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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雅山谷的父子

    2012-04-29 00:00:00遲子建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2年5期

    上部:父親

    父親講他給鄂倫春人放電影的故事時,母親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織毛背心;弟弟將從山中捉來的野貓,綁在八仙桌子的桌腿上;我呢,把一雙剛刷好的白球鞋擺在炕沿,拜祖宗似的,跪在地板上,用白粉筆涂著鞋面泛黃的地方。

    窗外的小黑狗如往常一樣,在黃昏時刻,將覓食了一天的雞們,一只只從院外攆回來,往雞架趕。想必那天映在玻璃窗上的火燒云,太像一群金色的毛毛蟲了,貪吃的花公雞不肯進籠,張開翅膀撲向窗子。忠于職守的小黑狗為了逮它,跟著撲過去,結果花公雞毫發(fā)未損地落下來了,小黑狗卻磕著了頭,疼得嗷嗷直叫。弟弟火冒三丈地跳下炕,埋怨母親今年沒有給大公雞剪翅膀,它春天開始就為非作歹,跳進菜園,將菠菜和小白菜鹐得盡是篩子眼;到了夏天,還飛到板障子上,順著它跳到房頂,啄破油氈紙,他住的小屋因此漏雨,淋濕了枕頭,枕頭瓤子發(fā)了霉,晚上睡覺感覺是枕著一坨牛屎。

    我說:“大公雞是紅小兵,因為它脖子上吊著的玩意跟紅領巾一樣,誰能攔著它造反!”

    弟弟瞪著我說:“那你就是大公雞的姐姐!”

    我剛加入少先隊,脖子也拴上了紅領巾。

    正當我被噎得不知如何反駁時,母親拿起窗臺的剪子遞給弟弟,意思是:你自己動手剪花公雞的翅膀呀!弟弟沒有好氣地說:“都下霜了,雞架就快搬回屋子,它也蹦跶不了幾天了,還鉸個屁!”說完,他敲了下窗子,罵小黑狗:“別叫了,笨蛋!”

    母親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牙。本來雪白的牙,被火燒云給映照成金牙了。

    父親講故事,往往為著多喝兩盅酒。家人吃完了,可他酒興正濃,不想下桌,只好拿故事當糖果,甜我們的嘴,這樣誰也不好意思說他了。他的故事多是講別人的,很少涉及自己。他一講自己,就是小時候給地主放丟了一只羊,挨了頓皮鞭。這故事把弟弟聽煩了,有次搶白他:“地主雇你也真倒霉,連羊都看不?。 ?/p>

    父親氣個倒仰,抓起笤帚疙瘩要揍他,說:“連階級都不分,同情地主,長大了還不得是惡霸!”

    弟弟敏捷地閃開了,梗著脖子辯解,說他和小黑狗是一個階級的,與大公雞則是兩個階級的!

    父親的笤帚疙瘩夠不著弟弟,或者說他故意不去夠吧,他將戰(zhàn)火轉移到母親身上,輕輕地敲了一下她的肩,說:“怎么弄出這么個不開竅的兒子!”

    母親動了真氣了,她奪過笤帚疙瘩,照著父親的肩狠打了一下,回敬道:“還不是你弄的!”

    父親疼得齜牙咧嘴,但他樂了,我們也樂了。

    父親講故事,很少有迷住我們的時候,所以他更像是講給自己聽,但那天的情形卻不一樣。

    “平時去林場和部隊給漢族人放電影,我都帶著徒弟,可是給鄂倫春人放電影,徒弟就不敢跟著去了,你們猜為啥?”父親賣起了關子。

    “鄂倫春人有槍唄——”我說。我曾在山間公路上,看見鄂倫春人騎馬而過,馬蹄揚起的塵土,迷過我的眼睛。我怕馬,也怕鄂倫春人。因為馬蹄像手榴彈,而鄂倫春人挎著的槍,在我眼里滿腔烏云,能迸發(fā)閃電。

    父親快活地沖我眨了眨眼,算是承認我說的靠譜吧,之后他拍著八仙桌,說:“在他們那里,酒比槍要嚇人!”說完拿起酒壺,添了一盅酒。他倒酒的時候,母親飛白眼,弟弟撇嘴。只有我和野貓,沒有給他壞臉子。

    我家的八仙桌是樟子松的,一米見方,三拃高吧,四條桌腿跟豬腿一樣茁實,桌面有黑褐色的木頭節(jié)子,像嵌著幾顆栗子,讓人老動摳出吃掉的心思。這桌子含松脂,有香氣。平素它戳在墻根,飯口時才撇腿上炕。由于經年累月搬上搬下的,磕磕碰碰不斷,四個桌角就像爛了嘴似的,全都有傷,好在桌面沒有開裂,花紋清晰,明凈光滑。

    父親用生蔥蘸了下黃醬,眉飛色舞地嚼著,喝了口酒,說:“給鄂倫春人放電影,徒弟跟我去過兩回——喝傷了!鄂倫春人喝酒,不論碗,論囊!囊是什么造的呢?皮子!鹿皮的或是狍皮的。哪個囊不裝個三五斤酒?你到了他們那兒,剛在撮羅子坐下來,一碗奶茶還沒喝完呢,酒囊就扔過來了!”

    我問:“什么是撮羅子?”

    父親說:“就是用松木桿搭成的小帳篷,上尖下圓,戳在林間,隨時隨地可以挪動。你不喜歡這兒了,就再換一個地方?!?/p>

    弟弟羨慕地說:“要是咱家的房子能搬就好了!我把它挪到河邊,不用聞茅樓和豬圈的臭氣,做飯洗衣省得挑水,夏天下河洗澡抓魚,冬天河上凍了,出門就能抽冰尜玩!”冰尜就是陀螺,圓形,上大下尖,有木制的,也有鐵制的。若是木制的,底下便嵌著一粒鐵珠。將冰尜擺在冰面上,一鞭子抽過去,它就像受了主子驅役的奴隸似的,團團轉。弟弟喜歡抽冰尜。他一抽冰尜母親就不高興,他在寒風中玩得直淌大鼻涕,弄污襖罩,還得給他洗。

    我說:“上尖下圓的撮羅子,一定像墳包!他們住在墳一樣的窩里,不害怕?”

    父親說:“我這二丫頭就是不如大丫頭會說話!什么墳包,你就不能想點美的?”

    父親說的大丫頭,指的是比我大六歲的姐姐,她勤勞能干,乖巧懂事,在呼瑪河南岸的農場做知青。估計她割完麥子,也快回來了。農場距家五十多里地,平常她很少回來。而我這個不受待見的二丫頭,剛上初中。

    父親警告我們不許插言了,好故事要是老被打斷,就成了斷線的珠子,美就被破壞了。他說:“徒弟第一次跟我去,鄂倫春人把他灌得人事不省,尿了褲子;第二次去,喝得他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從那以后,一說給鄂倫春人放電影,他就嘴苦,吃不下飯,我只好一個人去。鄂倫春人接我,不管冬夏都騎馬。別看他們的馬兒個頭不高,那才靈巧有勁呢!他們的撮羅子里,除了供奉山神‘白那恰’,還供奉著馬神‘昭路布如坎’?!?/p>

    弟弟性子急,他說:“別老說馬,說人呀!”

    父親說:“不說馬,哪有人?鄂倫春人,是跟馬聯系在一起的!那次接我的人叫葛列爾,外號葛一槍。為什么?他是神槍手,他打獵物,彈無虛發(fā),一槍致命!所以他出門時,獵槍里只擱一顆子彈,牛不牛?他那天中午接我時,自己騎匹黑馬,還牽來兩匹棗紅馬。為什么牽兩匹呢?一匹給我騎,一匹馱設備,小型發(fā)電機、柴油桶、放映機、銀幕袋、拷貝箱、大喇叭,放電影需要的東西都得帶上。馱設備的是高頭大馬,威猛有力,我騎的瘦弱矮小,但溫順靈巧。葛一槍在前面開路,馱設備的馬在中間,我斷后。那是八月,樹葉最肥的時候,林子密極了,我們一路穿山越河,碰到過好幾次動物,飛龍,灰鼠,猞猁,還有野兔,葛一槍統(tǒng)統(tǒng)放過了。我還以為他嫌這是些小動物,不值得浪費那顆子彈,一問他,他說他們剛打了頭犴,夠吃好多天的,不能見著動物就打,那樣太貪心了。鄂倫春人打獵物,集體享用,不像我們,過的是死門日子,各家顧各家!我問他不打獵時,是不是就不用帶槍了?葛一槍說只要在山里,槍就不能離身,槍里得上一顆子彈,萬一碰到黑熊和狼,趕上它們脾氣壞,就得動家伙!真是說什么來什么,我們剛過一個河汊子,黑馬突然停下來,叫了起來。原來,前方的松樹林里,一頭母熊領著它的兩個熊仔,在一棵雷擊樹上玩耍呢!雷擊樹黑黢黢的,熊黑乎乎的,要不是黑馬叫,你真發(fā)現不了它們呢。早年我來大興安嶺,就聽山民講過,林子常有黑熊出沒。聽說一個五人森調隊勘察時,就碰到過黑熊。那時的森調隊是配槍的,其中有個叫吳老憨的,自恃槍法好,槍就背在他身上。結果他一槍打過去,子彈飛了,再打,又飛了!一梭子子彈打光了,沒傷黑熊一根毫毛。黑熊被激怒了,它撲過來,把吳老憨按在地上。黑熊的爪子生著毛刺,力氣又大,只要它愿意,輕輕一揭,就能掀掉人的腦殼!吳老憨嚇傻了,同伴們也嚇傻了,誰也不敢動。黑熊最后可憐了吳老憨吧,把他扒拉到一邊,揀起槍,直立著,像個戰(zhàn)士似的,抱著槍雄赳赳地走了!它剛走十來步,就把槍給擺弄走火了!子彈掃著了它的后爪,把它氣得啊,將槍摔向一塊大石頭,砸個稀巴爛。原先站著的幾個人,嚇得都癱倒在地,以為黑熊會返身報復他們,個個嚇尿了褲子!可是黑熊瘸著腳走了。吳老憨這一嚇,做下病了,看見頭豬都發(fā)抖!聽說他老早就病退了。我一想起吳老憨的故事,想著葛一槍只有一顆子彈,可是熊有三頭,嚇得渾身哆嗦,差點沒從馬上摔下來。那時我還沒談對象呢,你說一個小伙子要是連姑娘都沒摟過,被黑熊一巴掌給拍死,得多冤屈呀!”

    弟弟顯然被故事吸引了,他回到炕上,拿本小兒書亂翻著,目光卻放在父親身上。父親說到“摟姑娘”的字眼時,他一扭頭,說:“流氓!”

    母親剛好織完一股針,她舉著從毛線堆脫穎而出的織衣針,朝父親比劃著,說當年黑熊要是吃掉他就好了,省得她嫁給這么個主兒,跟著他生孩子遭罪不說,還得聞他的臭腳丫子味。她埋怨父親從五七干校回來,沒改造好,墮落成酒鬼了!

    父親揉了下鼻子,說:“我也恨黑熊,當初它們要是吃掉我,現在就不用遭這份洋罪了!管老婆管孩子不說,喜歡的書要燒掉,不喜歡的書得天天讀,還得下放勞動,活得沒滋味!”他說到不喜歡的書要天天讀時,我掃了一眼書柜里孤獨地站立著的紅寶書,小聲說:“反動!”母親大驚失色地看了一眼窗外,確認沒外人來,這才放心,囑咐我們不許把父親的話亂說出去,接著織毛背心了。她織得熟練,仰著頭,基本不用看針。

    父親說:“葛一槍沒有開槍,他回頭給我使個眼色,示意我跟著他走,在馬背上輕輕一拍,我的棗紅馬便跟著前面兩匹馬,從雷擊樹下順順當當地過去了。不怕你們笑話,我嚇得頭皮發(fā)麻,氣都喘不勻了。我還記得,母熊和熊仔端坐在彎曲的樹干上,一動不動,好奇地看著我們。它們有著漂亮的銅鈴一樣的圓耳朵,胸前有道彎曲的對號似的白杠,好像老天許可它們在人間生活,給它們打上了這樣的記號。黑熊的眼睛比人的要清亮,很美!我們走遠了,葛一槍這才對我說,只要你不惹黑熊,它們不餓著的話,是不會主動出擊的,尤其是母熊,它為了保護自己的熊仔,更不會輕易傷人,它怕熊仔吃虧。我問葛一槍,萬一情況不妙,一顆子彈對付不了三頭熊,那咋辦?他說他的狍皮靴筒里,各插著一把獵刀呢!他曾用獵刀,抓過日本鬼子,干掉過兇狠的母狼,根本不需要子彈!”

