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個季節(jié)
是黃昏,暮春天氣,異鄉(xiāng)街道,遠空一片霏霏。
古道叼著煙,拖著一只換了輪子的旅行箱,向三年前重逢羅衣的小酒館走去。羅衣正在那里,等他,重演重逢。
旅行早有計劃,更改的只是他和羅衣搭乘不同班機,分別前往,他較她晚些。不如我們重演重逢?幾天前,歡愛后,羅衣的長發(fā)散落在他的胸口,頭抵著他堅硬的下巴,興致勃勃地提議。
三年前,同樣季節(jié),古道和羅衣在旅行時重逢。當時,在拉薩八廓街的小酒館里,羅衣正喝威士忌加冰。他走了進去,他們彼此看到。在不同膚色和頭發(fā)的陌生人中,在天廣水闊各自東西流浪多年后,在空蕩心房的浩瀚坐標上,他跟她重逢。是喜重逢,千真萬確。
羅衣穿一件黑色繡花蝙蝠衫,一邊掉落肩頭,裸露著銷魂的鎖骨。還是那么瘦,整個人明媚艷麗,像四月里開得正盛的桃花。
穿過疊疊重重的人影,他大步走向她,仿佛久饑的蜜蜂走向花朵一樣的迫不及待,一樣的驚喜。她站起身看著他,眼角透露出一種帶淚的微笑。無多言,喚一聲對方姓名,道一句好久不見,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
他們一起結束了旅行,他陪她回她所在的上海,迅速結束那里的一切,然后帶她回他所在的深圳,開始一起生活。
三年過去,離地久天長還遠,她突發(fā)奇想,重演重逢。他雖覺無聊,仍答應配合,更改機票。此時,走到小酒館門口,他又點一根煙,停下腳步吸。煙吸完,他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攔了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去機場。
是一剎那的決定,他要從頭活過,過一種嶄新的生活,新得像第五個季節(jié)。
他沒有對羅衣說再見。
白色情人節(jié)
古道在路上,馬不停蹄,一路向北。他行過大理的風花雪月、品嘗了紹興的酒、擁抱了沈從文筆下的邊城、踏過青海湖的眼淚,最后來到大連,累了,定居。新工作,新公寓,他是沒有過去的男人。
遇見喬婉那天,是情人節(jié),大雪鋪城。下班后,古道一個人來到星海廣場,到處都是手執(zhí)玫瑰的情侶,一對對,一雙雙,笑得多甜美,提醒他孤單。坐在冰涼的石階上,他迎著凜風點煙吸,想深圳下雪了嗎?羅衣的情人節(jié)是否有人陪?
一只維尼熊突然跳到他面前,手舉一支紅玫瑰,遞給他。他喜悅接過,說謝謝,維尼熊搖搖頭,仿佛在說不謝。接著跳到他左手邊,坐下,摘掉熊頭。是個女人,短發(fā),瓜子臉瑩白得像涂了層牛奶,水水的大眼睛清凈澄明,像貓,非常美。
嗨,給根煙,女人面向他,伸出手。
他拿出煙遞給她,又拿打火機幫她點著。她深吸一口,呀,我也喜歡中南海呢,以前一直抽茶花,現(xiàn)在買不到了,便改成這個。我喜歡白色過濾嘴的煙。她自說自笑起來,笑容美過春天風。他默看,直覺得那笑像股嬉鬧的溪流,貫穿了他的全身。
雪一直下,妝白了情人節(jié),染桔了夜。女人收工后,古道請她喝酒,借醉意濃,將她帶回家。卻是她先抱住他,嘴唇奉上,身體打開,全是大動作。就如一朵大花見了光照,得了雨露,歡歡喜喜盛放起來,柔柔艷艷一片,迷人眼。
她給他,也跟他要,他照單全收,也全力以赴配合。變小餓獸一頭,捕她當食,火燒似的熱烈。依著自己的欲望漂洋過海,任由迂回曲折,泅渡她身體的深處。
默默漂流,無聲飛行。
也羞恥,也快樂。
紅顏難免多情
夜過后,女人成了古道的女朋友。
她叫喬婉,但古道更喜歡叫她維尼。維尼,你的好朋友跳跳虎呢?維尼,今天的早餐是什么?喬婉咯咯笑,逗小孩一樣說,你就是跳跳虎啊!早餐當然是蜂蜜!維尼的最愛!他也忍不住笑,拂拂她頭,維尼,給好朋友唱支歌吧。
她便唱,拎起花裙一邊裙角,在房間里轉(zhuǎn)圓圈:紅顏若是只為一段情,就讓一生只為這段情,一生只愛一個人,一世只懷一種愁。
古道不再笑,嘴巴一咧,大哭,這是羅衣的歌。初見,年少春衫薄,羅衣站在一樹滿開的桃花下,手牽長平,他最好的哥們兒為他唱起這首歌。她臉比桃花美,笑比桃花艷。他荒蕪的心田頃刻間泛濫起來,完全泛濫,沃沃成災。
