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

1

一束一束的竹篾，按寬窄厚薄分類捆扎，整齊，干凈，散發(fā)出淡淡的竹香。

攝像小孫正對著竹篾拍攝。許主任板著臉說，不要拍了，不要那些洋玩意兒。小孫關掉機器，抬高鏡頭扛在肩上，權當休息。許主任說，把機子放下，不忙拍，策一策。

策，就是策劃。許主任在電視臺負責專題部，所策作品都是大塊頭，因此很吃香，幾乎天天晚上有酒局，暈乎乎之后，根本沒精力寫提綱寫文案，總是趁早上清醒的時候，邊策邊拍。胖胖的許主任盯著地面，腦子里快速運轉，效率很好地策，然后，他抬頭看看出鏡記者章美女，再然后，盯著小孫下達指示:原生態(tài)!原始風味!原汁原味!從劈竹子、劃竹篾開始。

專題片的主人翁是風箏傳人王老太爺，章美女向他說明意圖。老人家馬上搖頭，說早就沒人劈竹子劃竹篾了，劈竹篾有專門作坊。章美女很有耐心，苦口婆心向老爺子解釋這么做的好處，條分縷析，一二三四。王老太爺?shù)念^搖成撥浪鼓，連說不會不會，他從沒有劈過青竹，也沒有劃過竹篾，都是拿了就用。

許主任心里說，大跌眼鏡!不可想象，赫赫有名的風箏大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傳承人，居然不會劈竹子，劃竹篾?

2

給你講個風箏的故事。那是一個冬天，具體是什么日子，記不清。是離過年還早，還是就快過年了?也說不清，太久了，誰記得那么清楚?那天太陽很好，有風，不大不小的。城外大道上，走著兩個人。哪座城?就是我們城。當然了，不是現(xiàn)在這樣子，是從前的樣子，也就是城墻高高的老樣子。前面是挑夫，挑著兩只柳條箱;后面是個讀書人，二十郎當歲，高挑個兒，穿一件青色長衫。這人是王家大小子王慕賢，在天津讀書，因為世道不太平，無法安心求學，只好早早回家等過年。走著走著，王慕賢看見河邊枯草中有個花花綠綠的東西，迎著風一動一動，原來是一只風箏。他走上幾步，把風箏撿起來。是只蝴蝶風箏，約莫四尺寬，做工很細，畫工很精，冷風一吹，雙翅直顫，像要飛走。王慕賢拿著風箏趕路，走過老河口，便進了他家村子地界，隔河是丁家莊。王慕賢正在眺望自家房子，就聽對岸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問:“這位大哥，手上拿的是什么?”王慕賢轉頭一看，對岸站著兩個村姑。一個穿紫襖，年齡還小;一個穿紅襖，皮膚如雪，笑顏如花，正望著自己。王慕賢笑著朝對面舉了舉風箏。穿紅襖的姑娘問他風箏是哪來的，王慕賢說是撿的。姑娘說:“是我們的，不小心飛了，還給我們吧?！蓖跄劫t說:“隔著河，怎么送過去?”姑娘說:“沒事，我來教你?！蓖跄劫t答應:“好吧，你說。”姑娘指點說:“線還在，對不?三條線，對不?”王慕賢一看，風箏上有三條線，中間一條，下邊兩條。姑娘說:“下邊兩條線看見了吧?你把左邊那條，在三尺長的地方摘了，把它系在右邊那條兩尺五的地方?！蓖跄劫t依她說的做了。姑娘說:“放吧?！蓖跄劫t右手一扯，蝴蝶飛上天去，他心里還嘀咕:“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讓它跑到上風去?！惫媚镉址愿?“你把線換到左手上，右手扯住下面的細線。”王慕賢照辦。姑娘說:“右手扯線，往右下，要快，只一下?！蓖跄劫t右手一用力，那風箏在空中由高到低一個大盤旋，刷的一下就轉到河對岸去，貼地一擦，又昂首向上。紅襖姑娘眼明手快，右手一抄，抓住線。王慕賢簡直看傻了眼。姑娘拉了拉風箏線，笑著說:“喂，松手啊?！蓖跄劫t臉上一紅，松開了線。姑娘笑著說:“多謝多謝?！鞭D身走了。那紫襖小姑娘也調皮地笑一笑，對王慕賢招招手。王慕賢靈機一動，大聲問:“你姐姐叫什么?”小姑娘脫口而出:“紅蓮?！贝┘t襖的姑娘回頭假意罵道:“死丫頭，誰讓你亂講的?”紫襖小姑娘對姐姐吐吐舌頭，又對王慕賢做了個鬼臉，跟著姐姐跑。王慕賢邊走邊想:“紅蓮?難道她是丁家的?要不怎么放風箏的手段這么高明?”他平時只顧讀書，沒有下苦心跟父親學習扎風箏、放風箏的手藝。原先，他一直認為學這東西沒用，如今他卻感到很遺憾。他的父親，就是這一帶有名的風箏王。