    弟弟不信地問:“他還抓過鬼子?”

    父親說:“可不是嗎,蘇聯紅軍和日本關東軍交火時,有兩個日本鬼子從西口子,逃到林子里。那是秋天,葛一槍打到一頭野豬,騎馬馱著獵物回營地的路上,在一條小河旁遇見了兩個吃臭李子的鬼子。鬼子有槍,但他們在山中逃了一個月,晚上一有野獸叫就放槍,再加上打獵物填肚子要開槍,子彈用光了,槍成了啞巴!他們只好吃蘑菇和漿果充饑。鬼子看見鄂倫春人馱著一頭野豬,兩眼放光,他們已經好多天沒吃肉了。他們見葛一槍的獵槍不是挎在身上,而是綁在馬上,知道他的槍也是廢物,膽子大了,想著兩個人對付一個人,應該沒問題,就舉著不能冒火的槍,嗚哇叫著沖上來。結果怎么樣?葛一槍跳下馬,兩手同時伸向靴筒,嚯,兩把寒光閃閃的獵刀就在手上了。他力氣也真是大,兩只胳膊張開,再收緊,鬼子的腦袋就進了臂彎了,獵刀正抵著倆狗日的脖頸子,生擒了小鬼子!制服他們后,葛一槍用繩子捆了他們的手,拴在馬上,拽著他們走。葛一槍心眼好,見鬼子面黃肌瘦、胡子拉碴的,越來越跟不上馬的步伐,知道他們餓得夠嗆,沒力氣了,就停下來,籠了堆火,用獵刀卸下塊野豬肉,給他們烤著吃。小鬼子不但吃著肉,還喝著了酒,他們感激地給葛一槍跪下了!”父親說到這兒,喝了一大口酒,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笑著說:“扯遠了,得說放電影的事了!”

    可我想知道那兩個日本鬼子的下落,問:“他喂飽了鬼子,把他們帶哪兒去了?”

    父親說:“啊,自然是抄近路,交給了剛解放了歐浦的蘇聯紅軍!蘇聯紅軍獎勵給葛一槍一箱子彈呢?!?/p>

    弟弟不滿地說:“要是我遇見日本鬼子,就用刀‘咔嚓’了他們!”

    父親說:“殺俘虜是有罪的,不能那么干。蘇聯紅軍將俘虜的鬼子,全都押解回去,給他們修公路去了。反正當了戰(zhàn)俘,沒有好下場的!看似有活路,其實是死路一條!”

    母親撇了下嘴,說:“蘇聯紅軍也不都是好東西!”

    父親說:“那是啊,蘇聯紅軍幫著我們收復東北時,沒少禍害咱們的杰姆什卡和瑪達姆!”

    弟弟問:“什么是杰姆什卡和瑪達姆?”

    父親說:“你兩個姐姐是杰姆什卡,你媽是瑪達姆!”

    弟弟半懂不懂地說:“好男不和女斗,禍害她們有什么意思!”

    母親說父親:“這故事照你這講法,還不得講半宿兒?東一撇子,西一掃帚的,離題萬里,虧你還是個老師!”

    父親趕緊回歸正題,說:“我們到那兒時,天色就跟現在差不多,火燒云落了,天開始暗了。那個營地,在一條美麗的山谷里,叫別雅山谷?!畡e雅’在鄂倫春語里,是月亮神的意思。站在這條山谷的谷底,你看兩側的山,覺得這就是老天爺放映電影的地方。老天爺真聰明啊,他把雪白的幕布,掛在了山嶺之間。他坐在天上,常年看著人間的電影。彩云呀鷂鷹呀,野花呀溪流呀,山貓呀野鹿呀,他想看什么,就來什么?!?/p>

    “別瞎抒情了——”母親再次打斷父親:“說你到了別雅山谷后的事情吧。”

    父親低下頭,露出憂傷的神色。他的憂傷在薄暮的黃昏,分外動人??吹贸鏊麑e雅山谷的描述,還沒有盡興。他說:“我們到了鄂倫春營地,迎接我們的,先是各家的獵犬,然后才是人。鄂倫春人的獵犬,非常通人性。主人出獵時帶著它們,它們的鼻子才靈哪,百米之外,就能聞出動物的氣味,把主人引向那兒。在外宿營,萬一來了黑熊和狼,它們會把主人扒拉醒。尤其是獵犬中的頭犬,威猛機智,能獨自逮住兔子、灰鼠這樣的小動物,簡直就是偵察兵,所以鄂倫春人有‘好狗不換馬’的說法。”

    我問:“那葛一槍咋不帶獵犬呢?帶上它,不就等于帶著子彈庫了嗎?”

    父親樂了,夸我:“我二丫頭這話說得還不錯!”他說:“葛一槍原先也有獵犬的,叫黑晶,黑色的公狗,個頭不高,但非常厲害,能逮住兔子,捉住野雞!有一年,葛一槍帶著黑晶出獵,在叉巴河,遇見了漢族人挖的陷阱。陷阱偽裝得太好了,葛一槍和他的馬都沒察覺,可黑晶發(fā)現了。它見勢不妙,沖上去攔住馬。馬停下了,它卻落到陷阱里!那陷阱兩米來深,布著鐵絲網,黑晶的身上被扎了無數窟窿眼,死時渾身是血,真慘吶!葛一槍忘不了黑晶,從此后不再養(yǎng)狗。他在山中遇見陷阱,就撕開它的偽裝,將它填平。唉!”

    “挖陷阱的人真壞——”弟弟詛咒說:“讓那樣的壞人家,生的男孩不長雞雞!”

    母親“撲哧——”一聲樂了,說:“你長著雞雞,說明咱們是好人家!”

    我扔掉粉筆頭,雙手堵起耳朵,說:“磕磣!”

    父親的故事就像爬坡的驢子,雖然慢騰騰,總歸是前進著:“我下了馬,進了葛一槍家的撮羅子,發(fā)現犴肉和酒囊已經擺好了。可是人沒吃呢,蒼蠅就動上嘴了。葛一槍的閨女,小名叫小銅鈴,是個胖墩墩的丫蛋,正揮著胳膊趕蒼蠅。葛一槍說,林子里的蒼蠅干凈,他們平素吃東西,不忌諱它們,也不備蠅甩子。看來是他老婆怕客人瞧見蒼蠅犯惡心,讓小銅鈴驅趕的。葛一槍的老婆叫孟百合,個子不高,很黑,塌鼻子,整個人看上去像發(fā)酵了的面團,眼睛都快給胖沒有了,只剩一道縫兒!她將犴肉做了三種:一種是煮的,沒有熟透,還帶血筋呢,這種肉用手撕著吃,那才鮮呢;還有一種是烤的,用蘇子葉和鹽腌漬過,外焦里嫩,吃了一塊還想著第二塊,不吃三塊你肚子里的饞蟲都得鬧你呀;再一種我最得意的,是把犴肉和老山芹剁碎,灌進腸衣,蒸熟后,用刀一截截地切著吃。嗬,那酒菜那個硬呀,現在想來都淌口水!鄂倫春人不吃獨食,喝酒的時候,整個營地的男人都來了。太陽落山了不要緊,他們在撮羅子外的空地上,劃拉點干柴棒,點起火來,吃著喝著說著唱著,那叫一個美呀!那紅彤彤的火堆,就等于太陽,等于燈了!”父親豪情萬丈地述說著,聲調高了起來:“我喝了大概半斤左右吧,瞅人時就不真亮了。我說不能喝啦,萬一醉倒,就沒法放電影了!他們很聰明,說是先把電影放上,邊喝邊看,兩不耽誤。這主意真是好呀!過去皇上年節(jié)擺宴席,不也得請戲班子,唱個戲嗎?他們看過兩場電影了,知道怎么放,早就把拴銀幕的兩棵樹找好了。我清楚地記得,那兩棵松樹,一棵粗,一棵細。葛一槍掛銀幕時,開玩笑說粗的那棵是他老婆,說完還跟山羊似的,啃了口粗樹的樹皮;她老婆嘴巴也不饒人,指著那棵細的樹,說葛一槍跟它一樣,從來沒粗過,再吃再喝也是個細,冤鬼托生的,她每天摟著根干柴棒,老擔心把他給撅折了,把我們給樂的??!銀幕掛好了,在樹上再拴上大喇叭,將柴油發(fā)電機噠噠發(fā)動起來,連上線,支好放映機,拷貝一上,電影就開演了。看電影的,除了人,還有獵犬和狍子。獵犬多,狍子只有一只。鄂倫春人養(yǎng)狗,基本不養(yǎng)狍子。狍子一般是草黃色的,只有尾根是白色的,可那只狍子通身雪白!它沒長犄角,是頭母的。白鹿和白狍子,在他們眼里是神,捕到白狍子后不能殺,得好好養(yǎng)著,走哪兒都牽著。它還有個名字呢,叫衣嘎布,就是思念的意思?!?/p>

    “那白兔為什么就不是神了?”我問。

    弟弟撇下小人書,沖我大聲說:“真笨,兔子都是白色的,不稀罕!狍子和鹿成千上萬,也出不了一只白的,爸爸常說物以稀為貴,這個還不懂?”

    父親轉而表揚弟弟了:“我兒子這么小,就會用成語了,了不起!”他驕傲地喝了一大口酒。

    我受了奚落,一肚子不高興。球鞋涂好了,我故意將剩下的小半截粉筆扔進灶坑,拎著它們出了屋,晾在院外的窗臺上,心想我不聽故事又死不了,干嗎讓人說呢!我出門的時候,母親罵我是個敗家子,看來她心疼那截粉筆了。天越來越暗,星星探頭探腦的了。雞全都歸籠了,可是因為聽故事,弟弟忘了他的活兒,雞籠門還敞著,小黑狗只好趴在籠子前,警察似地蹲守著。我的出現,讓它歡天喜地,它跑過來舔我的褲腳,使勁搖尾巴。可我一想關雞籠門的活兒,不該我做,于是踢開它。小黑狗生了氣,跑到倉棚前趴著去了,大有罷工的意思。不過它賭氣了不到兩分鐘,聽見雞們咕咕咯咯地蠢蠢欲動,又回到雞籠旁了。而我惦著故事,也不爭氣地抬腳回屋了。

    “葛一槍有個兒子,叫奇克圖?!备赣H說:“他隨他媽,又矮又胖,特別能吃。他年紀小小,就長著黑茬茬的小胡子了!他喜歡爬樹,七八米高的大樹,轉眼之間,就爬到樹梢了!葛一槍告訴我,奇克圖見著大樹就想爬,還想搭個樹屋,睡在樹上呢。奇克圖喜歡白狍子,看電影時就把它牽來了。他和狍子臥在地上,都支棱著可愛的圓耳朵,看上去像一對好兄弟!那天放的電影是《渡江偵察記》,電影剛開演,因為里面的士兵取笑喝酒的班長,他們便議論開了,說班長是好人,其他士兵是壞蛋!八九分鐘吧,影片中的小姑娘救下當年的連長,劃船送連長脫離險境時,遭到日本鬼子的追擊!這下好,葛一槍當真了,他扔下酒囊,抓起腳前的槍,對著銀幕上的鬼子就是一槍!鬼子早沒影兒了,銀幕被打了個窟窿,把我給心疼壞了。我責任大呀,一塊銀幕值不少錢呢,修復個槍眼多難呀。我停下放映機,告訴他們電影里的人都是假的,不能當真。他們就說我壞,拿假東西蒙人!沒辦法,我只好接著放,這回人消停了,可是電影里狗一叫,奇克圖一個口哨,銀幕下的獵犬全都跟著汪汪叫。那只白狍子,大概覺得狗都叫,它不能不叫,也叫起來。以前我給他們放電影,都是唱戲的,大不了銀幕上的人唱,他們也唱。他們唱的鄂倫春小調也好聽,樂得他們唱。可是放情節(jié)片就出麻煩了!最有意思的是,電影里下雨,鄂倫春女人接二連三起身,要回撮羅子避雨,可那晚別雅山谷上空,吊著一輪大月亮!”

