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讀過幾年私塾,不多,識文斷字剛好。可是祖父認識一位飽讀詩文的小家碧玉,年輕時,他們有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
是祖父說給我們聽的。祖父輕描淡寫,表情淡然,旁邊坐著我的祖母。從祖父的描述中可以猜測出那是一個美麗溫婉的女子,穿那個時代流行的白衣黑裙,扎兩條小辮子,胸前抱一摞書,邁細碎輕盈的步子。祖父那時候拉洋車,每天,女子合膝頓首坐在祖父的洋車上,淺笑著看著自己的衣襟。祖父的洋車于是飛起來了,肩膀上的毛巾,都似長出了翅膀。
祖母偶爾會插上一兩句話。比如,怎么沒把她娶到手呢?祖父便搓搓手,紅了臉,到處尋著自己的煙袋。比如,她現(xiàn)在也像你想她一樣想你嗎?祖父便低頭無語,煙嘴咂得叭叭響。誰都知道祖母不會吃醋,都知道祖父的回憶其實只是打發(fā)時間的一種辦法,可是沒有人知道祖父還藏著那位小家碧玉的情書,厚厚的一沓,老式的信封和信箋。祖父將它們視若珍寶,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才肯拿出來示人。
情書封存在一個小小的黑木匣里,彌留之際的祖父,將它們捧在胸前。“不是我有意瞞你,”祖父對祖母說,“我是怕你多心?!?/p>
祖母站在床前,早已亂了方寸。她握著祖父的手,說:“老家伙你不要走……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活?”
祖父笑了,說:“我也不想走,我也不舍得你,可是我好像真要走了……這一輩子,我沒瞞過你任何事情,唯有這些情書,被我藏起來了……我怕你多心,你總是多心?!?/p>
祖母說:“我知道,我都知道。”
祖父說:“我走以后,你可以看看這些信……其實也沒有什么,都是一些雞毛蒜皮……能有什么呢?我不過是一個車夫……能有什么呢?那樣的年代,那樣的年紀……你看了,這一輩子,我就沒有瞞你的了……”
祖母說:“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別說了……老家伙你不要走……”
可是祖父還是走了,在那個午后,走得很安詳,很安靜。盡管早有心理準備,可是祖母還是哭得撕心裂肺。她說祖父騙了她——“老家伙明明說自己能夠活過100歲的,可是他沒有?!?/p>
從此,祖母一個人生活,孤孤單單。她常常和自己說話,卻用了與祖父閑聊或者慪氣時的表情和語氣。黑皮木匣就放在桌子上,祖母卻總是視而不見。
有時候我問她:“要我?guī)湍x一下嗎?”祖母說不要,就罷了。再過一段時間,我再問她:“要不我?guī)湍x讀?”祖母看看我,還是說不要,就又罷了。那木匣在祖父走后仍然封存完好,就像一段誰也不忍提及的往事。
然后,到了祖父的祭日,祖母捧著那個木匣來到祖父墳頭。
祖母說:“老家伙你瞞我一輩子,不過還好你有良心?!弊婺刚f:“當(dāng)初你若娶了她,這一輩子你會過得這樣舒坦?”祖母說:“現(xiàn)在你去那邊享福了,我還得守著咱倆那點破事回憶下半輩子?!弊婺刚f:“我給你帶來最愛喝的酒、最愛抽的煙,我昨天忙了整整一天,你個老家伙死了也不讓人消停?!弊婺刚f:“咱們風(fēng)風(fēng)雨雨一輩子,你對我千般萬般好,我怎么還會在意她曾經(jīng)寫給你的情書呢?”祖母說:“我偏偏不看那些情書,偏偏讓你這個老家伙欠我的,死也要欠我的。”祖母說:“老家伙你聽到了嗎?”祖母說:“老家伙,老家伙,老家伙,你怎么就丟下我走了??!”
祖母終于打開木匣,將那些情書一封封取出。她將它們填進面前的火堆,表情鄭重并且虔誠。它們打起卷兒,閃爍出金燦燦的光芒。它們旋轉(zhuǎn)飛舞,就像繁華世間的黑色蝴蝶。它們爭先恐后地飄向天空,它們只屬于祖父,以及那個曾經(jīng)的女子。
祖母說:“你這個老家伙?。 比缓?,笑,卻笑出兩行眼淚。
至今沒有人見過那些情書,我們沒有,祖母沒有,或許,連祖父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