3

劈竹子誰不會?許主任右手瀟灑地做一個劈砍動作，意氣風發(fā)地說，嘩的一下，干凈利落，勢如破竹嘛。

王老太爺說，人老了，就沒那力氣了。

許主任說，這個不難，擺個造型，做個樣子罷了，真劈的時候，小孫可以幫著劈。

攝像小孫，生得膀大腰圓，當即點頭說，這個容易，等劈開了，刀在中途，改由老爺子的手扶著刀把就行了。

老爺子說，刀呢?沒有篾刀。

這個不難。許主任朝站在旁邊的宣傳干事小陳一揮手，說，快去買，要不了幾個錢。

小陳幾天前就接到負責文衛(wèi)的沈副鎮(zhèn)長指令，市電視臺要來拍攝王老太爺扎風箏的專題片，讓他到時候搞好服務。沈副鎮(zhèn)長還專門給小陳下達了另一條重要指示:千萬別忘了，要在片子里強調，鎮(zhèn)政府在保護和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方面，是如何大動腦筋的，最好安排書記上鏡頭講幾句。小陳經(jīng)常陪同上級媒體記者采訪，其中奧妙了然于胸。這種片子書記顯然不會出鏡講話，要講也是沈副鎮(zhèn)長講。

小陳馬上答應，說馬上買，請駕駛員師傅辛苦一趟。

許主任幾個是乘電視臺的采訪車來的。許主任笑著說，這個不難，給師傅一包香煙就行。

小陳說，肯定有，身上沒有整包的了，吃飯的時候一定補。

早上攝制組來的時候，小陳已給每人發(fā)了一包工作煙。章美女將那包香煙給了許主任，許主任笑納，還打趣說，有女下屬跟著，真是幸福。

王老太爺又說，光有篾刀有什么用?也沒竹子。

許主任說，這個不難，去買，不就青竹嗎，才幾毛錢一斤?

王老太爺說，早漲價了，一塊多了。

許主任說，一塊多就一塊多，幾根竹子，能花幾個錢?

4

好多年前，皇帝心血來潮，要去海邊勝地蓬萊看看，是到蓬萊閣尋仙問道，還是去蓬萊水城巡視防務?只有皇帝老兒心里明白?；鼐┩局?，皇帝提出，要看看風箏。這下可把世代扎風箏的人家忙壞了，戶戶拿出看家本領，鉚足勁兒扎風箏。地方官更是寢食難安，一再催促王、丁兩個風箏世家多多用心，各拿絕活。正日子到了，老天賞臉，有陽光，有風，正是放風箏的好天氣?；噬蠁柕胤焦?“這地界誰家扎風箏最有名?”回稟:“王、丁兩家都很有名。”皇上說:“那就讓兩家比試比試?！倍〖蚁瘸鰣?。只見老老小小全上陣，轉眼間天上滿是活物:獅、虎、豹、熊，豬、馬、牛、羊……皇上眉頭一皺，心說:“這都什么玩意?”地方官見皇上直皺眉，冷汗都嚇出來了。忽聽一聲喊，一條赤膊大漢，左胳膊套了個線軸，繞滿繩子，右胳膊夾著一大疊金色紙?zhí)?，雄赳赳上場。漢子迎風跑出，右手一抖，左手上的線軸連轉，一只幾丈長的風箏騰空飛起，卻是一條威風凜凜的金龍。巨龍爪上系著兩個大風鈴，風一吹，有如龍吟。眾人喝彩，拍響了巴掌。滿天活物向金龍靠來，四周圍住，自動降三尺高，表示對金龍的尊敬。皇上臉色改了，問:“有什么說法?”回稟:“這叫大禮參拜。”皇上總算有了笑臉，地方官身上那層冷汗這才收了。輪到王家上場。他家放出的是百鳥風箏，風鈴聲脆，如百鳥和鳴。隨后，鳳凰高高升起，眾鳥參拜，這叫百鳥朝鳳?；实埸c頭稱許。第一場，王、丁兩家打成平手。第二場，丁家放出一條威龍，威龍升空后，爪下一松，脫出兩只麒麟，麒麟展開后，又是腳下一松，脫出四只牛和四只羊來。這叫國泰民安。其中龍代表皇帝，麒麟代表文武百官，牛羊代表黎民蒼生?；噬险f了一個字:“好!”王家放出的是一條金龍，一只金鳳，幾十只綬帶鳥。這叫龍鳳呈祥。最后，皇上評點兩家絕活，認為兩家均手藝高超，不過丁家匠心獨具，遂御筆親書“風箏丁”三字，賜與丁家。丁家闔家大喜。眼看王家已輸，王掌柜卻不急，上前跪拜皇帝，獻上一個小小木匣。木匣為紫檀所制，長寬才兩寸?；噬险f:“打開吧?！蓖跽乒翊蜷_匣子，里面是一疊粉色紙，長寬才一寸有余。王掌柜拈著一根細線，將這疊紙取出，吹了一口氣，一只小巧玲瓏的風箏飛了起來，飛向皇帝，卻是一條小小的龍，身長不滿一尺，但搖頭擺尾，吹須振爪，活靈活現(xiàn)。王掌柜說:“萬歲請看，這是龍?zhí)??！被噬洗笙??；噬现两駴]有兒子，太需要這樣的祝福了?；实塾钟H書“風箏王”三字，賜與王家。這一下，可輪到丁家輸了。本來，“風箏王”之“王”和“風箏丁”之“丁”，都是指姓。但王家這姓，沾了大光，別人一聽，風箏王，風箏大王嘛。風箏丁，就不太好聽，扎風箏的男丁而已。丁家把皇帝的墨寶，掛在平常無人涉足的祠堂里。王家呢，卻將那三個字刻成高大的石碑，立于王家大院前。外鄉(xiāng)人到此一看，不得了，風箏王!好生佩服。丁家聽了，更生氣，因妒成恨，再也不與王家來往。最后，這王、丁兩家，竟搞得像仇敵似的。