愛是一場浩劫,她是俘虜他的魔,他拜倒在她無與倫比的美麗下,從此刻骨銘心死忠她一人。他每天跟在她和長平身后,任一對戀人的甜蜜錐心刺眼,以為愛情無藥可醫(yī),即便注定得不到,也惟有愛得更深。
她卻約他,單獨。簡陋小旅館,臉紅告白,不愛長平,愛他。他快樂到忘乎所以,蟄伏許久的激情全盤進發(fā)。以床當舞臺,她是無人可替的舞伴。他和她共舞,與她飆舞,如明日將死似的跳一場歡,拼出一切,不顧一切。
清早天亮,盛宴之后,南柯夢醒,他自覺對不起長平,慌亂逃走?;丶?,父親說,要去加拿大工作,要帶他走,去那里讀書。半月后,他已人在多倫多,那一次,他同樣沒有對羅衣說再見。
不說再見,卻想再見,他像破殼失敗的蟬,在相思的針氈上親手建一座牢。他是牢中人又是看牢人,牢的四周草長鶯飛,全是未了舊情的果。
思伊若孤燈,一夜一心死。
彼時,當時,亦是此時。
羅衣不是惟一女人
時間是最厲害的殺手,時間卻殺不死愛情。
很多夜里古道懷抱喬婉,人暖,心冷。他心里沒有愛情在燃燒,卻說愛,以及和愛息息相關的婚姻,長久。世間情愛何其多,羅衣不是惟一的女人。他渴望有人拯救他,帶他走出回憶之牢,助他遺忘,遺忘遺忘,直到心壁長滿青苔,淹沒羅衣的名字。
蜜月之季選在暮春,之地選在拉薩。舊地重游,不是懷念,只是祭奠。第三日,在瑪吉阿米用餐過后,他帶喬婉去了小酒館。門推開,銅鈴叮咚喧嘩,有喝威士忌加冰的女人驀然回頭。只一眼,他的心似乎倏地停止,隨即又像活塞一樣撲通跳動。
那是羅衣,仍是羅衣。
兩年了,她一直守在原地,等他。
他們認識十年有多,其中大部分時間,她都在等他。第一次他逃走,她等了七年;這一次,是兩年。她散盡最好年華,像一棵樹依循本能,伸出須和氣根,扎在他的生命之中,任由天寒地凍,抑或暑氣逼人,誓死站成永恒。
她撲上他,緊緊抱住,痛哭。她瘦好多,簡直像把刀子。他淚如雨下,心痛如絞,卻還是使勁掙脫她。仿佛她是粘住他的蛛網(wǎng),喬婉也丟下不管,撒腿就跑,幾乎連滾帶爬。
沒人知道,月亮逃離夜空,赴荒蕪長孤獨,是羅衣給他的傷害。
如果有如果
那年重逢,羅衣告訴古道,長平死了,溺水。
她大聲地哭著,我一直在等你,我什么都沒有,只有你了。
于是,他和她在一起了。從暗夜摸索過來的人,便格外珍惜黎明的曙光。他本愛她,愿意至死都暴烈地愛她,只愛她,為她而活,永遠地溫暖她,璨爍她。一人心與伊白頭,二人相濡忘江湖。
三年過去,對人如對花,日日相見日日歡。他認定她是他一生一世的獨一無二,渴望與她永遠花好月圓地走下去??删驮谒岢鲋匮葜胤甑囊雇?,他意外發(fā)現(xiàn)一張照片,是她和長平的合影,攝于長平溺水當天。照片后面有一行小字,是她筆跡:被你所愛,卻愛他人,對不起。
長平之死,并非意外,而是他殺。當日,羅衣約長平去江邊,想告訴他,她真正愛的人是古道,她要離開他。就在她難以開口之際,長平卻忽然說,他于古道有恩。多年前某個秋天傍晚,他和古道在此談心,遇到幾個混混持刀打劫。古道反抗,混亂中,是長平幫他擋了致命一刀。
原來如此,難怪一夜歡情后,古道會逃走。欠長平的,他沒還,又怎能奪他所愛?
羅衣清清流下兩行淚,忽然脫掉外衣,奔跑著縱身跳入江中,很快不見蹤影。長平以為她想自殺,趕去救她。殊不知她只是隱伏江中,化身水草,等他靠近,將他一纏,一拉;再纏,再拉,直到他停止掙扎。
她愛古道,要和他在一起,沒有什么能夠阻擋。
幾日后去找古道,才知他已離開,找不到,她便等。他是一條遙遠的船,為了他,她必須不停地等待。她不怕等待,只怕久等等不來,抑或等來又失去。
原來有永遠
古道撒腿跑出小酒館,羅衣緊隨其后,眼看著他橫穿過馬路,進了一輛出租車。車子絕塵而去,她絕望跌倒在地。一個女人跑過來扶起她,問她沒事吧。她看著女人貓一樣清凈澄明的眼睛,忽然想起,女人和古道剛剛手牽手走進小酒館。
你是誰?
我是古道的妻子呀。
撒謊!除了我,古道決不會娶另一個女人為妻,不會!一輛貨車飛馳駛來,羅衣滿臉淚地叫喊著,猛地手臂使力,將女人推向馬路中央,喬婉頃刻葬身車輪之下。
她愛古道,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永遠。
(責任編輯:花掩月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