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菱

楊海林

在秦月樓，紅菱算是個做大事的主兒。

這個大事，一般人是做不來的。

妓院里的行話，叫放鴿子。

鴿子，就是紅菱。

不是放的，是自己跑出去的。

紅菱不在妓院里做事，每年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她都要跑出去一回。

到來年的春節(jié)，才回來。

一回來，進(jìn)了屋，就捋去紅的綠的衣裳。身上，就掉下黃的白的金子銀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很誘人。老鴇就心肝兒寶貝地叫，召集秦月樓的姐兒們來聽故事。

紅菱就講自己又迷住了哪家的公子哥兒，這一年，惹得他花了多少銀子，末了，又是怎樣脫的身。

臨走，怕那公子哥兒惦記，還留下一紙書信，說妾本是缽池山中一千年野狐，與君前世有約，這才幻化成女子做了一年夫妻，此番離別，實乃天命不可違，望郎君善自珍重，猶記燈前初邂逅，豈志月底共棲犀云云。

說得跟講故事似的。

有一回，一個揚(yáng)州鹽商帶來一張《點石齋畫報》，上面就有一個富家公子寫的一篇酸溜溜的文字，在懷念紅菱這個千年野狐呢，樂得一屋子人笑翻了天。

這些手段，別的放鴿子的也想學(xué)，學(xué)不會的，卻是紅菱的眼光。紅菱的這雙眼睛，賊精，看人，一看一個準(zhǔn)，而且，能把男人研究個透。

紅菱平時文文靜靜的，咋一看，絕對是個做老婆的料，到了床上，那就是個做婊子的料了，手段多得令人眼花繚亂。

就有姐妹們來討教，想學(xué)個一招半式的回去打發(fā)客人，紅菱就笑，說此中關(guān)竅，宛如名士作文，有開合，有緩急，有擒縱，因勢利導(dǎo)，因人而異，哪有一層不變的道理？

想想也是，妓女，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做得的。

老鴇就捧出一碗糖水來，讓紅菱喝。

這種糖水，其實就是一味藥，妓院里專用的，卻不是所有的妓女都可以喝到的。

有個很形象的名字，叫作“空歡喜”。喝下去，遇到男女的那點兒事，肚子很快就會鼓起來，卻是假胎，生不出孩子的。

喝多了，就一輩子也生不了孩子了。

這回，紅菱卻不肯喝了。

怎么勸也沒用。

又到了正月十五，紅菱收拾了一個包袱卷兒，出去了。

看花燈時，遇到一個讀書人，拿眼睛直直地望著她。

紅菱笑笑，低下頭嗒嗒嗒嗒地走。

一直走到天黑。

兩個人站住了。

那讀書人嘆了口氣，說你跟我走吧。

進(jìn)了一個院落。

是一個老女人開的門，讀書人說，這是我媽。

紅菱就低了頭，喊，媽。

沒事時，細(xì)細(xì)地打量這個院落，小，卻雅致。

一床太湖石透漏瘦皴，幾竿香妃竹綠影婆娑。

池中有魚，架上有書。

住了三個月，紅菱的肚子大了。沒事時紅菱用手摸一摸，小家伙居然在里面捋胳膊伸腿。

紅菱說你瞧，他淘氣得很呢。

讀書人正在讀一本《論語》，讀書人說，哦？

讀書人嘆一口氣，說你要不是鴿子多好。

這樣溫馨的日子，我盼了許多年，卻怎么也盼不來。

紅菱就流了淚，說我也是，現(xiàn)在終于盼來了。

讀書人說別騙我呀，你們放鴿子的，哪里會真懷孕？

紅菱說以前都是騙人的，但這次是真的，因為，我也想做一回真正的女人啊。

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嬰。

取了個名，叫書樵。

抱回秦月樓，老鴇也高興，老鴇說咱秦月樓的閨女，只有紅菱走了條正道。

紅菱過去替老鴇掙了很多錢，這回，該老鴇給她陪嫁了。

陪了五百兩銀子，驚得紅菱直咋舌。

老鴇說我也是過來人，像咱們這樣的遇到個好男人不容易，這些錢，省著點用，不夠，你再來。

紅菱說哪能不夠呢，咱們用這些銀子做點小本生意，一輩子，也就下來了。

這天，就在秦月樓里看見一個熟人，是讀書人的鄰居，紅菱也是認(rèn)得的。

熟人說簡齋呀，快回去吧，你娘生病了，病得不輕呢。

簡齋就是讀書人，簡齋不信，簡齋說臨走時我娘好好的呢，怎么說病就病了？

紅菱說別管那么多了，咱出來這幾天，我也正擔(dān)心娘的身體呢。

簡齋就疑疑惑惑地走了。

順便，帶走了那五百兩銀子。

剛走沒兩天，紅菱不放心，也回去了。

回來，就看不到簡齋娘倆了。

可能是出去找醫(yī)生了吧。

這時，才知道房子是租來的，而且，只租了一年，快要到期限了，要住，還得交錢。

交吧，不交，簡齋娘倆回來到哪找她啊？

五年，才回來。

就簡齋一個人。

簡齋回來就哭了。

簡齋說我是騙你的呀，那個老女人是我找來的一個討飯婆，我本以為你一定走了的，可是，你還這么癡癡地等我，我這輩子想要的，不就是這樣的女人么？

紅菱就哭了，又笑了。

哭過笑過，就走了。

臨走，對簡齋說，我還是去做我的鴿子吧，做鴿子時我心里還會有許多美好的想法，跟了你，我還會有什么呢？

你們男人，有時比我們妓女可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