    父親講到這兒,弟弟嘿嘿笑起來。他的笑聲剛落,小黑狗叫起來。它叫得兇,看來咬的不是過路人,而是有外人登門了。母親連忙放下手中的毛線活,出門察看。我們聽見她在院外,跟一個男人寒暄著。等她再回來時,手里多了一樣東西,雖然光線暗淡,但我們還是認出了,那是一尊毛主席石膏像!母親說,來的人是姐姐所在農場的副場長,進城辦事,路過我們小鎮(zhèn),姐姐托他把石膏像帶到家,說這是她當勞動模范的獎品!

    父親說:“怎么不獎勵兩瓶酒呢。”

    母親說:“還不如給條肥皂實用呢!”

    弟弟則說:“麥子不是熟了嗎,我大姐咋不捎點回來,燒麥子多香啊?!闭f完,吧唧一下嘴。

    我一聽他們對這獎品都不感冒,也發(fā)泄著不平:“發(fā)個鉛筆盒多好呀,我的鉛筆盒,都蓋不嚴了!咱家都有兩個毛主席石膏像了,還送這個!以后再刷像兒,得刷三個了,我可不干!再說了,三個都是半身像,沒意思,看不見毛主席的腿!”

    父親母親同聲呵斥我:“不許胡說!”母親更是把石膏像擺到八仙桌子上,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威脅我再敢胡說,就用針縫上我的臭嘴。

    弟弟跟著助威:“我去找針線!”

    我說:“你敢,我就先撕爛你的嘴!”說著,奪過他手中的小兒書,那是本《楊門女將》,我覺得撕它等于打女孩自己的臉,便將它揣進褲兜,瞪大眼睛,從炕稍的小木匣里找出弟弟喜歡的《東郭先生》,“嚓——”的一聲,把中間的一頁撕下來了。弟弟氣急了,鷂鷹逮小雞一樣撲過來,揪住我的長辮子,說是要用它拴野貓,讓野貓把我的臉撓成血葫蘆!我們斗氣的時候,小黑狗大概不耐煩守雞籠了,嗚嗚叫著撓門,而父母在議論送石膏像的副場長,說他已經是第二次來我家送東西了,是不是跟姐姐搞對象了?他們的口氣有點欣喜,又有點擔憂。我和弟弟才不管姐姐和誰好呢,我們亢奮地對罵著,說盡臟話,父親實在聽不下去了,拿起筷子,敲著醬碗說:“別鬧了,再鬧我就不講故事了?!钡艿芰⒖趟砷_手,我的長辮子秋千似的蕩回來了。

    小黑狗撓了半晌的門,無人理睬。它又回到雞籠旁了吧——聽不到它的動靜了。

    “邊放電影邊喝酒,那個美氣,就別提了!人一高興,誰給酒都喝,酒就沒邊沒沿了,最后喝了多少,我自己也不清楚了!電影放到一多半的時候,我醉倒了。該換拷貝了,可我怎么也爬不起來。他們把我扶起,架到放映機前,可我的手不聽使喚,眼睛也看不清東西,白搭!他們只好把我放回地上,由著我睡。我睡著,他們接著吃肉喝酒??次也恍?,便圍著篝火唱歌跳舞。月亮走到中天了,我還睡著,小銅鈴急了,去河溝舀了盆水,端回營地,將水撩到我臉上。別雅山谷有好多條小河溝,那水才叫清涼呢。我被涼水一激,睜開了眼睛。我最先看到的,是山谷上空的月亮,猛一看,就像一只飛翔的神鳥,山谷兩側幽藍的山影,就是它張開的翅膀,那翅膀好大呀,無邊無際的。小銅鈴見她這招兒,終于把我弄醒了,高興得直拍手。她還精神著,可有的孩子,困得支持不住,倒地睡了。奇克圖簡直氣死我了,他竟然睡在了放映機的架子下,這下好,衣嘎布跟過去,闖了大禍!”

    “衣嘎布是誰呀?”弟弟問。

    “狗屎記性,就是奇克圖牽著的白狍子!”我終于找到了還擊弟弟的機會。

    “衣嘎布這個壞家伙,把我放到草地帆布口袋里的最后一卷拷貝,給倒騰出來了!幸好放過的帶子,都被我擱在架子上,沒一股腦被它禍害著。我見衣嘎布把拷貝當面餅一樣踩著,膠片被扯出來了,氣得腦袋嗡嗡直叫。你說膠片又不是青草,有個什么啃頭!我沖過去,從它嘴下搶出拷貝。奇克圖被我喊醒了,知道心愛的衣嘎布吃了不該吃的東西,他很生氣,折了根樹枝,抽了它一頓,將它拴到一棵樺樹上。我捧著拷貝,用剪刀鉸掉被衣嘎布弄壞的膠片,接好,繼續(xù)放電影。因為少了幾米膠片,一些情節(jié)跟著沒了,看的人接不上溜兒,七嘴八舌地問我這是怎么回事。我只好停下來,將漏掉的情節(jié)講給他們,再放??墒切°~鈴不干,她哭鬧著,非讓我把丟掉的故事,再搬到銀幕上。你說我又不是孫悟空,哪有那本事!孟百合哄了半天,答應她冬天出了山,給她買花手絹和大蝦糖,小銅鈴這才不哭了。電影快結束時,戰(zhàn)士最終把情報送到了我軍手里,鄂倫春人全體起立,向他致敬!而情報送到后,按照暗號,河那邊打響三顆信號彈報信,河這邊點起三堆火呼應,他們更是激動得一個勁兒地鼓掌。獵犬見主人歡呼,也跟著嗚嗚叫,才有意思呢!我想啊,鄂倫春人要是上戰(zhàn)場,個個都是好戰(zhàn)士!”父親說完,又是一番吃喝。

    天黑下來了。父親的咀嚼聲停頓的一瞬,突然長嘆一口氣。

    這聲嘆氣,讓弟弟以為故事結束了,他問:“完了?”

    未等父親作答,院子響起腳步聲,接著屋門“嘎——“的一聲被推開了。小黑狗沒叫,說明來的人是爺爺。雖然他住在別處,但小黑狗知道他是親人,是它唯一會搖著尾巴迎進的家門以外的人。

    爺爺脾氣大,嗓門高,一進屋就是批評:“沒窮掉底吧?連蠟都點不起了?屋子這么黑!一家子都干什么呢?雞架門也不關,萬一黃皮子鉆進去吃雞,過年時這家的八仙桌子,還擺得上燉雞?托生在這院的狗,真是倒霉!”爺爺氣咻咻地說完這兩件事,又開始說門:“這家的掌柜,懶得屁眼生蛆!門都沉成這樣了,也不知道修修,誰家的門跟鵝似的嘎嘎叫?”

    爺爺走到屋中央,叫了聲父親的小名,聽到父親答應了,他“哼”了一聲,說:“怎么不把你給抓走呢!”

    原來,爺爺先前坐在他房門口的木墩上抽旱煙時,碰到了鎮(zhèn)子西頭的張大麻子。他告訴我爺爺,傍晚他在公路碰到一輛警車,開得飛快,也不知它是路過,還是來我們這兒的。如果來我們鎮(zhèn)子,抓的又會是誰?張大麻子嚇唬我爺爺:“別是你兒子出事了!他不是進了兩次五七干校了么?興許在那兒說了反動話,讓人揭發(fā)出來,給抓走了!”我爺爺一聽急了,趕緊把煙袋鍋往鞋底一磕,滅掉,上我家打探。他進了院子,見小黑狗守在雞籠前,院子沒亂,屋子也沒哭聲傳出,便知父親沒出事。心托底了,他幫著關好雞籠門,解放了可憐的小黑狗,這才進屋。

    母親起身,叫了聲“爹”,吩咐弟弟趕緊點蠟。她請爺爺炕上坐,說是下霜了,天涼了,喝盅酒活活血脈。

    爺爺又“哼”了一聲,說:“我才不撿狗剩兒呢!”大踏步出去了。

    母親埋怨父親:“爹來了,你怎么都不招呼一聲?”

    父親說:“他一肚子火氣,我敢嗎?招不招呼又能怎樣?我這個兒子,在他眼里還不如條狗!”

    爺爺嫌父親年輕時不聽他的,學文不學醫(yī),跟著他提心吊膽過日子,對父親心懷怨氣。爺爺常自問自答地說:什么是好日子?太平就是好日子!說是掌握一門手藝,哪怕當個鐵匠木匠石匠,喝口玉米糊都舒心;可是做書生的,哪朝哪代太平過?為了安慰爺爺,我和弟弟都曾表過決心,我說長大了當護士,什么人病了,都得請我給扎針;弟弟說他要當賣肉的售貨員,我家人買肉,不用肉票,盡挑肥的給,氣得爺爺鼻子都歪了,說女孩子當護士趕上男人來打針,還得按人家的屁股,多不體面!至于弟弟理想中的職業(yè),他只報之以兩個字來評價:“吃貨!”

    爺爺走后,我張羅著點蠟。

    母親問父親:“講完了嗎?”

    父親說:“還沒呢。”

    弟弟高興了,說:“我一猜這故事就沒完!”

    母親阻止我,說:“聽完了再點蠟吧,要不白瞎亮兒了?!?/p>

    我答應著爬回炕上,貓一樣地蜷到炕稍。

    “電影放完了,我們把銀幕卸下來,停了發(fā)電機。我歸置東西的時候,奇克圖慌慌張張喊他爸,說是衣嘎布不見了!葛一槍埋怨他:誰讓你當著大家抽它了?它一生氣,撒腿跑了!奇克圖說,它不是神仙嗎,咋還這么小心眼!奇克圖很委屈,平時不拴衣嘎布,它都沒逃,誰知給它上了繩套,它倒沒影了!我們去看拴它的那棵樹,發(fā)現繩子不是掙斷的,而是它自己解開的。你說狍子能自己解開繩扣,不是神仙又是什么!鄂倫春人有鹿哨,可沒聽說他們有狍子哨。但是奇克圖的口哨厲害,獵犬能聽懂他的召喚,衣嘎布也聽得懂。奇克圖把大拇指放到嘴邊吹著,以往衣嘎布一聽這音,就蹦蹦跳跳地跑來了,可這回奇克圖的口哨不靈了,他哇哇大哭。我安慰他,說月亮是個神仙窩,誰讓今晚的月亮這么好,衣嘎布這是飛越山谷回老家了。奇克圖邊擦眼淚邊說,他要飛進月亮,找回它來。我說,那你就得造天梯啦!我以為奇克圖哭一會兒就完事了,誰知他沒完沒了,像死了爹娘!鄂倫春人也忌諱白狍子離開營地,覺得不吉祥,發(fā)誓要找回來。那時凌晨一點多了,葛一槍說他在太陽升起前,一定能找回衣嘎布。他不讓別人跟著,回撮羅子取了三發(fā)子彈,單槍匹馬地出發(fā)了。他說了,一找到衣嘎布,就像電影上一樣,打三槍給他們報信!你們看,他們學電影里的東西多快!”

    弟弟嘻嘻笑了,說:“那山谷里的人得點三堆火了!”