5

新聞干事小陳和電視臺司機，總算把篾刀和青竹買回來。許主任劈頭問，怎么這么晚?照這么下去，今天怎么能拍完?

沒等小陳解釋，司機就朝許主任發(fā)牢騷，說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買什么篾刀、竹子。竹子倒好說，就算市場上看不見，鎮(zhèn)政府的小花園有的是，砍兩根算了。那要命的篾刀，找了好幾家五金店、建材工具店，連影子都沒有。

小陳接著說，還好，鎮(zhèn)上有家歇業(yè)的老鐵匠鋪，到他家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把。問他多少錢，說是隨便，丟給他二十塊，拿了走人。

司機說，那破玩意，早銹得不成樣子了。老鐵匠得了二十元，挺不好意思，拿了張鐵砂紙，打磨半天。說著，司機打開后廂，拿出篾刀，當?shù)囊宦暼釉趫鲈骸?/p>

一見那鐵家伙，許主任叫苦不迭，壞了壞了!誰讓他拿砂紙打磨的?你們怎么不阻止?就這玩意，一看就知道是新家伙。這么老的老爺子，拿這么新的篾刀劈竹子，拍出來還能看嗎?明擺著弄虛作假!

章美女問，那怎么辦?要不跳過劈竹子、劃竹篾這兩個橋段?

許主任皺眉盯住攝像小孫。小孫笑著說，看我干嘛?

許主任說，鏡頭上的事，你內行，你負責給這把刀做做舊。

我又不是文物販子，做什么舊?

