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商場的時候,我有點怯。
但那化妝品專柜化著妖一樣媚惑眼妝的女孩高傲的目光,又令我生出幾分不忿。得意什么,我再怎樣土氣,我也是買的,而你是賣的。
這樣想,便不由自主地挺胸收腹。是的,我沒有錢,可是我有三十六D的胸和一尺八寸的腰。
燕姐說:就憑你這豐胸細腰,只要你愿意,要什么便能有什么。
我高中畢業(yè),十九歲,被幾個成績與我同樣差的男生追過。似我這般不樂意好好讀書的鄉(xiāng)下小鎮(zhèn)女子,多半會在一兩年內(nèi)匆匆忙忙地嫁人,境況不佳的父母便算完成了養(yǎng)一個女兒的任務(wù)。
可我怎么甘心?我看不上那些追求我的男生,自然不會這樣匆匆忙忙地嫁人。于是我偷了母親的一百塊錢,上了去縣城的車。在車上結(jié)識了燕姐,她仗義:跟著我吧,漂亮女子早早嫁人是多大的浪費。
穿過商場,進入令我感覺似在云端眩暈的電梯,燕姐說:習(xí)慣了就好了,先在這間KTV做服務(wù)生,行不?
服務(wù)生的裙子實在太短,露出了我從來沒有露出來過的大腿。我把裙子往下拉了一下,又拉一下??稍谄渌⒆佣始闪w慕的目光里,我挺了挺快要把衣服撐開的胸,把松得能掐一把的裙腰又往上提了提。
顯而易見,我是一個內(nèi)心矛盾的人。我既想虛榮地炫耀自己的魔鬼身材,又想保住內(nèi)心里那個虛弱微小的天使靈魂。
我把這種矛盾帶到了一張陌生的床上,床很大,床單雪白。趁年念舊去洗澡的時候,我摸了摸,很滑。我第一次見到不是粗棉布的床單,第一次見到彈性這樣好的床,于是像個小孩一樣蹦上去,跳了一下,再跳一下,在床自動的彈性里樂不可支。
這一切,被年念舊看在眼里,便同意了燕姐說我是剛從鄉(xiāng)下來的新鮮妞這句話。他是我的第一個客人,聽燕姐說他是本城某富人的私生子,跟了他說不定以后可以分遺產(chǎn)。是在寫小說嗎?世上哪有這樣多小說里編出的情節(jié)?
做的時候,我一聲痛也沒有叫。我喜歡他吻我,吻一下我的嘴唇,然后吻一下我的脖子,再然后長久地吮吻和輕咬我的胸。在確認我說絕沒有去隆過胸的保證后,他便噬咬起來,很用力,很痛,我卻感覺到莫名的興奮。
在他用力地拍打我的屁股的時候,我終于叫了起來,我的叫聲似火星,引燃了他的炸藥。于是,在他厚重的巴掌制造出來的疼痛中,我忽略了進入所帶來的扯裂。
他抽著煙,看著我被拍打得通紅的身體,再看一眼床單上粉紅色的污跡,嘿嘿地笑了:看在你去做了八十塊錢的處女膜的份上,以后跟了我吧。
然后,他說:我喜歡打女人。
我像個小仆婦,把年念舊那間位于網(wǎng)吧里的小房間擦得光亮,年念舊說,不錯,沒想到我還能住上干凈的房間。他講得漫不經(jīng)心,可我的心卻似蜜糖一樣甜。做女人,不就是為了自己的男人住得舒服么?