    父親說:“就是。葛一槍走后,大家開始劃拉枝椏,攢成三大堆,單等槍響了,點起火來??墒堑劝〉龋c多了,天放亮了,沒有槍聲,深山里倒傳來狼嗥,把孟百合嚇壞了,她跑回撮羅子,跪在神像前祈禱去了。”

    我打了個哆嗦,說:“我不往下聽了,一定是狼把衣嘎布和奇克圖他爸,都給吃了!”

    “我這二丫頭,就愛把事情往壞處想!”父親一邊埋怨我,一邊說:“我看鄂倫春人都不吭氣,就說了句電影里的接頭暗號‘香煙洋火桂花糖’來逗他們,可他們不笑。奇克圖一直攥著火柴,坐在枝椏堆旁。我朝他借火柴點煙時,發(fā)現那盒火柴已被他攥濕了,真是父子連心呀!就不像我這兒子,我挨了地主的皮鞭,他還說風涼話!”

    弟弟趕緊申明:“要是你也快被狼吃了,我也會像奇克圖一樣傷心的!”

    父親說:“我也以為葛一槍九死一生了,可是太陽剛冒紅,四點鐘吧,‘啪——’的一聲,山谷里傳來一聲槍響,跟著又是‘啪——’的槍聲,真是讓人激動??!等最后一槍響過后,我們歡呼起來!奇克圖點起三堆火,火苗騰騰的,躥得老高老高,估摸著老天看見這三團大火球,也喜歡得不得了!枝椏燒得快,也就二十分鐘吧,快燒落架了,我們趕緊續(xù)上干柴棒,讓它再亮堂起來,大家圍著火堆,又喝上了!反正電影也放完了,三聲槍響,說明衣嘎布找到了,葛一槍也沒出事,大家都高興。我喝得舌頭都木了,足足有一斤吧。葛一槍騎馬帶著衣嘎布回來時,迎接他的,就是守著火的奇克圖和獵犬了,大家困的困,醉的醉,全都撂倒了!”

    母親問:“他老婆也睡著了?”

    父親說:“可不!”

    母親說:“她心可真大,要是我,怎么能睡著!”

    父親沒有領會母親這番話的情誼,傻乎乎地說:“那有什么!葛一槍打完三槍,她放了心,人一放松下來,猛喝一通,醉了睡著,太正常了!她醉倒時,我還沒事呢。她躺在草地上呼呼睡,懷里抱著兩個酒囊,那樣子,就像一頭母熊摟著倆熊仔,真招人稀罕!娶這樣愛吃愛喝、心胸寬廣的女人,福氣呀。”

    母親“哼——”了一聲,吩咐我快去點蠟,說是該揀桌子了。

    弟弟有些失落地問:“這回講完了?”

    父親說:“還有個尾巴呢。我那次放電影,沒保護好銀幕和拷貝,回去挨了批評,被扣了半個月的工資!等我轉年春天去別雅山谷給鄂倫春人再放電影時,你們猜猜,我看到了什么?”

    “月亮掉進山谷,變成了撮羅子,鄂倫春人住在月亮里了!”我說。

    父親欣喜地說:“嗬,二丫頭的想象力真不錯!”他贊美完我,也喝足了吧,很快把謎底告訴我們:營地多了兩頭小狍子!是衣嘎布生的。父親說,衣嘎布那晚溜出去,回來后肚子揣上崽兒了。它生下的狍子,全是草黃色,跟其他狍子沒什么兩樣。父親最終評價道:“當神仙有什么好?不如一公一母兩只狍子摟在一塊,親親熱熱的有意思!”

    母親責備父親:“當孩子說這話,也不怕帶壞了他們!”

    父親說:“好孩子帶不壞,壞孩子也帶不好!”他端起酒盅,一飲而盡。雖然看不清楚,但從他放酒盅的聲音中能夠聽出,他是將它倒扣在桌上了。他喝完酒,喜歡這樣放置酒盅。在我想來,酒盅里扣著一個圓圓的句號。

    我去了灶房,從灶臺摸到火柴,點燃了擱在碗柜上的蠟燭。當我捧著蠟臺進屋的一瞬,父親母親覷起眼睛,弟弟則睜大了眼睛??磥砩狭四昙o的人怕光,而年輕的眼睛不懼光。我朝八仙桌子走去,沒等我放下蠟臺,一直安靜地趴在桌角打盹的野貓,讓光亮給驚著了吧,突然一躍而起!它綁著繩子,所以它一跳,桌子好像來了神了,跟著顫悠。它力氣真是大,那么沉的桌子,被它給折騰翻了!它闖了禍后,掙斷繩子跳下炕。八仙桌翻倒的一瞬,杯盤碗盞各逃各的,有的骨碌到炕稍的枕頭前,保住了命;有的骨碌到地上,摔個稀巴爛。碗里的黃醬,煙花般飛濺著,將父親和弟弟的衣服弄污了。待我們醒過神來,才發(fā)現最要命的,是那尊剛得到的毛主席石膏像,粉身碎骨了!

    “誰讓你把毛主席像放那上面的?”父親這回真急了,他罵母親:“豬腦袋!”

    母親使勁捶著胸,叫著:“我的天吶——”

    他們趕緊商量,該如何處理石膏像碎片。父親說趁黑埋在菜園,母親說不行,小黑狗和雞都淘氣,萬一用爪子給刨出來怎么辦?母親說裝進一個布口袋,鎖進箱子,反正鑰匙外人沒有,父親說更不行,萬一形勢不好,抄家的上門,不是逮個正著嗎?他們無助地看著我們,希望我和弟弟能想出好辦法。弟弟一拍大腿,說這有什么難的?用錘子將它們敲得碎如米粒,撒在雞架下,和雞屎混合在一起,最后揚到地里做肥料,誰也不知道;我說干脆把它們掃進灶坑,點把火燒酥了,它們變成烏黑的石膏粉后,當爐灰扔掉,不就沒事了嗎?

    他們覺得我的主意可取,母親立即拿笤帚和撮子打掃石膏碎屑,父親出去抱柴。我們都忘記那只癲狂的野貓了,其實它一直蹲在灶房的角落,伺機逃跑。父親一開門,它得救地竄出去,與聞聲而來討主人歡心的小黑狗,撞個正著。小黑狗也真沒出息,嚇得掉頭就跑,野貓發(fā)出嘲笑般的叫聲,消失在夜色中了。

    母親沒讓火白燒,她將灶上的大鐵鍋填滿水,說是被黃醬弄污的衣服得趁早洗了,不然挺一宿,就漬住了。水缸的水快見底了,母親喚父親挑水。父親拿起扁擔了,但母親怕他喝多了腿軟,再掉到井里,連忙搶他的扁擔。父親說沒事,可母親就是不放心,她吩咐我看著火,拿起手電筒,跟著父親去水井了。

    我蹲在灶坑前,看著雪白的石膏碎屑,被金紅的火焰吞噬了,我對站在身后的弟弟說:“火一定長著金牙,它吃起東西來,多厲害呀。”

    弟弟沒回應我的話,他擔心地問:“咱大姐回來,要是問起王主席像,該怎么說?”

    我說:“不是說白鹿白狍子是神仙嗎?毛主席石膏像是白色的,那毛主席就是神仙!神仙去哪里,誰能管得著!”

    弟弟嘿嘿樂了,去屋里察看損失的物件。

    平時我們挑擔水,一刻鐘就夠了??赡翘彀雮€鐘頭過去了,還不見父母回返。我和弟弟慌張起來,怕他們掉井里了,連忙帶著小黑狗去找。走到中途,小黑狗突然奔跑起來,比我們先迎著了他們。上弦月沒多大亮光,母親又沒舍得打手電筒,所以路是模糊的??墒歉赣H心里是亮堂的,因為他挑著水,哼著小曲。我生氣地說:“挑一趟水,怎么用這么長時間!”

    母親語氣綿軟地說:“你爸喝多了,桶掉井里了,我們撈桶耽擱了工夫!”

    弟弟“呸——”了一口,說:“騙誰?井那么深,什么工具都沒有,擱雞巴撈呀?”

    弟弟的話,惹得父親笑起來,只聽“咣當——”一聲,水桶蹾到地上,看來扁擔從肩上滑落了。母親連忙打開手電筒,一看水桶沒翻,水只灑了一點,便放心地關掉手電筒,譏諷父親連擔水都禁不住,軟蛋一個!

    父親笑著說:“天上的牛郎硬蛋,有本事你叫他下來幫你挑水呀!”

    “我才不跟織女爭男人呢。”母親說:“人家一年才見一次面!”

    他們甜蜜地斗著嘴進了家,將水倒進缸后,聽弟弟匯報物品的損失:碎了兩只碗,一塊盤子,八仙桌子的一條腿也瘸了。母親的喜悅疏忽沒了,她嘆著氣,抱怨父親的故事講得太長了,不然不會惹這么大的亂子。

    父親看著弟弟說:“能怪我嗎?都是野貓鬧騰的!”

    弟弟看著母親說:“能怪我嗎?都是你說耗子糟蹋倉棚的糧食,我才去山里捉來野貓的!”

    母親看著我說:“能怪我嗎?都是這個傻二丫頭,非把蠟臺往八仙桌上捧,嚇著了野貓!”

    我看著窗外說:“能怪我嗎?要是老天把月牙兒送到咱家當燈使,誰還點蠟燭!”

    我想在那個寒露的秋夜,老天聽了我的話,一定會委屈地說:“能怪我嗎?這么黑的夜,就這么一盞天燈,還不得千家共用?”

    中部:空白

    下部:兒子

    弟弟講述鄂倫春人拍電影的故事之前,母親陷在沙發(fā)里,手提一串念珠,瞇縫著眼,時而念兩聲“阿彌陀佛”,時而加入我們的閑聊,時而歪頭打盹,發(fā)出喃喃囈語。由于我?guī)е酌谆貋磉^年,再加上弟弟一家也來了,姐姐家的廚房盛不下十多口人,飯桌便被搬到了客廳。

    這是臘月二十三的午后,我們給祖父和父親上墳回來,做了一桌好菜,祭灶過小年。姐夫吃完打理鋪面去了,弟妹帶著孩子串親戚去了。只有姐姐、弟弟和我,依舊守著橢圓的飯桌,推杯換盞。我們兩三年才聚一次,要說的話太多,午飯時間便像冬日的黑暗一樣,被拉長了。才三點鐘,天色就透出遲暮之氣了??磥硖栠€是喜暖,那時節(jié)它紅光滿面,生氣勃勃,橫貫長空,遲遲不歸;而白雪一覆蓋了興安嶺,它就沒精打采的,縮頭縮腦,晚來早走。

    姐姐家的房子在小城的東南角,是一座居民樓的頂層。從四樓的窗口,望得見白茫茫的山,冰封的河流,以及岸上墨色的灌木叢。樓下住平房的人家,在園田中養(yǎng)了一群鵝,一到喂食的時候,他家的兩條狗便出來警衛(wèi)。因為雪大,烏鴉和麻雀有時找不到吃的,會偷吃鵝食。母親每天最快樂的時光,就是站在窗前,看著低頭啄食的鵝,東張西望的狗,和那些盤旋在半空的可憐的烏鴉和麻雀。她懷念從前家中的菜園、院落、火炕、水缸、大公雞和小黑狗。一旦想起小黑狗,她就嘟囔父親:“都是你,帶走了這么仁義的狗!”