這個不難，先在刀刃上砸兩個豁口，然后在顏色上花點心思，記住，要有滄桑感，要與老爺子這個人相稱。

6

王慕賢回到老家，門前那塊“風箏王”石碑一塵不染，高高矗立。王家上下見讀書的大相公回來了，人人喜笑顏開，忙著殺雞備飯。王慕賢見過父母，悄悄跑到廚房去問廚娘張媽:“丁家是不是有個叫紅蓮的姑娘?”張媽笑嘻嘻說:“相公真是好眼力，丁家七個丫頭里，數(shù)老三紅蓮最俊，別的不說，那臉蛋呀，就像剝了殼的水煮蛋一樣。”王慕賢聽了，很是開心。張媽又說:“不過呢，你們兩家向來不和，別指望你爹娘能給你做主，你要自己想辦法?！蓖跄劫t能有什么辦法?只好悶在家里扎風箏。他雖說多年沒動手，但小時候扎過，有基礎，人又聰明，更難得的是，他現(xiàn)在有動力，逼著自己動腦子。不幾天，他就把風箏爬升、盤旋和拐彎的奧秘弄明白了。他還設計出五根線的風箏，中間一根，四角各一根，這樣，更便于操縱。每天，王慕賢都爬上圍墻朝村南看，看天上有沒有那只蝴蝶風箏。每天，他總是很失望地爬下來。大年過后，由于兵荒馬亂，王掌柜沒讓兒子去上學。王慕賢每天仍是扎風箏，爬圍墻。這一天，天晴得很好，王慕賢終于看到，南邊藍天上有一只蝴蝶風箏翩翩地飛。他興奮得一抬腳就從墻上跳下來，拿了風箏朝村南奔去。還是那條河邊，還是那只風箏，還是那個穿紅襖、臉像剝殼水煮蛋一樣的姑娘。王慕賢隔著河打招呼:“紅蓮姑娘，你好嗎?我叫王慕賢?！奔t蓮故意繃著臉說:“我爹不許我們，跟你們王家人說話?！弊炖镞@么說，一雙眼睛里卻掩飾不住笑意。王慕賢也裝著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不說就不說，放風箏，我們來比試比試!”紅蓮嘴一撇:“你個書呆子，敢跟我比?”王慕賢說:“是龍是鳳，放出來才知道?！闭f著右手一揮，一架老鷹風箏就升上天。這家伙真會想辦法，把線軸用竹箍套在腿上，兩手全騰出來，線軸操縱也簡單，兩腿一夾就停，一松就轉。王慕賢熟練地操縱五根線，居然也能讓風箏盤旋著飛到河對岸去，這讓紅蓮很是吃驚。有好幾次，老鷹貼著紅蓮的頭皮飛過，王慕賢大喊:“老鷹抓小雞啦!”紅蓮咯咯笑著:“我們不比別的，比誰的飛得高?！眱扇艘贿叿啪€，一邊用力拉，讓風箏爬升，老鷹和蝴蝶都飛入云霄。紅蓮說:“你看，我的高?！蓖跄劫t不服:“明明是我的高?！奔t蓮說:“你讓它倆并排，不就看出來了嗎?”王慕賢不知她在用計，用力拉線。他在紅蓮下風，風箏在前，要想與蝴蝶風箏并排，必須讓線繃得更緊。等他終于把線扯直，還沒來得及說句“我的高”，老鷹就一頭栽了下來。原來，放風箏的都知道，風箏靜止時，迎風面不能與大地平行，否則無從借力。那老鷹一頭沖下來，“朔”的一聲，栽在河里。紅蓮咯咯笑起來:“書呆子，誰的高?”王慕賢說:“唉，上當上當?！奔t蓮笑嘻嘻地將自己的風箏往回收，降到他頭上:“喏，這個送你?！蓖跄劫t接過風箏，傻傻地看著她。紅蓮又嘻嘻一笑，轉頭跑了。第二天一早，王慕賢又爬上圍墻，朝南邊看，一直等到晌午，才跳下墻頭，一溜煙跑去。果然，紅蓮又在那兒，她新扎了只蝴蝶風箏，更大更漂亮。兩人見面，會心一笑，也不答話，一起放風箏。王慕賢控制著線，讓兩只蝴蝶肩挨肩靠在一起。紅蓮的臉慢慢地全紅了。王慕賢還故意問:“也不知哪個是梁山伯，哪個是祝英臺?”紅蓮笑罵:“要死，要死!”臉更紅了，像一朵紅蓮。王慕賢將蝴蝶定住，坐在枯草上，懶洋洋唱起山歌來:

小妹子，問書生，

你要娶的是哪家人?

