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先鋒作家馬原放言“小說已死”,敘事實驗在一個轉角處擱淺。時光輪回至今天,二十多歲的馬原已經成為59歲的馬原,他帶著新書《牛鬼蛇神》重回文壇,帶著他的敘事眼光再作小說。于是,他的離去、歸來便成為一個饒有趣味的話題。
7月,“馬原歸來——我會再寫二十年”新書推介活動在廈門“不在書店”進行。馬原樂呵呵說,他會再寫二十年,因為自從生病以來,生命反而多了驚喜。還要寫一部自傳,活了一甲子,也到了該總結自己、回望自己的時候,自傳的名字就叫《<馬大哈>自傳》。說完,端起一杯可樂,凝視著窗外,一片綠意盎然的世界。
一個命題引發(fā)的爭論
“大概11年前,我在大學講課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我想到這可以是一個命題,就是小說死了,至少是作為公眾藝術的小說已經死了,作為博物館藝術的小說也許還會存在很長時間。”公眾藝術的小說,在馬原看來,是指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說死了,“經典意義的,大眾的,公共的小說已經死了?!?/p>
馬原問:“你能想象現(xiàn)代的人在手機上讀《戰(zhàn)爭與和平》嗎?”現(xiàn)代意義上的小說最大的變化則是由媒質帶來的變化,原來承載小說的媒質——紙媒,將逐漸退出我們的生活?!斑z憾是不爭的事實。以后小說的命運就是做這個抱殘守缺的事情,吃飽了沒事干,逛逛博物館,或者不去博物館,找一本《牛鬼蛇神》這樣的小說看一看,找一本《戰(zhàn)爭與和平》這樣的小說看一看?!?/p>
因為“小說已死”,所以馬原離去。作家王蒙說:“不是小說已死,是馬原的小說死了?!睂τ陔x去,馬原也有話要說:“一直在寫,卻一直沒完成。事實上,我從未放棄過寫小說。二十年前,突然把小說這個手藝丟了,我努力過,卻怎么找都找不回來,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一直在嘗試?!?/p>
直到2008年,馬原被診斷出肺部腫瘤,身體和精神跌入人生的最低谷,病痛及康復所帶來的一系列思考改變了他對生命的看法。從2009年2月開始,馬原開始寫作《牛鬼蛇神》,花了9個月的時間完成。他的離開,是淡出圈子的另辟蹊徑,是絕處逢生的柳暗花明。他的離開,只為了再一次的歸來。
小小得意的“0”
小說《牛鬼蛇神》的目錄借用《道德經》數(shù)字排列的順序,共分四卷,每卷四章,分別為第三章、第二章、第一章、第0章。從第一章開始讀亦可,從第三章開始讀無礙,索性把第0章舍去不讀亦無妨。有人說看不懂,有人說挺有意思,有人說形式先行的痕跡太重。
對這種歸“0”的敘事方式,馬原建議回到游戲層面去看這個問題:“我做這個故事排列的時候,自己心里可得意了?!薄兜赖陆洝吩唬骸耙簧?,二生三,三生萬物,生物生于有,而有生于無?!睙o即是零。
“我特意借用《道德經》數(shù)字排列的游戲,它用最大的數(shù)字‘三’把整個世界都描述了。我不可能在‘三’這個數(shù)字之內把整個故事排列都完成,但是我用這個方法就等于是完成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p>
因為對不能夠解析的事物有興趣,所以采用這種敘事方式?!八械慕馕鲈谒囆g領域、在神學領域,都特別乏力。所以我說,一個好的藝術家,他要做的事情應該是對不能夠解析的那部分事件有更強悍、更鮮活的再現(xiàn)和描述。這也是我作為小說家,一輩子全力以赴的方向。我做得好不好,由不得我說,最終須由讀者說了算?!?/p>
1980年代的讀者仍然記得“先鋒五虎將”,畢竟那個年代的先鋒形式確實曾有力沖擊過他們的閱讀視角。至今,有人質疑,《牛虎蛇神》形式與內容的分離。馬原回答:“我的形式一定服從于我對內容的表達?!本实墓适乱约坝腥さ闹v故事的方式,這世上的小說,至少是馬原的小說,“沒有只有形式的形式?!?/p>
與小說有關的日子
《牛鬼蛇神》講述了兩個少年一起長大的故事:1966年大串聯(lián)開始相識,而后二十余年里始終保持通信,并從沈陽、西藏和海南出發(fā),相互訪問。馬原表示他的小說不符合文革、傷痕、自傳這些標簽,他要描寫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思考,青春期的撕裂,“我要在我的寫作生活之外去尋找神跡”,甚至“我愿意把我之前的所有小說寫作都當成是這一本書的準備”。
小說盡管借用了自己的生活經歷線,但主要還是玄想。馬原認為小說的主角是李德勝,他是一個純粹虛構的人物,價值關注點全在他身上。一位讀者問為什么不給李德勝一個好的故事交代,馬原說:“我講他女兒的故事,還有比這更好的結果嗎?如果一個故事講到他生命的延續(xù),講到他的孩子,他的孩子不就是他的延續(xù)嗎?”