    父親去世三十年了。他的死,母親一想起就氣得慌。當父親不必再下放勞動,能安安穩(wěn)穩(wěn)做教書匠時,他卻把自己打發(fā)到另一世了。

    那年深秋,小鎮(zhèn)學校組織慶祝演出,全鎮(zhèn)居民都參加了。操場搭起了舞臺,人們拎著板凳,橫七豎八地坐在下面。女教師小合唱時,懂音樂的父親拉手風琴伴奏。他穿著銀灰的滌卡中山裝,背頭梳理得洋洋灑灑。他精神抖擻地上臺時,引來滿場笑聲。因為我們家的小黑狗,不識時務地跟著躥上舞臺。父親呵斥它下臺,它就是不聽。父親沒辦法,只得讓它趴在腳畔。只見父親一甩頭,十指跳舞似地在鍵鈕和鍵盤上躍動,歡快的音符就如山泉一樣,奔涌而出!小黑狗配合他的甩頭動作吧,甩起了尾巴。父親拉著琴,目光放在女教師身上。坐在我身旁的母親低下頭,跺著腳說:“還不完,丟人現眼!”母親話音剛落,父親忽然一歪身子栽倒了。跟他一起倒下的,還有手風琴。琴聲歌聲戛然而止,我們沖上舞臺。我們可憐的父親,在被抬往衛(wèi)生所的半路上,停止了呼吸。他走的時候,滿面笑容,好像他愿意離開我們似的。母親抱著他的頭,說:“你撇下我們,還這么高興,真沒良心?。∥沂亲屒俾暱焱?,沒讓你完??!”,母親哭昏過去。我和弟弟嚇哆嗦了,以為父母一堆兒沒了。埋葬了父親,母親把父親生前穿過的衣服收拾在一起,捧到十字路口,預備燒掉??伤齽倓澲鸩?,小黑狗沖上來,趴在衣服上,哀憐地叫。衣服上有父親的體息,它舍不得,可母親不能讓自己的男人在冥間沒衣服穿呀,強行拖走小黑狗,燒掉衣服。小黑狗耷拉著腦袋回家后,不再出窩,也不吃食,不久就死了。清理狗窩時,我們發(fā)現了父親的一雙黑布鞋。父親離世的那天早晨,曾打著口哨刷這雙鞋,晾在窗臺上??磥砦覀兠β翟岫Y的時候,小黑狗將它從窗臺叼過來了。母親看著她做的布鞋,哭了。她對我們說,從今往后,家里不許養(yǎng)狗。狗跟親人一樣,失去了也錐心刺骨。

    父親走后,爺爺一滴眼淚也沒掉,說是死在父母前頭的孩子,是不孝之子,不值得哭。他還說沒了兒子也好,不用再跟他擔驚受怕過日子了。爺爺活到八十歲,走時一點也不糊涂。他交待我們,把他和他兒子埋一塊,而且要埋在兒子的正上方,這樣能鎮(zhèn)住這個一意孤行的家伙。父親哪怕多不聽話,在他腳下,也翻不了天。

    一到臘月二十三,家人都要進山,給祖父和父親上墳。母親從來不去,但每年的這個早晨,她會早早起來,精心烹制供品,燉雞,煎魚,燜五花肉,說是過年了,得給他們弄點硬菜下酒。我遠在外地,不是年年能趕回來,去上墳的,就只有姐姐和弟弟了。

    但今年我臘月十九就回來了。米米的自閉癥越來越重,我只好在家?guī)J粴q的女兒休學了,而我辦理了停薪留職,我們倆最不匱乏的就是時間了。

    要說我們三姐弟,過得最不如意的就是我了。姐姐生活在我們童年最向往的縣城,離我們住過的小鎮(zhèn),不過二十里路。她嫁了當年與她相戀的副場長,有一個帥氣懂事的男孩,正在長春上大二。雖說姐夫下崗了,但他靠著手藝,開了家汽車修理部,經濟比較寬裕。而在工會上班的姐姐,清閑自在。姐姐姐夫感情好,所以一直以來,母親樂得跟他們過。弟弟在一個林業(yè)局的法院工作,離姐姐家七十來公里。這兩年他迷上了攝影,一到雙休日,就和朋友駕車去山里拍風景。他妻子是小學語文老師,文靜賢淑,孩子上高二了,家庭平穩(wěn)。每隔半個月,他會回來探望母親。如果說他們過的是人日子,我過的就是狗日子!我結婚晚,挑來撿去,竟嫁了個比自己小十歲的男人!開始兩年過得還好,三年之后,才發(fā)現找個比自己小許多的丈夫,等于一頭栽進了小煤窯,險象環(huán)生,處處黑暗。丈夫在一個實權單位做處長,幾乎天天有酒局,不到夜半不歸。他回到家,身上很少有清爽的時候。除了煙酒味,還有去桑拿房推拿時涂抹的各種精油味,以及來路不明的香水味。當年我在爺爺面前表決心,說是長大了做護士,沒想到還真應驗了!我在醫(yī)院聞不到好味兒,回家也沒有好氣息,長在我身上的鼻子,恐怕是這世上最倒霉的鼻子了!我和丈夫常年冷戰(zhàn),這大概影響了女兒,她怕見人,不愛說話,看人時目光冷冷的。

    我喝了點酒,跟姐姐痛訴丈夫的種種不是,說:“你們沒看到他那副德行,送我和米米去火車站時,歡天喜地,好像家里兩塊烏云飛走了!我估摸著,我們娘倆兒不在家,他晚上就得睡在洗腳房了,反正那些黃毛小姐伺候得比我好!”

    姐姐“撲哧——”一聲樂了,說:“這可是你自己找的,當初我們堅決反對,怕你日后有苦頭吃,你聽嗎?要是實在別扭,就離!現在離婚多大點事啊,沒人笑話!有的人離兩三次,照樣找好的!”

    弟弟在法院工作,離婚方面他最有發(fā)言權,他說:“就是,現在辦理的案子,離婚的最多,法院快成離婚院了!”

    我笑了,說:“你們過得好,我心里還平衡點,不是一家子婚姻都背運!”

    母親嘆息了一聲,抖了抖念珠,大聲說:“離?一臉褶子,半頭白發(fā),誰要?!”

    我氣急地說:“起碼比您強,牙還一顆沒掉!”

    母親咧嘴樂了。由于缺牙,她的笑顯得很空洞。

    弟弟嫌我過于沉溺于個人混沌的家事吧,突然問我還記得小時候聽父親講過的給鄂倫春人放電影的故事嗎?我說當然記得,那部片子是《渡江偵察記》,我記得葛一槍、奇克圖還有一只白狍子。也記得故事講到中途時,姐姐托現在的姐夫送來一尊毛主席石膏像,被母親撂到八仙桌上,結果被綁在桌角的野貓給掀翻了桌子,石膏像碎了,碗里的黃醬四濺,弄臟了父親和弟弟的衣服。我蹲在灶坑前燒毀石膏像碎片,父親母親則挑水洗衣,直至夜半才消停。

    母親咳嗽一聲,說:“沾了黃醬的衣裳才難洗呢,費了半塊肥皂!”顯然她也記得這事。

    我揭母親的短:“你們倆挑趟水,挑了半個多鐘頭!害得我和弟弟帶著小黑狗去找,還說什么水桶掉井里了,以為我們小孩子好糊弄!”

    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說:“總比你和米米他爸別扭著強!”

    弟弟怕我回擊母親,再惹得老太太不高興,趕緊說:“聽我給你們講講現在的奇克圖吧——”

    我說:“你怎么會認識奇克圖?!”

    弟弟說:“這兩年我不是常去山里拍風景嗎?就這么認識的?!?/p>

    母親“嗨——”了一聲,坐直了,把目光放在弟弟身上,顯然她對這個故事感興趣。就在這時,米米突然從里屋出來了。這孩子奇瘦,蒼白的臉,漆黑的長發(fā),再加上穿著黑褲子,白毛衣,看上去像個幽靈。那天下了火車一進家,母親見她這打扮,很不高興,嘟囔著:“我還沒死,她就吊上孝啦?”我趕緊解釋,這孩子不愛穿喜氣的衣服,就喜歡黑白色,沒辦法。此時米米定定地看著我,帶著股怨恨,我這才反應過來,該是為她出謎語的時候了。一個心理醫(yī)生對我說,孩子不愛說話,得想辦法讓她開口,看她對什么感興趣。我試了很多同齡孩子感興趣的話題,她都無動于衷,沒想到有一天無意讓她猜一道謎語,她居然很興奮,而且猜中了!這樣,我跑到書店,將謎語類書籍一網打盡。米米已經識字不少,怕她看到書,預先知道謎底沒興趣了,我把書鎖進柜子,她猜中一條,再將新的拋出。我很奇怪,米米涉世不深,但猜謎很厲害。下午兩三點鐘,是我給她出謎語的時候。

    我對米米說:“身上穿紅袍,肚里真心焦。惹起心頭火,跳得八丈高。打一物。”

    我剛說完,窗外突然響起誰家祭灶的爆竹聲,米米愣了一下,跟著抿嘴笑了,我們也笑了,因為誰也沒料到,這謎底自己開口說話了。

    米米難得的笑容,讓我輕松了一下。

    弟弟說:“米米,舅舅給你出個謎語吧:一個老頭愁又愁,兩只耳朵讓人揪。打一物。你想猜出這是什么物件,得坐下來聽舅舅講的故事?!?/p>

    母親溫柔地喚著:“米米——到姥姥這兒來——”

    米米猶豫了一下,把目光放在門口的紫檀木圈椅上,慢慢走過去,緩緩坐下來。

    米米坐定了,母親開始嘟囔,說是人老了,狗都不稀罕,都沒人愿意跟著坐一塊了,活這么大歲數干嘛嗎!米米不吭聲,母親便回頭看了眼窗外,嘟囔起了天,說是太陽落山了,天邊卻一星半點的火燒云都沒有,天上冷鍋冷灶的,哪有過節(jié)的氣氛!數落完天,她抹了一把額上的汗,說是屋子的暖氣太足了,熱得她犯迷糊,喘不動氣了。我趕緊起身,將母親臥室的氣窗打開,這樣清冽的冷空氣,能流通到室內。

    母親不平著,可我滿心歡喜,除了吃飯,米米很少與人坐在一起啊。

    怕米米和姐姐接不上故事,弟弟把父親講過的故事,簡要復述了一遍,開始了他的講述。

    “我們攝影三人組,除了我,還有三鴛鴦和大鵬,年齡都差不多。大鵬是音樂老師,三鴛鴦是開浴池的小老板。為什么叫他三鴛鴦呢?他家浴池牌匾上畫的鴛鴦,不是一對,而是三只!一雄兩雌。他說現在的男人,哪個守著一只鴛鴦戲水?明著一個,暗著總得有一個,依照藝術尊重現實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就得畫三只鴛鴦!”

    “一聽這三鴛鴦就不是好鳥兒!你跟這種人在一起,混不出好!”母親撇著嘴,豪邁地說:“要讓我畫三只鴛鴦的話,兩母一公!”

    我們被她逗笑了。

    “我們三個人,三鴛鴦的相機最好,他有錢嗎。我的次之,大鵬的再次之。我們仨,這兩年把附近的山,差不多轉遍了。春天的溪水,夏天的野花,秋天的五花山,冬天的大雪,全入了我們的鏡頭了。也怪了,好景都在深山里!而深山的路,多是早年林業(yè)大開發(fā)時留下的運材線,坑坑洼洼的小毛毛道,才難走呢!三鴛鴦的切諾基,損壞了好幾條輪胎了!因為這兒,他新娶的老婆一流產,就把責任賴到三鴛鴦身上,說是車胎老壞,她的胎兒也跟著遭殃。你說也真怪,三鴛鴦的老婆年輕漂亮,就是掛不住孩子。我們進山時,車里備著吃食,拍完風景,找個靠近水源的地方,就開始野餐了。我們喝酒,吃肉,唱歌,有一次全都醉倒了,眼看著車,誰也擺弄不動,只好宿營,第二天醒了酒再回來。夏天時,大鵬帶著笛子,吃飽了喝足了,他那小笛子一吹,鳥兒一撥撥地飛來,真是神仙境界呀!”弟弟詩情畫意地鋪墊了許多,才切入正題:“去年清明剛過,三鴛鴦對我說,兩百公里外有條山谷,叫月亮谷,外人很少知道,美極了!幾年前他去看望駐軍部隊的一個哥們,路過那兒時,聽人說起,特意跑去,吃了次手抓狍子肉。山谷住著一個鄂倫春人,帶著一只獵犬和一匹馬生活,極少出山。他手里沒槍,就用原始的扎槍打獵物,非常準。他很孝順,他父親葬在那條山谷后,他就一直守在那兒。因為與世隔絕,他遇著人,說起話來常常沒頭沒腦的,得適應一會兒,才能跟人對上話。說真的,當時我還沒把他跟奇克圖聯系在一起。只是想著,那條山谷美,這個鄂倫春人又那么有意思,哪樣都值得拍呀!不過想去那里,雙休日肯定不行,路途遠,沒法在那兒住兩宿兒。好地方就像洞房,得住進去才能體會到美妙呀。三鴛鴦干個體的,隨時隨地能走,我和大鵬就不一樣了,三個人想一同上路,只好等到五一假期了?!?/p>

    “怪不得你五月五號才回來,就陪了我一天!我問你五一干啥去了,你不是說加班審案子嗎?”母親像小女孩一樣負氣地說:“撒謊也不怕爛嘴!”