請過媒人送聘禮，

花花轎子抬進門。

小妹子，別作聲，

你就是哥哥要找的人。

花花轎子抬進來，

生他一窩小后生。

紅蓮聽了，兩眼瞪著他，說話直打顫，還帶著哭腔:“不得了，不得了!臭小子，你欺負我!”風箏也不要，轉身跑了。這下可把王慕賢嚇壞了，喃喃說:“全砸了，王慕賢王慕賢，這下慘了?！被氐郊?，王慕賢吃不香，睡不安，整天就盤算一個問題:“紅蓮會不會認為我輕薄，不理我了?”河那邊的紅蓮呢，也是一連數(shù)天打不起精神，恍恍惚惚的。娘是個有心人，悄悄跟女兒談了半天家常，最后，不住嘆氣。趁著丁掌柜心情好，紅蓮娘說:“老頭子，三丫頭這一陣子心思挺重。”丁掌柜說:“嗯哪，只怕是姑娘大了，心思野了。”紅蓮娘說:“我看，王家大小子就不錯，上過學堂，人品也不賴……”丁掌柜差點跳起來:“什么，王家?休想!就算把丫頭剁了喂狗，也不嫁那種人家!”紅蓮娘說:“不就是一塊破爛石碑嗎?哪輩子的事了?！倍≌乒裾f:“我不管，要嫁，你嫁!”紅蓮娘也火了:“放你的拐彎抹角屁!你要把丫頭逼死才稱心?”還好，丁掌柜有了讓步:“要紅蓮嫁過去可以，讓王家把那塊御碑送過來?！边@邊王掌柜聽說這事，也是一跳十八丈高:“什么，搬御碑?沒門兒!他不服氣，兩家再比一場。定下日子來，二月十二，花神節(jié)。”

王、丁兩家要比放風箏，在當?shù)匾疝Z動。二月十二這天，鄉(xiāng)鄰們全涌到老河灘，等著看熱鬧。丁家出場五人，王家只王慕賢一個。丁家先升起五只風箏，福、祿、壽、喜、財五福童子，打樁系好;隨后又升起三只，金龍、銀鳳、玉麒麟，這是三靈，也打樁系好。眾人見了，大聲喝彩。王慕賢暗暗敬佩，別的不說，單就工藝精巧這一項，王家就比不了。自從獲得“風箏王”稱號后，王家未免滋生了驕傲情緒，固步自封;而丁家呢，則暗地里較勁，每代都出高手。不過，王慕賢不甘示弱，腿間夾著兩個線軸，雙手牽著十根細線，兩腿一松，線軸骨碌碌一陣急旋，兩只鳳凰風箏就升上高空。人們看清，鳳凰是一雌一雄，一只金色，一只藍色。金鳳凰先升到足夠高，王慕賢用左手拇指將它定住，其余四指各控一根線。藍鳳凰漸漸升上去，不住地點頭，一副殷勤的樣子，向金鳳凰靠攏。金鳳凰呢，不住搖頭，不理不睬的樣子，對方每靠近一次，它就躲閃一次。大家這才明白，這是演一出《鳳求凰》，不由對王家大小子大聲喝彩。王慕賢專心操控風箏。只見藍鳳凰愣了一下，就開始在金鳳凰面前表演起來，一會兒上升，一會兒下降，一會兒盤旋，一會兒翻飛。最后，它像是絕望了要自殺，居然一頭栽下來。在眾人驚呼聲中，王慕賢右手一揮一扯。藍鳳凰刷地轉了個小圈，陡然上升，直沖藍天，又小心翼翼向金鳳凰靠去，搖頭擺尾討好對方。這一回，金鳳凰沒有避讓，藍鳳凰貼著它，輕輕撞它，挑逗它。終于，兩只鳳凰和好，恩恩愛愛依偎在一起。最后，金鳳凰爪下一松，掛下一物，風將其展開，是只小鳳凰。眾人先是哄笑，接著又大聲喝彩。丁家人群里，卻有一人偷偷紅了臉。王慕賢不動聲色，打樁將三只鳳凰系住。丁家這邊早已氣壞了，放出一只猛虎，向藍鳳凰撲去。猛虎風箏很大，被它撞著可不是玩的。王慕賢不慌不忙，左腳一挑，勾住藍鳳凰的線，掌控著，不讓虎撲到，兩手一陣忙活，放出一只獵鷹。獵鷹飛升上去，在虎后面，幾番移動，一口叼住線，只聽“錚”的一聲響，猛虎風箏斷了線，向遠處飛去，跌在地上，成了死虎。丁家隨后又放出一只金錢豹，來斗老鷹。無奈王家大小子扎風箏手藝不出眾，放風箏的手段卻高明，只幾個回合，豹又斷線跌落下來。眾人先是大叫，后是大笑。他們哪知道，王慕賢在“獵鷹”嘴上，安了洋人刮胡子的刀片，那是他從天津帶回的。加上風箏在天上，線繃得很緊，刀刃一碰線就會斷。人們看出來了，丁家扎風箏的手藝再高，終究斗不過王家大小子的花招，喝彩成了一邊倒。丁掌柜鐵青著臉，不發(fā)一聲，右手用力一揮。只見七八個壯漢，豎起兩根毛竹來，竹柱間，懸著巨大的蝴蝶風箏，有兩丈五寬，一丈五高，毛竹穿架，竹篾編扎，綢布蒙面，下面飄著寬大的彩帶。八個壯漢一起背著纜繩猛跑，后面四個壯漢抱著竹柱往上一送，巨蝶升空。人們驚呆了，忘了喝彩。王慕賢沒轍了，獵鷹再厲害，哪里啄得下這龐然大物?這還沒完，巨蝶下面的彩帶掀起一塊，赫然有一個紅衫女子坐在風箏下的橫杠上，手持一支短笛，當空吹奏起來。笛聲悠揚婉轉，令人陶醉。那女子衣袂飄飄，皓膚如雪，眼如晚星，宛如下凡的九天仙子，不正是丁家三姑娘紅蓮嗎?人們呆了半天，才轟然叫好，巴掌都拍紅了。王慕賢知道自家輸了，但他輸?shù)酶吲d。半空中，紅蓮那一雙晚星般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王慕賢扔下獵鷹，拼命拍起巴掌。