在歸隱的二十多年里,馬原當過記者、導演、演員、開發(fā)商,但覺得這些一如游戲。真正走心的除了寫作,就是當老師。他最著迷林散之,一生聚徒教授,那是他最羨慕的情狀。于是12年前有機緣成為同濟大學的老師,“認認真真地做了許多年老師,看那六本厚厚的學術著作,覺得還是能夠告慰內心。在當老師的時間里,覺得沒虛度,還是很寬慰,很滿足的?!?/p>
同是寫小說,小說家也分很多種。馬原說其實特別羨慕暢銷作家有那么多讀者,但是他們也有自己不羨慕的地方。“比如金庸,門檻就很低。金庸以他特有的立場寫他的故事,他就是想要寫有數(shù)以百萬讀者的書,我個人以為這也是非凡的本事。但我看金庸就不是特別喜歡,相比之下我會覺得簡陋、模式化,這樣的小說沒有意外,所以寫小說的人不大當金庸是回事?!?/p>
聊到受讀者歡迎,馬原謙言:“我怎么敢說我自己的小說受歡迎,像金庸的小說,那才叫受歡迎。我們這種作家,從來就是小眾作家,初始就是做博物館藝術的作家?!庇植缓靡馑嫉匦φf,“有人說,‘馬原是作家的作家’,真正喜歡我的作品的,大部分都是寫小說的人。喜歡把世界看得復雜的人群,會喜歡看我的小說?!?/p>
我與死神有個約定
病痛纏身的時候,馬原曾與死神有個約定。他說:“我不知道它會給我多長時間,三年還是三十年,我先當它給我三年。去年就是我約定的第三年,第一個時間段已經過去了,我就大膽地講,我還有二十六年的壽柱。”
當馬原逃離醫(yī)院,拒絕手術并拒絕繼續(xù)治療,他回到他太太李小花的家鄉(xiāng)海南,每天喝好水,騎自行車,曬太陽,生命的奇跡一次次降臨。健康的生活方式,使得他整個人生重新回到燦爛、寧靜的狀態(tài),盡情享受初生的喜悅。
馬原最近迷上了西雙版納,這也是跟死神有關的暗示。上海撒嬌派詩人默默曾認真地說,要在西雙版納的南諾山給馬原過百歲生日。馬原相信他是一個很神的人。還有一個上海裝飾藝術家朋友,舉家遷往西雙版納守山煉丹,他說馬原花了一甲子的時間才找到南諾山,他和南諾山的緣分還有一甲子。相信冥冥之中有神相佑,馬原說自己將在那里度過他的余生,“南諾山,是我下一個回合,我落腳的地方,我把它稱之為落腳地?!?/p>
談及西雙版納、西藏、海南等地近些年日益漸長的旅游商業(yè)化,馬原直言:“這跟我沒關系。無論我去哪里,都不是以一個游客的心態(tài)。我走到哪里,我愿意觀看,用眼睛講故事。我最初三年,關于西藏的小說,都是說看到了什么,以眼睛的方式去生活。包括這個小說里面也帶了我很多西藏生活的印記,海南生活的印記?!?/p>
“人是為什么活著,就是為你周邊的一切活動。西藏,曾經讓我那么激動,給了我那么多靈感?,F(xiàn)在回過頭來想想,西藏不就是我當時活著的理由嗎?就像現(xiàn)在??诘暮5閸u,不就是我生活的理由嗎?我的家就在那里,我出門、騎車、買菜、帶兒子玩沙子都是在海甸島上。它就是我的‘生于斯、長于斯’,環(huán)境本身就是生命的理由。我覺得如果沒有屬于你個人的環(huán)境,也就沒有你生存的理由?!?/p>
馬原的歸去來兮辭
在學生的眼中,馬原“不怎么瀟灑,言辭很笨拙,不過學生也都知道當老師的馬原是一個一輩子著迷于閱讀的人。”在朋友眼中,馬原顯然健談多了,他的小說也是獨特的。韓東在微博里說:“馬原仍然是馬原,當年你獨特的小說方式讓人震驚,今天也一樣。”
隱去又歸來的馬原依然在過自己隱居期的慢生活,不知道網絡小說是什么,也很少看活人的作品。笑稱“有代溝”的馬原,說自己看不懂兒子愛讀的《哈利·波特》在講什么,也看不懂《第一次親密接觸》這樣的網絡小說。離開文壇二十多年,馬原不再關注當代的文壇,“我已經不寫小說了,就不在這個圈子里混了。實際文壇發(fā)生的事情,我不太知道。”對新生代的作家,曾嘗試去閱讀,而結果只能感慨有代溝。
須知平靜的讀書時光是美好的,“我今天還是過這種生活,還維系讀紙質本的慢生活,看書和寫作,這種生活已經持續(xù)一生了,我沒有打亂它。在個人能夠支配的時間里,晚上一點鐘睡覺,早上七點鐘起床,如果不太累,白天沒有午睡?!睂︸R原來說,讀小說最好的時間是冬天的太陽下,自己有一杯茶,一邊讀,一邊讓心平和下來,然后才有可能去體味那些虛無縹緲的,比如藝術的,宗教的。
回憶起三十年前發(fā)表《岡底斯的誘惑》,再看今天的新書出版排場,馬原感慨如夢般恍惚。“那時候有點美夢成真,這個回合有點像一場夢。我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手藝丟掉了,安身立命的手藝丟掉了,現(xiàn)在我又把它找回來了。我喜歡那個稱呼,歸來,或是再生,這是我今天還能夠享受小說,能夠和媒體朋友面對面的理由?!?/p>
“歸”字從來都是一個哲學命題,歸往何處?
“對文壇而言,識途的老馬歸來。對我個人而言,我從沒離開?!瘪R原認為這次是運氣好,完全是生病帶給他的幸運,讓他能再次回到小說。他坦言:“馬原歸來,馬原的信心不足。因為60歲的馬原不可能再做20歲、30歲的馬原做的事了?!?/p>
對于現(xiàn)實生命的歸向,馬原說自己在倡導一種綠色安葬方式,鼓勵大家把骨灰埋在樹下,不要墓地,回歸樹林。這是對人類“從哪來,回哪去”的一個具體回答,也是自己靈魂的一種安居方式。