    弟弟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喝了口酒,說:“勞動節(jié)一大早,太陽還沒出呢,三鴛鴦就開著車,接上我和大鵬出發(fā)了。我們開出居民區(qū),上了公路,才走了二十來公里,晨霧就起來了。霧一開始很小,看得清路,后來就不行了,霧大得打著車燈,也瞅不清路了。怕出危險,我們停下來??床磺迳剑瑵M眼白茫茫的,我們就搖下車窗聞松香,那時松樹剛綠,松針散出的味兒,清香極了,感覺自己被灌進香水瓶子里了!這時大鵬突然說,他估摸著老天把樹當做了醫(yī)生,米米,你說他為什么這么說呢?”

    我以為米米不會搭腔的,誰知她看了我一眼,說:“老天給每棵樹,都披上了白大褂,它們就成了醫(yī)生了!”

    弟弟興奮地說:“我外甥女就是聰明!”

    母親嘟囔道:“講個故事跟驢拉空磨似的,磨磨唧唧,瞎轉圈兒,真隨你爸!”

    弟弟用筷子夾了塊溜肥腸,滿嘴流油地吃完,喝了口酒,說:“不說霧,哪來下面的故事?”

    姐姐說:“快說吧,要不晌午飯得吃到晚上了!”

    弟弟用餐巾紙抹了抹油嘴,說:“到了七點鐘,霧開始散了,看得見樹林的綠色了,我們以三四十邁的速度,慢慢往前開。半個鐘頭后,路過一片樟子松林,看見前方停著一臺四輪驅動的大吉普。誰會像我們這么早出來呢?這車派頭可不小,停在路中央,看來車主覺著這么早,是不會有往來車輛的,把路當成了自家的,怎么舒服怎么停了。三鴛鴦踩了剎車,我們下車朝它走去。山路太窄了,這車要是不閃開,很難錯過車。到了近處,才看清這車掛的是北京牌照,北京到這里,幾千公里,連軸轉地跑,也得三天?。∷鼇砀墒裁吹哪兀课覀儨愡^去一看,嗬,車里的四個人,除了坐在副駕駛座位的一個塌鼻子黑臉人,其他人都睡著。沒等我們敲車窗,黑臉人瞄著我們,將司機推醒了,跟著后排座位的人也被他叫醒了。他們打開車門,挨個走出來。這些人個個半長的頭發(fā),大胡子,穿迷彩服,駝色背心滿是口袋,一色兒的登山鞋,一看就是拍片子的。跟他們一搭話,果然如此。他們是從北京過來,為一部電影采外景的。其中一個導演,一個攝像師,一個編劇,一個劇務,幾個人輪流開車。而那個黑臉人,是鄂倫春向導。他們要拍的電影,反映的是鄂倫春人在東北解放時的一段歷史。他們出來快半個月了,先后去了幾處鄂倫春人聚居地,黑河,饒河,阿里河,按理說那些地方風景也不錯,可他們總覺得美中不足,就從阿里河帶了個向導,奔咱這兒來了。”

    “哦,我聽人說起過,有人來這里拍電影?!苯憬闩碌艿芎榷嗔?,遞上一杯茶。

    弟弟接過茶,象征性地沾了沾唇,把它遠遠地放在一邊,顯然這個時刻,茶是不受待見的,他說:“這輛車跟我們一樣,也是因為霧大,怕出事,停在路上的。他們連日奔波,太累了,全都睡著了。霧小了,能上路了,可向導看他們睡得香,沒好意思叫醒他們。出門碰到同道人,是最愉快的事了。三鴛鴦對他們說,你們也沒個明確的目的地,不如跟著我們走!因為我們要去的月亮谷,是大興安嶺最美的山谷,那里正好住著一個鄂倫春人。那幾個人一聽,高興壞了,說這可真是神仙幫忙。就這樣,我們在前,他們在后,一道出發(fā)了。八點以后,霧氣消散了。向陽山坡的達子香開得火爆爆的,小鳥戀著花,踏得花枝直顫悠,那粉紅的花,看上去就像飛舞的彩云,實在美極了!我們一上午,跑了近兩百公里。那時防火期剛開始,帶著紅胳膊箍的護林員,把持著主要道口,檢查過往車輛,逐一登記,沒收香煙和火柴,所以一路我們停了七八次車。到了中午,路過一個小鎮(zhèn),我們在一家飯館,就著小咸菜,喝了疙瘩湯,吃了蔥花烙餅,那叫一個舒坦??!下午的路更難走了,全是毛毛道,這路就像出過麻子,到處是坑兒,余下的六七十公里,我們竟走了四個鐘頭,趕上牛車了!車走得慢也好,敞著車窗,一路賞花了。早開的花,除了達子香,還有耗子花,藍的,純白的,那姿態(tài),那溫柔勁,就像小花貓!”

    “真磨嘰,說了這么半天,還在路上。等你講到那個鄂倫春人出來,估摸著星星也該出來了!”母親埋怨著:“你要是當老師,給學生上課,得節(jié)節(jié)拖堂!人家你爸,從來都是一節(jié)課剛講完,下課鐘跟著就打響了,那才叫本事!”

    “昨天你還跟我說我爸,嫌他這兒嫌他那兒的,怎么一轉眼又向著他了?”我說。

    母親說:“快過年了,我要是不嫌他幾句,他曬臉,天天晚上夢里纏磨我!”

    弟弟說:“好了,好了,就要到月亮谷了!那條山谷怎么跟你們形容呢?就像俏姑娘的一條油光光的大辮子,有股子說不出的媚氣、野氣和神氣!山谷兩側,是大片的落葉松和樟子松的混交林,密密實實的,好多樹都跟臉盆那么粗!你們也知道,咱大興安嶺,采伐了半個世紀,再加上八七年那場大火災,好林子基本看不到了,所以第一眼看見那條山谷,真的感覺時光倒流了,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一出家門就是山,一進山就能看見大樹!谷底有一片水冬瓜和白樺樹的混交林,黑白分明,看上去像老天布下的一盤圍棋。如果說山谷是個大餡餅的話,水冬瓜、松樹、白樺樹就是它夾著的餡料,從顏色上看,還得是海參蝦米鮑魚餡的呢!”弟弟特意這樣比喻著,笑著說:“我們到的時候,太陽剛落下去,遠遠就看見一個圍著樺皮的撮羅子。深山里來了兩臺車,你想那動靜得多大?可并沒有人從撮羅子里迎出來,也沒看見馬和獵犬。我擔心地對三鴛鴦說,那個鄂倫春人下山了吧?三鴛鴦比我有經驗,他抽著鼻子,說是空氣中有柴灰的氣息,說明火塘剛燒過火,那人沒出山。我們議論著,走進撮羅子。別看這撮羅子一丈見方,居家過日子的東西,該有的都有。木板搭成的鋪上,鋪著隔潮的狍皮褥子,上面擺著軍用棉被、枕頭和煙盒。鋪對面的松木架子上,堆放著盛糧食和肉干的袋子。而它的下面,擺著酒桶、豆油桶和盛熊油的壇子。撮羅子中央那座石片壘砌的火塘,果然燒過火,一只鐵皮壺坐在上面,水是開過的,火塘旁的小木桌上,一字形擺了幾只碗,碗里都有一捏茶葉,三鴛鴦說鄂倫春人一定知道有客人來,提前備好茶了。三鴛鴦提起水壺沏茶,我們每個人捧著茶碗走出撮羅子時,鄂倫春人帶著獵犬回來了?!?/p>

    弟弟說到這兒,奔向衛(wèi)生間。母親“哼”了一聲,說:“講到喝茶,他就撒尿,真沒出息!”

    姐姐說:“要是說到吃肉,還不得讓我再炒個肉菜呀?!?/p>

    我指著桌子說:“蔥炒犴肉,山雞榨菜,都是野味,他還想要什么?頂多給他回回勺?!?/p>

    弟弟從洗手間出來,使勁咳嗽了兩聲,說:“這么暗,還不開燈?”

    母親說:“聽故事開什么燈,費電!”

    弟弟說:“我還沒吃完呢?!?/p>

    母親說:“又吃不進鼻子里!”

    弟弟嘟囔著:“小時候聽故事,您不讓點蠟;現在又不讓開燈,這摳門的毛病,幾十年沒改!”

    母親尖著嗓子說:“我摳門?你打聽打聽去,咱家這一左一右的困難戶,我接濟過多少?你知道個屁,臭小子!我告訴你,好故事都是黑著聽,才有意思!”

    弟弟怕母親動真氣,叫了她一聲“老佛爺”,算是道歉了,回到正題:“我一眼就喜歡上了那個鄂倫春人!他又矮又胖,小眼睛,寬額頭,一撮小黑胡子,頭發(fā)又黑又密,牙齒又白又亮。他穿狍皮背心,拎著個籃子,見了我們不說話,憨憨地笑。三鴛鴦問他干什么去了?他說天氣真不錯。導演問他在山上住多少年了?他說昨晚聽見貓頭鷹叫了。我問他一天吃幾頓飯,他說馬一大早就去河邊吃草了。鄂倫春向導問他去年冬天打了幾只狍子,他說有人想來他這兒養(yǎng)蜂。他一直答非所問,把我們給樂的啊。語言在他那里,好像是凍僵了!不過,他適應了一會兒,漸漸就蘇醒了,能與我們對上話了。他說一小時前,他就知道有人要來,因為吹向山谷的風,不像往日那么清新,有微微的汽油味,這說明有汽車奔山谷來了。他燒開水,把茶碗擺好,出去采野菜了。他知道來這的人,大都帶著肉食。剛冒出來的婆婆丁和四葉菜,嫩極了!將它們用開水輕輕一焯,蘸上大醬,就是最好的下酒菜!我們把帶來的鹵煮的牛肉、燒雞、白酒、豆腐干、皮蛋,從車上搬下來,放到撮羅子前的草地上,開始吃喝了。導演要籠堆火,鄂倫春人使勁搖頭,說是風有時調皮,萬一吹走幾顆火星,引起火災,那就遭殃了。他說前些年一到防火期,防火辦的人,就讓護林員上山,趕他下山??伤律街炼嘧∫灰?,又會跑回來。月亮谷的林子太密了,一旦起火,很難控制。這里是難防的區(qū)域,鄂倫春人又不愿下山,防火辦便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把他發(fā)展成護林員,守著這片林子。防火期時,他不在外面吸煙和生火,已成習慣了。他說做護林員這兩年,附近有兩場雷擊火,是他最先趕到撲滅的,沒釀成大災,所以去年底,他受到表彰,得到了一個瞭望火情的高倍望遠鏡,還有五百塊錢獎金。鄂倫春人說著,進了撮羅子,取出望遠鏡,奔向一棵粗壯的樟子松,蹭蹭蹭,比猞猁還靈巧,轉眼之間就爬上樹!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他又蹭蹭蹭地下來了。他回到我們身邊,說這棵十來米高的樹,就是他的火情瞭望臺!他下來的那一刻,我猛然想起爸爸講過的給鄂倫春人放電影的故事,葛一槍的兒子,不就愛爬樹嗎?我問他是不是姓葛?他點點頭。我說,那你一定就是奇克圖了!他說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我接著說,這條月亮谷,看來就是別雅山谷了!他瞪大眼睛,照著我的肩膀就是一拳,證明我說對了!”