7

午宴。沈副鎮(zhèn)長坐在主人位置上，對攝制組幾位解釋，本來書記和鎮(zhèn)長都想親自來陪的，但紀委有人來調研，書記全程陪著，政協(xié)也有人調研，鎮(zhèn)長全程陪著，抽不開身。

許主任說，感謝沈鎮(zhèn)長提供的周到服務，拍攝很順利，效果能保證。

沈副鎮(zhèn)長說，有許主任出馬，效果還用說嗎?

服務員問沈副鎮(zhèn)長喝什么酒，沈看著許。許主任說，拍攝任務緊，就不喝白酒了，干紅，一杯干紅足矣。

沈副鎮(zhèn)長說，行，我們也有紀律，中午除了有特別重要的接待，一律不準飲酒。晚上，晚上我們再喝。

許主任笑著說，晚上就不安排了吧?要趕回去剪片子。

沈副鎮(zhèn)長說，放心，盡管放心，片子照剪，酒照喝。中午是工作餐，將就點。晚上是我請客，一定要參加，全體!誰也不許走。你們一年到頭為我們宣傳，為我們吶喊造勢，我們無法表達謝意，便飯一頓，水酒一杯，還是有的。

席間，沈副鎮(zhèn)長跟許主任商議，片子中間，是不是安排鎮(zhèn)領導人講個話，表達一下對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視?

許主任說，肯定要的，你們鎮(zhèn)安排兩個人出鏡，一個是你親自講，一個是文化站長講，讓別人講，也講不出道道，效果無從體現(xiàn);市里也安排兩個人，一個是專家，一個是市領導。

沈副鎮(zhèn)長說，我講?不合適吧?也不內行。

許主任說，這個不難，我們拍這類片子也不是第一次。我?guī)Я藘?yōu)盤的，過會兒請陳干事拷一下，挑幾句得勁的話，打出來讓鎮(zhèn)長熟悉熟悉。

沈副鎮(zhèn)長朝宣傳干事說，小陳，那就辛苦你了。

小陳說，不辛苦，也是個學習的機會，還請許主任多指點。

沈副鎮(zhèn)長把小陳喊到身邊說，吃完飯就把那幾份東西拿過來，放到他們車上，要不然晚上喝了酒誤事，給搞忘了。四份，一人一份，吃完就辦，不能含糊。

許主任笑著問沈副鎮(zhèn)長，你又搞什么?每次你都這樣，叫我們怎么好意思?

