐作坊望去,那里卻是一片漆黑。先前忙碌的景象沒了,磨豆腐的石磨聲沒了,勺子和鍋的碰撞聲沒了,更沒了小兩口的說笑聲。
管家問秦少天,東家,這是怎么回事?按說,他們無端地得了那么大的一錠銀子,還不樂死呢。
秦少天抿嘴一笑,什么也沒說。
就是從那天起,小伍子和他媳婦的笑聲,就像鳥一樣,飛走了,再也沒回來。
秦少天再坐在閣樓上,耳朵里是一片死寂。
又過了些日子,一個晚上,小伍子帶著他的媳婦悄沒聲息地離開了小鎮(zhèn)。他們?nèi)チ四睦?,沒人知道。
小伍子的那個豆腐作坊在后來的日子,就變成了一片廢墟,寂靜得要命。
蘆芙葒:陜西文學院第二屆簽約作家,先后在《山花》、《長江文藝》、《青年文學》等刊發(fā)表小說、散文百余萬字,曾獲第五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2009年榮獲中國小小說金牌作家稱號。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等各種媒介轉(zhuǎn)載并入選近百種選本。另有作品被譯成英、俄等文字介紹到國外,并入選加拿大大學教材。出版有《一只鳥》、《扳著指頭到十》、《錯出的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