    “你別老鄂倫春人鄂倫春人地叫,你這故事里有兩個鄂倫春人呢,干脆說名字得了,要不我分不清是哪一個!”母親打斷了情緒激昂的弟弟。

    我為弟弟開脫著:“他是為了埋下伏筆,才沒說奇克圖的名字呀?!?/p>

    母親嘲笑著:“打一開頭講這故事,我就知道那個人是奇克圖。你弟埋這伏筆,跟你爸沒法比!你爸埋的伏筆像迷宮,敵人真會犯迷糊;你弟埋的伏筆就像破籬笆,敵人用腳一踹就進來了!”

    母親的兩個比喻,把弟弟逗笑了,他改換了人稱,將兩個鄂倫春人,分為奇克圖和向導來敘述了:“三鴛鴦也沒想到,我跟奇克圖竟有這淵源,他讓我們先干一碗兄弟酒!我們騰空了茶碗,開始倒酒。奇克圖真有意思,瓶裝的白酒打開后,他要先倒進狍皮酒囊,然后再倒碗里。他說進了酒囊的酒,哪怕是打個轉出來,也會好喝多了!好像那酒囊是酒的貴族學校,一進一出,身份就不一樣了。碗大,我們倒個一兩左右,就算一碗。干完一碗,三鴛鴦說得干第二碗,為奇克圖和咱爸!因為沒有父親,就沒有兒子,而兩個父親都去另一個世界了!我和奇克圖自然干了第二碗。兩碗酒下去,奇克圖咋都沒咋的,我卻暈了,咱們漢族人的酒量,跟他們比起來,就是小河溝和大江大河的差別呀。三鴛鴦問奇克圖的母親是否健在,奇克圖先是搖頭,后又點頭,三鴛鴦便張羅第三碗酒,說我和奇克圖,應該祝福母親健康長壽!奇克圖喝第三碗酒時,眼神凄涼。”

    我說:“是不是他母親生死不明?”

    “真讓你說著了?!钡艿茉捯魟偮洌瑯窍碌慕譄袅亮?!客廳有了微弱的光,他趁此添酒,美美地咂一口,說:“嗯,喝著酒講故事,就是來情緒!要講奇克圖的母親,還得從他父親的死說起。鄂倫春人下山定居后,為了保護動物,也為了防止他們族人之間酒喝多了,拿槍惹事,獵槍都被政府收繳了。葛一槍沒了槍,就跟丟了魂似的。他一天到晚捧著酒囊,喝多了就唱,漫山遍野地游蕩,成了半瘋!白狍子生的兩頭狍子,被他說成是魔鬼,全給宰了下酒了!有一年春天,他喝多了酒,非拽著老婆去河里叉魚不可,結果到了河邊,他把水底的一塊青石當做大魚,一叉子叉過去!見石頭不動,葛一槍生氣了,罵它脾氣大,咕咚一聲跳進水里逮它,結果魚沒抓著,他卻被水嗆死了。那條河齊腰深的水,本不該淹死人的,你們說是不是很邪門?葛一槍死后,奇克圖的母親很愧疚,覺得她跟男人一起出去,男人死了,她卻活著,很丟人。她靠酒麻醉自己,不然晚上連兩個鐘頭都睡不上。奇克圖見母親喝得舌頭不好使了,走道歪歪斜斜的,怕她出事,便送她出山,去小銅鈴家。還記得小銅鈴嗎?就是奇克圖的妹妹,她嫁了個在縣城跑運輸的漢族小伙。兩口子一開始過得還好,可是小銅鈴一連生了倆丫頭后,這漢族丈夫就嫌棄她了。說她不會打扮自己,邋里邋遢,不會收拾家,胖得像豬,常常揍她。奇克圖的母親到了小銅鈴家后,有一次見女婿打女兒,她氣不過,掄起板凳,把女婿暴打一頓,從此回到兒子身邊,再不出山了。奇克圖說,母親回來后,依然每天喝酒。有一年夏天,她造了一條只容一人坐的小樺皮船,初秋的一個日子,她扛著樺皮船,去了葛一槍出事的那條河,說是要試試水,從此后再沒有回來。事后奇克圖回憶起來,母親走的那天,帶走了衰老的白狍子,還帶走了父親遺留的獵刀,看來打定主意是不回來的?!?/p>

    “最后也沒找著尸首?”母親問。

    弟弟說:“沒有,別說是尸首,連船的影子也找不著。奇克圖沿著那條河,騎著馬,從秋天一直找到河結冰了,蛛絲馬跡沒尋著?!?/p>

    “我估計她是自殺了?!苯憬阏f:“不可能活著了?!?/p>

    “也沒準她帶著白狍子,在哪座山里獨自呆著呢!”我說。

    “她要是活著,白狍子也早死了!狍子能活二十年,都了不起了!”姐姐說。

    “那不是狍子,是神仙!”我固執(zhí)地說:“它沒準兒能活千萬年,有誰知?”

    弟弟怕故事出岔子,回不到正路了,不讓我們就此事議論下去,說:“奇克圖說完母親的故事后,向導問他,你還不算老,打定主意,一個人在山里過下去了?不想討個老婆嗎?奇克圖說,他不討老婆了,他有喜歡的。我們都好奇,問他喜歡誰?他晃晃悠悠地回到撮羅子,取出一長一短兩支笛子!笛子咱們也見多了,可是誰見過樺樹皮的?他發(fā)明的樺皮笛子,有圓圓的小孔,音節(jié)齊全;他先拿起那支長笛,吹了一陣,他的馬就咴咴叫著回來了;再吹短笛,去河溝玩水的獵犬跑回來了,實在太神了!他說馬和獵犬,就是他心愛的!大鵬說,馬和狗,并不代表姑娘呀!奇克圖不高興了,說馬和狗比姑娘好,姑娘會負心,它們不會!導演很喜歡奇克圖,他當場拍板,說是來大興安嶺來對了,外景地就選在這兒了!他還說讓奇克圖演其中的一個角色,雖然戲不多,但能出彩。奇克圖問:那我能上電影了?導演說,那是啊。奇克圖高興得手舞足蹈,說是他小時候看電影,就夢想著有一天能上銀幕。導演答應他,不但他上銀幕,他心愛的馬和獵犬也上,奇克圖激動得差點哭了。他邊喝邊唱,唱的是鄂倫春語,我們聽不懂,向導給我們翻譯,說歌詞是奇克圖即興編的:遠方的客人給我?guī)砹司坪腿?,還給我?guī)砹搜蓦娪暗暮孟?。我愿意讓我的樺皮笛子,給你們引來一世界的鳥兒;愿意讓我的馬,帶著你們采山花;愿意我的獵犬,在你們遇見狼時,做你們的守護神。說真的,那些軟綿綿、哼哼唧唧的流行歌曲,跟奇克圖的歌聲比起來,簡直就不是歌了!奇克圖的歌,沒有伴奏,卻那么的動聽,有味道,把懂音樂的大鵬都給震住了!那個晚上,我們都喝多了,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只有奇克圖還清醒。五月初的晚上,氣溫還很低,奇克圖怕我們受涼,將狍皮鋪在撮羅子的地上,挨個把我們背進去。一個撮羅子裝七個大男人,就像包子打多了餡,要掙破了,奇克圖只好睡在外面。他有一個熊皮被筒,鉆到里面,就是在雪地上,也能睡出熱乎氣。我們醒來的時候,太陽出來了,奇克圖急得團團轉,因為他和好了面,想給我們烙餅,可我們把撮羅子擠滿了,他沒法靠近火塘。說真的,那幾天,是我長這么大,過得最快活的日子!奇克圖給我們唱歌,給我們講他們民族的神話故事,還用掛網打了開河的鯰魚,美美地吃了一頓。離開奇克圖的時候,我們都戀戀不舍的。我們約好了,電影開拍了,再來看他。三鴛鴦跟奇克圖開玩笑,說他一不留神成為電影明星后,山外的姑娘會蝴蝶似的飛來,爭做他的老婆。奇克圖臊得臉紅了,從他的表情上我能看出,他也是想有一個姑娘陪著的?!?/p>

    “奇克圖演電影,真的找著了老婆?”母親問。

    弟弟說:“別著急,聽我往下講啊,七月底,電影在別雅山谷開拍了?!?/p>

    “你怎么不叫月亮谷了?”姐姐說:“別雅山谷不好聽,別嘴?!?/p>

    “我覺得‘別雅’好聽!”我說:“‘月亮’都讓人用濫了,什么月亮灣,月亮寨,月亮超市,月亮燈飾城,最可笑的還有月亮洗腳房、月亮擦鞋鋪、月亮蟑螂屋!”

    “我們林業(yè)局有家小旅社,也叫月亮,臟得不像樣子!”弟弟補充了一句,接著講故事:“攝制組從北京開來兩輛加長車:一臺設備車,一臺宿營車。演職人員加一塊,三四十號人呢。宿營車住不下,還搭了兩個帳篷。大鵬放暑假了,他和三鴛鴦先去了一趟,回來洗出一沓照片給我看。雖說戲里沒名角,但那一帶的風景,實在美啊。藍天白云,綠樹清溪,漫山遍野的野花,隨便一個女人站在那條山谷,都成了美人,你們信不信?九月中旬,利用公務員休假,我和三鴛鴦一起去別雅山谷,大鵬沒去,學校已經開學了。那時天已轉涼,頭場霜來了,樹葉黃了多半。奇克圖見到我非常高興,說是現在他跟攝制組一起開伙,都吃胖了。的確,他比我上次看著富態(tài)了,眼神也溫柔了,看得出他很快樂。劇組里的女演員,都愛跟他開玩笑,這個說‘奇克圖,我跟你在山里過吧,你一天給我烤只山雞,怎么樣’,那個又說‘奇克圖,晚上咱倆去小樹林睡吧,我給你當一夜的新娘,不要錢’,奇克圖緊張壞了,他說一天吃只山雞,山神會不高興,太貪婪了;還說女孩子不能亂跟人睡覺,會睡出麻煩的,把大家逗得直樂。那時電影拍了多半,馬上要拍奇克圖的幾場戲了。他要上電影興奮吧,晚上睡不踏實了。導演和編劇一給他說戲,他就躲,說是越聽越糊涂,還不如直接演,反正劇情他也知道了。他要出演的前一天,帶了一瓶酒,叫上我,去祭奠他父親。他父親的墓,在別雅山谷的落葉松林中。以前鄂倫春人要么風葬,要么水葬,后來跟咱們一樣,也土葬了。他父親的墓碑是一塊菱形的青石,沒有姓名,只雕刻著一支槍。奇克圖說,姓葛的鄂倫春人多了,可是靠著一支神槍,名揚大森林的人,就他父親。雕刻一支槍,比寫父親的名字,更容易讓人記住。而做墓碑的青石,就是要了葛一槍命的石頭!奇克圖認為這塊石頭犯了罪,得償還他父親,就把它從河里弄出來,做了墓碑。奇克圖祭他父親,跟我們一樣,灑了酒,跪在地上,用鄂倫春語,輕聲叨咕著什么。他起來后不好意思地跟我說,明天要演電影了,他心里發(fā)慌,看看父親,心里會獲得安寧。我給他鼓勁,說是演戲越放松越好,就當玩吧。奇克圖說,不能玩,做什么事情都得認真!我說要是我們的父親在就好了,他演的電影,我父親可以放給他父親看。奇克圖說,他們在另一世也能看見的,只是我們看不見他們看見了!他說活人的眼睛通常是半瞎的,死人的眼睛卻是明亮的!說真的,奇克圖在某些時刻,像個哲學家,想領會他的話,不太容易!第二天是個大晴天,這正符合劇情要求,導演非常高興。早飯后,劇務發(fā)給奇克圖一支自動的老式步槍,讓他摸摸槍,找找感覺。奇克圖抱著槍回了撮羅子,說是要和槍單獨呆著,它才會聽他的話。按照劇情,奇克圖扮演的鄂倫春人,在1945年深秋,騎著馬去歐浦的商鋪用皮張換鹽,在那兒聽說剛剛打跑了日本鬼子的一個蘇聯士兵,光天化日之下,在一戶人家的牛棚,強奸一個二十五歲的漢族小媳婦,他憤怒了,出了商鋪進了酒館,喝了兩大碗酒,背著槍,找那個士兵算賬去!”