沈副鎮(zhèn)長說，一點土產(chǎn)品，不值錢的，客氣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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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試放風箏，王家輸了。王掌柜言而有信，擇下日子，二月二十六，把御碑送到丁家去。可是，還沒等丁家做好接碑準備，丁掌柜就被綁了票。國軍那幾年的形勢，如光棍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上級管不了下級，就不停調防，不讓下級在當?shù)厣?，生了根，豈不是更難拔?本來，老百姓早已習慣了國軍大爺們走馬燈似的來來去去，不料，這次卻調來個活閻王?；铋愅醮竺仔诺?，是個小小連長。這人名字起得好，有信義有道德，心卻黑得賽過鍋底，最善于綁票。國軍糧餉有點緊張，鈔票比擦屁股的紙貴不了多少，孔信德卻肥得流油，全靠著綁票。當然，對外的名義不叫綁票?？走B長駐扎在離丁家四五里地的大圍子里，上任不久，就命令四名荷槍實彈的手下，把丁掌柜請進圍子。見了孔信德，丁掌柜兩腿直哆嗦?？仔诺滦Σ[瞇說:“丁老板，話不多講，要在理上。我這圍子舊了，不結實，老八打回來，怕是頂不住?！崩习司褪前寺奋姡鋵嵎栆迅牧?，但國軍一直這樣叫。丁掌柜心里咯噔一下，壞了，這一次放血，只怕不輕?？仔诺抡f:“知道你扎風箏的手藝好，幾代人積攢下不少錢。這樣好了，你出錢，我出人，把圍子修一修，怎么樣?”丁掌柜咬了咬牙:“我給孔連長湊兩百大洋?！笨仔诺抡f:“丁掌柜果然爽快，這樣吧，你再湊湊，三百大洋，就這么定了?！倍≌乒癖环呕貋恚瑴悂頊惾?，還是那個數(shù)，兩百。正在犯愁，王慕賢送來一百大洋，這才湊齊買命錢?？仔诺略趺礇]找上王家?原來，王家雖說只跟丁家隔一條小河，卻不是孔信德的駐防范圍?？仔诺滦脑俸?，也不想為了撈油水跟兄弟部隊火拼。孔信德只花一百大洋，就買齊木料蘆葦，然后抓壯丁，修圍子。圍子其實就是夯土城墻，工藝并不復雜，卻很費工。用木頭打兩排樁，在其間夯土，一層一層，摻了蘆葦夯實。一個多月過去，孔信德筑成高一丈五、厚兩尺五的圍子。取土地點就在圍子外邊，等圍子筑成，護城溝也有了。這一來，土圍子就不止一丈五高了，要從溝里攻上去，真的很難。在筑圍子期間，孔信德充分暴露出冷酷殘暴的本性。他抓住一個八路軍家屬，賴他破壞圍子，命令手下用四根巨大的棺材釘將這人釘在門板上，活活餓死。此后，提到孔信德，鄉(xiāng)親們無不寒毛倒豎。不久，共產(chǎn)黨的一支地方武裝在鄰縣駐扎，一連拔掉國軍四個圍子。孔信德眼珠一轉，又來了主意，再次抓去丁掌柜。孔信德仍是笑瞇瞇說:“丁老板，你是個厚道人。你看，眼看著老八就要打過來。土老八手里沒幾件正經(jīng)家伙，打我這大圍子，還欠點火候。但就怕他們圍住，一圍住，我就沒飯吃，就會餓死。麻煩你，送幾十石糧給我?！倍≌乒癜?“孔連長，錢全湊給你了，哪有錢買這么多糧食?”孔信德冷笑:“我就不信，你們老丁家這么點辦法都沒有。告訴你，落到我孔連長手里，叫化子都能打出幾碗粥來。”孔信德扣住丁掌柜不放，這可把丁家嚇壞了。紅蓮姑娘紅腫著眼睛來求王掌柜。王家忙活十幾天，才湊足三十石糧，送給孔信德。不料，孔信德嫌送得太慢，發(fā)了怒，已將丁掌柜右手大拇指砍去?？仔诺滦Σ[瞇地對丁掌柜說:“少一根指頭，你照樣可以扎風箏?！闭l都知道，少了右手大拇指，是扎不了風箏的。丁掌柜差一點氣瘋了?？仔诺逻@么壞，鄉(xiāng)親們沒一個不恨透了他。可恨歸恨，人家手里有槍，你有什么辦法?沒辦法就苦熬，終于，熬到了八路軍打過來。鄉(xiāng)親們卸下門板，抬出桌子，全力支持八路軍。八路軍用樹干、門板、桌子筑了簡易工事，圍住孔信德。圍是圍住了，八路軍連迫擊炮都沒有，一時奈何不了孔信德。孔信德高興了就放兩槍，有那三十石糧，圍子里有水井，他和手下有吃有喝。八路軍這邊久攻不下，焦急萬分。若是再攻不下來，趕上敵人“五五”會剿(端午節(jié)，百姓忙著過節(jié)，敵人正好下手)，只好撤了，鄉(xiāng)親們這下可愁死了。說來也怪，這陣子怎么不見王家大小子慕賢?這小子去了哪里?原來，王慕賢早已悄悄趕著牛車，去了天津。王慕賢趕著四頭牛拉的大車，來到天津的小柳莊。