所以,他喜歡我做小保姆,我就做小保姆;他喜歡我做蕩婦,我就做蕩婦。我在妖嬈詭異的深夜,在年念舊的皮帶和巴掌下,狂烈地叫喊著,也覺得痛,很痛??墒沁@痛卻帶著歡喜,這歡喜來自于年念舊的表情,他是狂亂的,投入的,專注的。
年念舊叫我用他新購的皮鞭抽打他赤裸的消瘦的卻堅實的臀部的時候,我不敢,也舍不得。他打我那么多次,我從不怕他把我打壞,可我怕自己打痛他。他回頭朝我大吼:快呀!他的眼神很陌生,似因極度渴望而痛苦地扭曲的獸,帶著絕望,帶著兇光。
我手一抖,皮鞭甩了出去,那鞭痕瞬間紅了起來,我擔(dān)心他會生氣,他卻呻吟了一聲。我認得這種呻吟,他每每在我身上作最后的抽搐時,都會發(fā)出這一種類似低吼的呻吟,這是他興奮的標志。
對我來說,鞭打他便有如鞭打我的心,可是,我卻又虔誠地膜拜著他為我而發(fā)出的呻吟,我糾結(jié)著,一次又一次,將皮鞭揮舞。
那一天,年念舊最后從我身上爬起來,捏了一把我的胸:很好,今天我給你做飯。
準確一點來說,年依舊喜歡在做愛的時候被女人打。被打了之后,他就會變成一個做飯給我吃的好男人。常常在他炒菜的時候,我赤裸著從背后去抱他,充滿了感激。
我在書上看到,說有愛才有好料理。像年念舊這樣的男人,如果他不愛我,怎么做得出那樣好吃的飯菜來?年念舊嗤之以鼻:笨,就是狗屎,用大火大油一炒,都會好吃的。
他罵我笨,眼神鄙夷充滿不屑,我卻還是會笑得像朵怒放的花。
可是,在年念舊終于學(xué)會吸毒并且要我也吸的時候,我以為我終于找回了已經(jīng)丟失的快樂。兩個瘦骨嶙峋的身體緊緊地抱在一起,虛幻地迷茫地笑,親吻、噬咬、糾纏。也知道是墮落,可是,越墮落,越快樂。
終于樂極生悲,購毒品需要很多的錢,年念舊并沒有積蓄,我當(dāng)然也沒有。網(wǎng)吧在同行的沖擊下經(jīng)營不善,以很低的價錢盤了出去。可那點錢對于年念舊和我,不過是杯水車薪。
我們很快流落街頭,年念舊毒癮發(fā)作的時候,沖我叫:你不是做小姐的嗎?你去做,快去做!我也已經(jīng)被毒癮折磨得涕淚橫流牙齒打橫,我想反駁說:我不是小姐,我一直都只是你的女人。但我什么也沒有說出來,要擺脫痛苦的欲望超過了一切,這一切包括我認為一生最重要的愛情。
可是,我是個癮君子,我還習(xí)慣了年念舊的皮鞭??腿藗兒ε挛矣胁。矣钟懞貌涣藙e的男人。最后一次和年念舊在一起是什么時候?不記得了,只記得,是一個雨夜。
在暴雨如注的街頭,我和年念舊像兩只瘋了的狗一樣撕咬在一起。最后我們奄奄一息地躺在污水里,如同兩條卑賤將死的蛆蟲。
雨還是下得很大,在那樣大的雨聲里,夾雜著遠處飛逝的車聲。我清晰地分辨出年念舊的哭聲,像驚雷,帶著掙扎著似要劈開世界陰霾的閃電,一下一下地打在我的心上,有割肉切骨的痛。
我不能讓年念舊就這樣毀掉,我得幫他。
我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我甚至在奔跑中丟了一只鞋子,我以拼死的姿勢張開雙臂擋在年大有的車前。我閉上了眼睛,我想,若死,我便在黃泉路上等年念舊;若生,我便說:年大有,你必須救救你的兒子。
我沒死。
可是在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年大有,這個已經(jīng)年老卻沒有謝頂也沒有長大肚腩的依舊風(fēng)度翩翩的老男人,他用他那雙老謀深算隱諱不明的眼睛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后哈哈大笑:是個姓年的我都要認作兒子嗎?我第一次聽見這樣的笑話。
年大有笑完之后,又說:如果我發(fā)善心,你用什么報答我?