    母親突然在黑暗中啪啪鼓起掌來,說:“這個電影真實啊,肯定受歡迎!老毛子的兵,當年真是干了不少這種缺德事,你姥姥活著時跟我們講,怕蘇聯士兵看上了,那時的姑娘們都把辮子鉸掉了,出門時穿得破破爛爛的,臉上抹著鍋底灰,晚上沒有女人敢出門。日本鬼子在時,東北的大姑娘小媳婦沒少被糟蹋;這蘇聯紅軍來了,也禍害了不少女人!所以說啊,不能讓別國的男人到咱們的地界上來,凡是洋人,都沒好東西,哼!”

    我和姐姐忍不住笑了。

    弟弟說:“我得先說一下,奇克圖的戲開拍前,那個蘇聯士兵強奸中國小媳婦的戲,已經拍完了。扮演者是一個俄羅斯小伙子,叫謝廖沙,在哈爾濱留學,長得特別英俊。三鴛鴦告訴我,劇組的演員中,奇克圖最厭煩的就是他。認為他強奸中國婦女,是壞蛋,不愿意跟他說話。奇克圖做了好吃的,誰都能吃,謝廖沙卻是不可以的。在劇中,奇克圖追蹤他,最終在城邊的墳圈子發(fā)現了他。這個士兵喝多了酒,正靠著一座墳,美美地睡呢。鄂倫春人停下馬,一槍結果了他。為了滿足奇克圖的愿望,導演把獵犬加上鏡頭了。也就是說,奇克圖是騎著馬,帶著獵犬,與那個在墳包睡覺的士兵遭遇的。槍是真的,可槍里沒有子彈。類似開槍等音效,靠的是后期合成。謝廖沙背心里埋藏著一個小血袋,當然不是真的血,奇克圖做完開槍的動作后,謝廖沙會悄悄撕裂血袋,做出痛苦的表情,表明他中槍了,讓血一點點地染紅衣服。謝廖沙說他最不想拍這場戲,因為劇中的他死了,他就得離開這條美麗的山谷了。劇務早已讓人在山谷攢了幾個假墳包,造了個墳圈子。導演對奇克圖說,你騎著馬過來,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在馬上射擊,一定注意要坐穩(wěn),千萬別栽下馬。奇克圖撇了下嘴,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囑咐鄂倫春人別從馬上摔下來,是可笑的。他們騎馬就跟我們騎自行車一樣,撒把兒都沒事,不會有閃失。早晨起來,謝廖沙為了貼近角色,就著肉干喝了半缸白酒。他歪戴著帽子,敞著懷,散著鞋帶,閉著眼,仰躺在一座墳包上,臉被化妝師弄得油乎乎的,真的不像個好兵!戲開拍了,奇克圖騎著馬奔向謝廖沙,他節(jié)奏掌握得特別好,不緊不慢,威風凜凜的,可惜那條獵犬壞了事,它撒了歡,狂奔到墳包,因為熟悉了謝廖沙,怪熱情地用嘴叼他的褲腳,謝廖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圍觀的人也笑起來,那一條算是白拍了。重拍是個麻煩事,謝廖沙要重新醞釀情緒,奇克圖拍了一下獵犬的脊梁,指著馬腿對它說,要跟著馬走,不能沖在前面,也不能掉在后面,說它再搗亂的話,就別想上電影了。說真的,我們都懷疑獵犬是不是聽懂了奇克圖的話。但事實證明,它領會了主人的話。半小時后,挎著槍的奇克圖又騎在馬上了,獵犬緊跟著馬,在山谷中,他們三個在一起,真的像一家人!馬逼近了墳圈子,按照劇情,奇克圖從肩上取下槍,舉起來,朝士兵射擊。可是意外發(fā)生了,奇克圖扣動扳機的一瞬,槍聲響了,是真的槍聲!山谷回蕩著槍聲,把馬和獵犬驚著了,把我們全嚇傻了!我們以為謝廖沙中彈完蛋了,只見他捂著左肩,將假墳包當掩體,飛快地躲到后面,趴在地上。他的漢語說得不錯,他一疊聲地大叫著:子彈子彈,子彈子彈!奇克圖呆坐在馬上,誰都不敢靠近他,不知他槍里的子彈哪兒來的,有幾顆,他會不會掉轉頭來射擊我們。他手里的槍,那時就是一條飛舞的毒蛇!也就兩三分鐘吧,奇克圖人沒下來,槍先落馬了。劇務趕緊沖上去撿起槍,檢查槍膛是否還有子彈,一伙人將奇克圖拉下馬,牢牢捆綁起來;一伙人奔向謝廖沙,看他傷得怎樣。謝廖沙真夠幸運的,子彈擦著他左腋窩飛過,鉆進假墳,只傷了皮肉?!?/p>

    “他可真夠命大的!”姐姐為謝廖沙慶幸著,然后問弟弟:“你當時在現場,前幾次回家,怎么沒跟我們說起過?”

    “這還不明白!”母親說:“他平時老說工作忙,沒時間回來看我。他要是說去看人拍電影了,不就露餡了嗎?我算看透了,這年頭,娘對兒子,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弟弟委屈地說:“我怕說了后,你們心里有陰影,以后我再出去拍照片,你們會惦記。咳,我就這么點愛好。”他嘆了口氣,問我:“二姐,能想起奇克圖的子彈是哪里來的嗎?”

    我說:“你剛才說到子彈的時候,我就想起來了,葛一槍當年在山林里捉了兩個日本鬼子,交給蘇聯紅軍時,他們不是獎勵他一箱子彈嗎?一定是那時留下的子彈!”

    “沒錯兒!”弟弟說。

    “哎呀,你不是跟我說你記性越來越差,老是丟三落四的嗎?”姐姐說:“過去了這么多年的事情,你怎么還記得那么清楚!”

    “怪了,小時候的事情我記得清楚,現在的事情卻沒幾樣記得?。 蔽艺f:“說明那時的事情值得記住,現在的不值得記吧。”

    母親說:“你們姐倆兒能不能少說兩句?我要聽奇克圖后來怎樣了!不會把他當殺人犯抓走吧?你們說蘇聯紅軍留下的子彈,最終打了自己人,是不是夠奇的?看來子彈也認家人啊?!?/p>

    我說:“子彈打的是俄羅斯人,蘇聯早沒了。”

    母親教訓我說:“蘇聯和俄羅斯,就像雞和蛋,就像我和你,誰敢說不是一家的?”

    她的話再次把我們逗笑了。

    弟弟說:“故事快完了,誰也不許打岔,要不我可不講了!劇務不是讓奇克圖摸摸槍找找感覺嗎?他拿著槍進了撮羅子,想起樺皮簍還有父親遺留的幾顆子彈,純屬好奇,摸出一顆塞進槍膛,他不認為那把老槍能把子彈打響。沒想到槍與彈那么相配!大家知道那顆子彈的來歷后,明白奇克圖不是故意的,導演也怕惹事,安撫謝廖沙,給他加片酬,他不追究,這事也就壓下來了,對外就說那是顆橡皮子彈。別看我干司法的,為了奇克圖,我也愿隱瞞真相,不想他這樣的人吃官司。事發(fā)后,奇克圖蒙著臉哭了。你們能想到嗎?他難過的不是差點要了謝廖沙的命,而是自己槍法那么差,沒有按照劇情要求,擊中壞蛋士兵的心臟!我和三鴛鴦安慰他,說他運氣好,子彈長眼睛,如果謝廖沙中彈喪命,他的命恐怕也難保了。可他不聽勸,非說他給父親丟人了,他不是一個好獵人的兒子了。那天晚上,奇克圖沒有吃東西,他背著樺皮笛子爬上那棵作為瞭望塔的大樹,吹了半宿兒笛子,悲悲切切的,把貓頭鷹都召來了。謝廖沙見奇克圖那么難過,心疼他了,特意跑到大樹下喊他,說是他的槍法準,是自己在他開槍時,稍微向右移動了一下,不然正好擊中他的心臟。奇克圖說,別騙我了,我眼睛好使,打槍時你一動沒動!”

    “出了這檔子事,這電影還能拍下去嗎?”母親問。

    弟弟說:“一點沒耽誤!十月底落了雪,拍完雪中的戲,電影就完工了,聽說現在正做后期呢,估摸著開春就能上演了。導演跟三鴛鴦有聯系,據說奇克圖的戲,一點沒刪?!?/p>

    “奇克圖真可憐,他一個人在山谷里可怎么過年?”姐姐問。

    弟弟說:“三鴛鴦和他部隊的朋友,前幾天帶著年貨,去看了他一次。雪大,他們帶著雪鏟,走了整整一天。奇克圖又是老早聞到了汽油味,提前給他們預備上吃的了。冬天不用防火,奇克圖就在雪地支起吊鍋,給他們煮野兔吃。三鴛鴦說,短短三個月,奇克圖老得不成樣子了,頭發(fā)和胡子白了,眼睛也花了,不過鼻子和耳朵還靈。三鴛鴦說,這次奇克圖見著他們,開始時說話是正常的,你問什么,他答什么,可等他們離開時,他的思維又顛倒了,三鴛鴦問他想出山嗎?他說太陽和月亮從來不打架。再問他還缺什么東西?他說吊鍋的兩只耳朵聾了。奇克圖嘴上說著胡話,心里卻是清楚的。知道三鴛鴦要走,他把自己曬的肉干和果干裝進一個紙箱,搬到汽車上,算是他回饋的年貨了?!?/p>

    “這回講完了吧?”姐姐問。

    “完了?!钡艿苁涞卣f。

    “三鴛鴦沒給奇克圖帶一掛鞭炮?”母親說:“過年時放放,去去晦氣?!?/p>

    “我沒問,興許帶了吧?!钡艿苤v完,沒忘了猜謎的事情,他問:“米米,現在能猜出‘一個老頭愁又愁,兩只耳朵讓人揪’,打的是什么物件嗎?”

    米米毫不猶豫地說:“吊鍋!”

    弟弟驚叫著:“米米,你在城里長大,沒見過吊鍋,怎么能猜出來?”

    米米說:“奇克圖不是說吊鍋的兩只耳朵聾了嗎?”

    我心里為米米驕傲的時候,姐姐打開燈。光明襲來的一瞬,我們的眼睛像是被光給燙著了,有些不適應。可是米米卻不像平素那么畏光,她仰著頭,大睜著清亮的眼睛,發(fā)現什么奇跡似的,定定地看著母親臥室的門楣。我們好奇,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哦,那兒竟然落著一只雀兒!雀兒見大家抬頭看它,頓了頓頭,“嘰喳嘰喳”叫了兩聲,像是跟我們打招呼。

    弟弟驚喜地說:“屋子鉆進雀兒了!”

    我說:“一定是從氣窗溜進來的!可它啥時進來的呢?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

    “你們的爸爸,耳朵真靈,這是他趕回家聽故事來了!”母親的話,讓我們把目光轉移到她身上。她提著念珠,對著那只雀兒,會心會意地笑著,用深信不疑的語氣說:“好故事要是把他落下,他是不干的!”

    我們再次仰望那只雀兒:它金黃的嘴巴,好像銜著一顆星星;它眼睛烏亮,有股說不出的溫柔;它灰褐色的羽毛有著曲曲彎彎的花紋,隱現著山林和河流的圖案;它交錯的羽尾,就像打著一個浪漫的蝴蝶結;而它那樹杈般的雙爪,宛如一副秀麗的中式盤扣——這是他帶給母親的年禮吧?然而最明媚的,還是它腦門的一點紅!能在黑夜里摸到家門,他仰仗的就是頭頂的這盞紅燈吧?

    (文和作者像選自《收獲》2012年第1期,其他圖片選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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