小柳莊的花炮四海馳名，他上學時就知道。王慕賢找到最有名的花炮手柳老六，開口就要兩百斤上好的火藥。劉老六叫起來:“我的娘!兩百斤?你開兵工廠呢?！蓖跄劫t說:“瞧見了嗎六爺?我用四頭牛拉車來的，我只要一頭牛拉車回去，那三頭牛歸你?！绷狭肓讼?“成，我?guī)湍闶正R兩百斤?！蓖跄劫t又說:“還有，我要百十丈長的導火索，要指頭粗?！绷狭f:“行，沖那三頭壯牛，我答應?！焙脦滋熘螅跄劫t趕著牛車回到家。一回來他就找人來，商議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農(nóng)歷四月二十八，整個白天都是陰沉沉的，很悶熱。大家都在耐心等，等得心里都要著火。還好，黃昏剛臨近，刮起大風，風是潮濕的。王慕賢一聲令下:“抬風箏!”八條壯漢抬著個巨大的蝴蝶風箏出了門，直奔孔信德的圍子而去。王慕賢來到圍子東南，人們在大風中，遠遠地豎起風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竹柱立起來了，風箏掛起來了。風箏下吊了個沉甸甸的大包，那里面裝著王慕賢用三頭牛換來的火藥。他要用風箏把火藥送過去，炸塌圍子!風越刮越大，雷越響越近，空氣也越來越潮濕。“拉!”王慕賢一聲大喊，漢子們一起拉繩，另有四人奮力抱送竹柱。呼的一聲，風箏升上天空。兩條漢子用木棒撬住轆轤，一圈一圈放繩子。風箏越升越高，越放越遠，終于飛到圍子上空。國軍士兵伏在圍子頂上看熱鬧，還指手畫腳議論著什么。這時候，一個焦雷在人們頭頂炸響，雨點開始往下落。王慕賢冷靜地點燃那根百十丈長的導火索，哧的一聲，火花飛濺，一路燒過去?？礋狒[的國軍一開始還弄不明白，等明白過來，無不魂飛魄散，哭爹喊娘，四下潰散。雨點越來越密，火花離圍子越來越近。王慕賢右手一拉控制線，風箏上的火藥包一下子掛下來，懸到離地三尺高的位置。風箏再往前移動一點，火藥包貼到圍子上。咔嚓!又一個炸雷在人們頭頂響起，接著，一個巨大的火球升上天空，然后才是轟隆一聲巨響，驚天動地，把王慕賢的耳朵差點震聾，地面跟著連抖好幾下。圍子破了!第二天，八路軍主持召開公判大會，宣布對孔信德執(zhí)行槍斃。可是，還沒等到執(zhí)行，四鄉(xiāng)八集滿懷憤恨的鄉(xiāng)親一擁而上，磚頭、石塊、扁擔、鋤頭一起上，頃刻之間，活閻王只剩下一堆模糊的血肉?；铋愅跻婇愅?，一點不冤枉。冤枉的是，兩個押他的戰(zhàn)士也跟著受了傷。戰(zhàn)士怎么會受傷?咳，躲不及，被扁擔鋤頭、磚頭石頭砸著了唄。一個戰(zhàn)士鼻青臉腫，不過是皮肉傷，沒什么。另一個戰(zhàn)士，一只手，喏，這邊這只手，被砸斷了三根手指頭。負責公審的八路軍首長有些生氣，追問誰先動的手，鄉(xiāng)親們一條聲:“都砸了，怎么著?”首長沒轍，只好說:“砸了就砸了，不過呢，我們的戰(zhàn)士要養(yǎng)傷。這樣吧，凡是出手亂砸的人，一家賠一只雞來，給他補補身子?！边@下好了，呼啦啦，一袋煙的工夫，就送來幾十只，都是又肥又大的老母雞。首長說:“夠了夠了，這么多老母雞吃下去，該胖得走不動路了，怎么打仗?”鄉(xiāng)親們哪里肯聽?半天工夫，又送來百十只老母雞，攔都攔不住，捆上腳爪，扎上翅膀，撲的一下就扔過來了……好的好的，不說老母雞了，還說風箏。第二天，不對，是第三天，王慕賢的父親風箏王，走進風箏丁的家，對丁掌柜說:“那個碑，我差人送來?”風箏丁說:“算了，我們都老了，不頂事了。慕賢那小子，才是真正的風箏王。既然這小子鐵了心要當我家姑爺，那塊碑，擱哪兒還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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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爺爺，講個故事吧。

嗯，好的，給你講個風箏的故事。那是一個冬天，具體是什么日子，記不清。是離過年還早，還是就快過年了?也說不清，太久了，誰記得那么清楚?

(圖片均選自網(wǎng)絡)

責任編輯:彭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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