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的時候,我們不怎么管他們朋友的事。他們什么事都自己做,不愿麻煩孩子們。父親猝然離開,母親也于次年去世之后,我忽然感到,與他們有關(guān)的朋友該輪到我們?nèi)タ纯戳恕C磕甏汗?jié)或長假,我們兄妹總要去看林斤瀾叔叔,得了好茶葉和好酒。也特意給他留著。其實過去對父母并不這樣有心。也算是“子欲孝而親不待”的一種補償吧。林叔叔搬過幾次家,我們在這十來年中,從西便門小區(qū)跟到和平門,后來又跟到了馬路對面的香爐營。如今,林叔叔離開三年了,我把一些印象的片斷記下來,怕日后會漸漸淡忘。
林叔叔脾氣好,老是笑呵呵的,給人一種很隨和的印象。其實不完全是這樣。一次在家里聊天,父親和朋友們興致很高,歡聲笑語,記得邵燕祥叔叔也在場。談到方言,我母親談到福州話,大家都說聽不懂。林叔叔也說,溫州話跟普通話發(fā)音完全沒有相同之處。我們讓他說一個詞,他搖頭,一再讓他說一個對比一下,他認真想了一下,還是搖頭。他似乎對家鄉(xiāng)的語言有一種貼己的感情,不愿意拿來談笑。還有一次,我跟他說看了一篇文章,王蒙談到。林斤瀾這個人百年之后是不會有什么非議的,我覺得這是對他人品很高的評價,但他卻不置可否,臉上也沒什么表情。他對我父親感情很深,幫助也很多,而且非常寬容體貼。可是有幾次跟我們聊天時,他會強調(diào)一句:我跟他政治上不同。當(dāng)時說過也就過去了,時隔多年,這個印象卻鮮明起來。
2006年春末,我和哥哥一起去看林叔叔,談起上一年紀(jì)念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中央給抗戰(zhàn)時期的老戰(zhàn)士、老干部頒發(fā)了紀(jì)念章。林叔叔有點納罕地說,他1937年就參加革命了,鄧友梅比他晚,都發(fā)了,可沒給他發(fā)。我哥哥開玩笑說,人家準(zhǔn)是看你作品的風(fēng)格,想不到你是老革命,把你歸到我們家老頭兒那一堆兒去了。現(xiàn)在的人事干部都年輕,不了解歷史。林叔叔也笑了笑,但笑得有點勉強。這個笑容讓我惴惴的放不下。我從來不多事,這次一上班就給北京市文聯(lián)人事處打電話,他們很重視這件事。后來把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紀(jì)念章補發(fā)給林叔叔了。林叔叔唯一的外孫高中畢業(yè)去當(dāng)兵,我們聽了都覺得新鮮。林叔叔說起來眼睛亮亮的,很神往的樣子。他還很不解地問我們,現(xiàn)在的孩子們怎么都不愿意當(dāng)兵了?后來又聽說他外孫當(dāng)?shù)氖球T兵:這可真是林斤瀾的后代!林斤瀾叔叔經(jīng)歷的歷史是沉甸甸的,是有血有淚的,有很多不能言說的傷痛。有很多只能他自己體味的煩擾,現(xiàn)實與他最初的追求和希冀差別太大了,有時候談起來他直搖頭??伤男拍詈屠硐脒€保持著十幾歲少年參加革命時的純真和堅定,沒有絲毫游移和混亂。
父親告別儀式的前一天,林叔叔和史鐵生、李陀、李銳、何志云、余華一起到太平間來跟父親告別。女作家曾明了也來了。事先沒有任何準(zhǔn)備,場面很潦草。那天下著濛濛細雨,高郵電視臺的記者聞訊趕來,把史鐵生推到雨中采訪,讓我非常不落忍。林叔叔就坐在太平間一進門工人的小小房間里接受采訪,面容凄愴,語氣平穩(wěn)。第二天,我們要去八寶山。不能在家陪護臥病多時,不知道父親已經(jīng)去世的母親。林叔叔特意到家里來,和我們的二姨還有小保姆,一起陪了母親一上午。林叔叔細心,不像我父親除了做飯以外不管家里別的事。我們幾個人的工作、生活、家庭情況他都記得很清楚。我姐姐身體不太好。每次見面林叔叔都會問起她的類風(fēng)濕好一點沒有。
林叔叔三十幾歲就得過心肌梗塞,醫(yī)生對他的警告、限制很多,但他豁達,該怎么活怎么活,我父親七十幾歲就“遇山而止,逢高不上”了,林叔叔卻是一面心臟不舒服一面游山玩水,兩不耽誤。共同生活近60年的老伴去世。對他的打擊必定很大。那年奇冷,女兒布谷竟然在大年初一做好一切意外準(zhǔn)備帶他去了潭柘寺,這個女兒的豪俠和柔情也真是別具一格。搬到和平門那陣,林叔叔身體不錯,每天出去走路,一般走到西單,有時到圖書大廈去看看出了什么新書;高興一點就走到了中山公園,坐在椅子上看風(fēng)景兼看各色人等。那會兒他已經(jīng)八十多了,對人對生活還是很好奇,很有興趣。
有幾次我們?nèi)タ戳质迨澹瑫鋈コ燥?,因為見過他家保姆做的飯,實在有點簡陋。人老了,吃飯是個問題。我父親曾被稱為“美食家”,后來身體不好“掛鏟”了。母親只好經(jīng)常買速凍餃子和速食雞排、豬排之類,伙食標(biāo)準(zhǔn)急劇下降。我們只要告訴林叔叔這是“吃老頭兒”——用我父親的稿酬埋單,他就很痛快地去了。席間聊的其實是經(jīng)常談的內(nèi)容,我哥哥陪他喝點小酒,每次都聊得很盡興,然后他就微微笑著踱回家去。我單位旁邊有一家只有幾張桌子的小飯館,做的涼山州川菜不錯,那天特別熱,我中午把林叔叔約出來,結(jié)果滿屋子都是出來解決午飯的年輕人,吵吵嚷嚷,我們倆面對面大聲說話還是聽不太清,而且那兒最有特色的“瘋狂麻辣魚”還做咸了,湊合喝了兩瓶啤酒我們就出來了。至今想起來都覺得很內(nèi)疚。還有一次,他為錯寄給他的一封信或是一張匯款單,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辦公室,嚇了我一跳,他喝了一口我倒的茶,眉毛一挑,眼睛一亮,可見這茶葉不錯,我是完全不懂。說了幾句話,送到大門口,看著他沒在過馬路的人流中慢悠悠地回去了。
林叔叔經(jīng)常提起我父親跟他在語言和結(jié)構(gòu)上相同或不同的看法,只要時間充裕,總會落到這個話題上。他還有個心結(jié),就是所謂他的小說“看不懂”、“看不明白”的問題。說實話,我一向也真的看不太懂他的文章,能感覺到他的苦心營造,深沉冷峻,但還是覺得“澀”,加之對溫州方言的不適應(yīng),好像走不進去。最近,我枕邊放著林叔叔的文集,有時間就翻翻,不敢說都讀懂了,可漸漸讀出一些好處來,同時也讀出了他的寂寞和堅持??赡芎芏嗄旰?,我們不再這么浮躁和唯利了,平和一些了,對生活認真一些了,會有更多的人懂吧?如果林叔叔還在,我跟他說這些,他會是什么樣的表情呢?
責(zé)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