我說:我。
這個字,我說得斬釘截鐵撕心裂肺。
年大有瞇著眼睛,像一只老狐貍:那我要先試試看,你值不值得我花這筆錢。
上了車,我慢慢地將濕漉漉的長發(fā)往后攏起,然后將襯衣扣子一個一個地解開。我沒有穿胸圍,我的胸沒有變得更小,我的腰也沒有變得更大。我才二十一歲,皮膚光滑,剛剛成熟剛剛好。
年大有答應(yīng)了幫年念舊,條件是我不能再與年念舊見面。年大有把年念舊被送進戒毒所的照片給我看的那天,我和他做了第一次。他并不那么興奮,很久才進入狀態(tài),卻很快草草了事。我有點奇怪,卻慶幸不用敷衍更久。
這一天之后,我也進了戒毒所。從戒毒所出來,緊接著,便是機場。年大有沒有來,只打了電話:我不喜歡女人太無知,你去喝點洋墨水也好的。
年大有每月打到卡里的錢,剛剛夠花,他不是個大方的老男人。學(xué)語言,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跟戒毒一樣痛苦,我只有看著年依舊的照片才能撐過去。
照片里,年念舊穿白襯衣藍仔褲,坐在圖書館里看書。隱約看得出來,那是屬于國外的圖書館。我疑心年念舊和我一樣,也在這個陌生的國度里孱孱獨行??晌乙仓?,年大有不會讓我找到他。
是的,我想和年念舊在一起的心不死,在我心里,就只有年念舊是我的男人,就算讓我掙錢養(yǎng)他我也愿意。
回國的時候,我剛巧二十五歲。我成熟,性感、智慧、皮光肉滑、身光頸亮。但在這個表皮之下,心已經(jīng)千瘡百孔破敗如絮滿是酸澀。
對年念舊的想念、怨恨、懊悔與決絕,在飛速也漫長的四年時光里,一點一點地侵蝕著我,又酸又苦。我回來是找年念舊,不是尋找過去。這念頭,讓我充滿了一往無前的勇氣和歡喜。
年念舊。年念舊。
二十五歲這一年,我終于再見到年念舊。
是年大有的商務(wù)聚會上,年念舊以海外分公司負責(zé)人的身份出現(xiàn)。
小平頭,沒戴眼鏡,那樣的眉目,那個樣子,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是我見他第一面的樣子。只是他今日比當(dāng)時更像一個優(yōu)等生,或者說,更像一個商界精英。
原來,年念舊真的是年大有的兒子。只不過當(dāng)初父子有約定,年念舊可以去過頹廢的自由生活,但只要回頭便永遠不再有他想要的自由。
毒品磨碎了年念舊的意志,他向父親服軟,從頭到尾,我不過是一場交易。我以為交出我自己,換來了年念舊的新生,卻不知道,我早已經(jīng)是一件商品。
他舉杯向年大有微笑,在那一瞬間,我竟然會緊張。我緊張今天穿的這條裙子是不是不夠好看,我的緊張來自一別多年與愛人重逢的歡喜。
可是我是他的愛人嗎?我明明是他父親的床伴。
我顧不得這些,他一定認出了我,我看得見他眼神里的贊嘆,這贊嘆令我心思蕩漾。我巴不得飛撲上前:念舊,帶我走,帶我走,我要永遠永遠和你在一起。
這個念頭所帶來的歡喜,短促、緊密、盛大,就快要將我淹沒。
我?guī)缀跏墙壖芤粯拥匕涯昴钆f扯進了一間客房里。我把他推倒在地板上,扯著他的領(lǐng)帶又咬又吻。他多么配合,呻吟著剝落我的裙子,兩只手緊接著抓了過來,一如當(dāng)年。
我抽出他的皮帶,順手甩打在他的耳朵旁邊,我能感覺隨著那一聲響,他的身體在止不住的戰(zhàn)顫。我騎坐在他的身上,迷亂地扭動,年念舊拍打著我的屁股,說:你果然成了極品。我迷蒙地扭動著,我緊密一些再緊密一些,以證明愛的存在。
年念舊激狂地笑著把領(lǐng)帶繞在自己的脖子上交給我:不夠,寶貝,還不夠!不要有顧忌,只要有快感,和誰做都一樣,不是嗎?
可,不是的,不是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別人做。我只是忍耐著屈辱,想換你一個新生;我只是想讓自己變得更好,能夠在你不能走下去的時候讓你依靠。只有堅定了這一點,我才能忍耐著一切活下去。
我沒有說這些,我只是像怕用力一點就會碰碎一只虛幻的肥皂泡一般的口吻,輕輕地,卑微地問他:念舊,你帶我走,好不好?
他的表情,激情的迷亂中帶著一種不屑,就如同當(dāng)初講炒狗屎那般的語氣說:為何要走?今日的生活,多么美妙。
瞬間,我聽見我的心轟然倒塌的聲音,我慢慢地拉緊領(lǐng)帶。我所愛著的男人,他的呻吟有若野獸的掙扎,我放松一點點,再拉緊一點點,他白皙的臉瞬間變得烏紅,他興奮極了。他在休克過去前說:寶貝,你變得真棒。
我淚落滂沱,已經(jīng)看不清楚他最后的表情,我把這些年的想念、絕望、無助、痛楚、掙扎,通通放于雙手,我緊緊地緊緊地繼續(xù)用力、用盡所有力氣地拉緊那條質(zhì)量好得怎么也斷不了的領(lǐng)帶,直到他變硬變冷。
警察進來的時候,我正在輕輕地吻他毫無氣息的臉,他安靜似天使,真完美。我說,謝謝你,贈我空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